“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北宋太平興國三年(公元九七八年)三月,前南唐國主、三年前由“違命侯”改封為隴西郡公的李煜在開封一座住宅里結束了他42歲的生命。李煜留下了傾訴亡國哀怨的千古名篇,也留下了一個千古之謎——相傳他是被宋太宗毒死的,盡管他死后被贈太師,追封為吳王,皇帝還為他“廢朝三日”(停止上朝三天),以示哀悼。
后周顯德三年(九五六年),周世宗親征南唐的淮南,至顯德五年,完全占據了南唐江淮之間的土地,兵臨長江。南唐主李煜求和,將江北的十四州六十縣全部割讓,劃江為界,向后周稱臣,在國內去帝號,稱國主,用后周的年號,降到了一個屬國的地位。趙匡胤代周建宋后,李煜繼續保持恭順,每年上貢大量金銀土產。
建隆二年(九六一年)李煜繼位,對宋朝更加小心謹慎。為了追尊李煜為元宗皇帝,他派特使奉表請示,得到宋太祖批準后才實行。宋朝軍隊中有不少是原南唐的降人,宋朝要求將他們在南唐境內的親屬送去,李煜立即照辦。每次得知宋朝出兵獲勝或有喜慶之事,他必定派特使祝賀,并獻上金銀珍寶、糧食土產。見宋朝滅了南漢,他又主動請求除去國號,改“唐國主”為“江南國主”,請下詔書時直呼其名,國內的機構也全部降低規格。
李煜這樣做的唯一愿望,就是宋朝能夠維持南唐的屬國地位,讓他繼續做小國國君,但這無異與虎謀皮。南唐的服從沒有能推遲宋朝的統一步驟,于開寶七年(九七四年)下詔,令李煜來開封朝見。李煜自然知道“入朝”是有去無回的,所以稱病不奉詔,于是宋朝出兵討伐。宋朝的借口是南唐表面順從,暗底下在“繕甲募兵”備戰,而李煜拒絕入朝就意味著公開決裂。但從宋軍勢如破竹,南唐軍卻毫無作為,李煜甚至根本不了解軍事形勢來看,這完全是宋朝制造的輿論。實際上,暗底下備戰的恰恰是宋朝,不僅在長江中游造了數千艘戰船,還經過精心觀測,作了在長江上建浮橋的計劃和演習。
在大兵壓境時,李煜還想寄希望于宋朝的憐憫,派堂弟李從鎰等獻上二十萬匹絹、二十萬斤茶葉及金銀器物、王室用品等,結果李從鎰等被扣。宋軍兵臨城下時,李煜派徐鉉求見趙匡胤。徐鉉說:“李煜無罪,陛下兵出無名。煜以小事大,如子事父,未有過失,奈何見伐。”趙匡胤的回答直截了當:“爾謂父子為兩家,可乎?”(你說父子分成兩家,行嗎?)一個月后,南唐都城江寧府(今江蘇南京)已危在旦夕,徐鉉再次出使,最后一次請求保全南唐。他不斷爭辯,趙匡胤大怒,按著寶劍說:“不須多言!江南亦有何罪?但天下一家,臥榻之下,豈容他人鼾睡邪!”這句歷史名言,已成為中國歷史政治的不變信條。
開寶八年冬,江寧城破,李煜只得出宮門投降,與其宰相湯悅等45人被當作俘虜獻往開封。趙匡胤倒沒有太為難他,要他按傳統辦法——脫光上衣,反縛雙手,脖子上掛著印綬,雙膝跪地——請降,只讓他穿戴白衣紗帽在宮城樓下聽候處理,接著就免了他的罪,封他為光祿大夫、檢校太傅、右千牛衛上將軍、違命侯。前面的都是虛銜,最后一項雖為侯爵,卻是一頂不光彩的政治帽子,到第二年宋太宗繼位后才摘掉,改封為隴西郡公。
李煜降宋后的日子并不好過。太平興國二年(九七七年),他申訴生活困難,宋太宗下令增加他的月俸,并一次性補助了三百萬錢。宋太宗新建崇文院(皇家圖書館),藏書八萬卷,其中相當大部分是從南唐繳獲的。有一天宋太宗到崇文院看書,召來李煜和前南漢國主劉銀,令他們自由翻閱。太宗問李煜:“聽說你在江南時喜歡讀書,這里的不少書都是你原來的,你來朝廷后是否還經常讀書?”李煜無言對答,只能叩頭謝罪。他能說什么呢?如回答不讀書,自然免不了受“樂不思蜀”的劉阿斗(蜀漢后主劉禪)之譏;要說在經常讀書,如果皇上再要他談談心得體會,豈不更難應付?如果宋太宗因此而起了疑心,那就更糟糕了。
作為君主,李煜當然算不上有為,但他還是識時務的。實際上在他繼位之前,南唐除了服從后周和宋朝外,已經沒有任何選擇的余地。南唐全盛時的轄境也不過今淮河以南的安徽、江蘇、江西和湖北東部、福建西部,即使不考慮正統和僭偽、中央與地方的政治因素,僅以人力物力而言,要與后周抗衡也非易事。等得淮南喪失,與后周劃江為界,雙方的實力就更加相差懸殊。如果李煜真能“潛修戰備”,傾南唐的國力抵御宋朝,總能支撐一段時間,造成宋軍一些傷亡,但最終的覆滅還是不可避免的,百姓的生命財產損失更大。就在南唐舉國投降時,江州指揮使胡則殺了刺史謝彥實,固守江州(今江西九江市)達四月之久,最后城破被殺。胡則的忠貞不二或許能成為道德的典范,他求仁得仁,可以死而無憾,但滿城百姓卻因此而全部被屠殺,成了他的殉葬品。要是李煜像胡則一樣,整個南唐豈不都將淪為屠場!李煜的投降使宋軍基本上兵不血刃地統一了南唐全境,在當時的形勢下,這是他最明智的選擇,也是他對歷史最大的貢獻。
(摘自《葛劍雄寫史:中國歷史的十六個片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