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們有一個來自西安的鄧先生。他說一個中國學生在歐洲某個國家留學,有一天新來的教授掃視過教室里的各國留學生,獨獨對他進行了一系列有關中國人的盤問。這位學生艱難地回答了一半顯然被誤解了的問題,然后說:“另一些問題不是誤解,隨著中國的富強將會逐步解決。”
“那么,什么是你們富強的標志呢?”教授緊追不放。
這個學生突然覺得有點心酸,說:“我不是政府官員,回答不了這么大的問題,只想到一個起碼的標志,到了那時,中國留學生將不會在教室被單獨挑出來,接受那么多盤問。”
教授走下講臺,拍著這個學生的肩說:“對不起,我只是不了解。今天了解了一個中國人對自己種族的態度,我向你們致敬。”
朋友中有一個來自上海的鄔先生,他曾與一位年輕工程師到巴黎考察。一次在街上向一位老太太問路,老太太禮貌地指了路,卻又把他們引到街邊掛著的一張世界地圖前,說:“我也有一個問題要請教。”她瞇著眼睛找到了中國的方位,又點了點法國的所在,說:“這是你們中國,這是我們法國,隔得那么遠,我們隔得那么遠,我們也有失業,你們都涌到這里來干什么?”
這個問題很不禮貌,鄔先生便回答:“夫人,我們是工程師,接受跨國公司的聘請,一個星期考察完之后就會回去。我們兩人都住在原來上海的法租界,那時候中國與法國那么遠,交通哪有現在方便,那么多法國人涌到那里去干什么?”
在冷戰早已結束的今天,我們如果平心靜氣地思考,就會發現產生這種現象的根源,還在于文化的隔膜。
我有很多學生、朋友和讀者已經長久地落戶于歐洲各國,他們平日想得最多的同一個問題,包括兩個已經遠嫁到歐洲偏僻的角落,生了幾個孩子,從報紙上看到有關報道后與我通了電話的女學生。她們根據道聽途說,在電話里問起我在國內的處境。
我說,不管國內處境如何,最讓我心中不平的還是中國人和中國文化在其他文化群落中的不被了解和難于了解。有時,像賭氣一樣,我想對那些過于傲慢的歐洲人說一句:我們中國人做過很多對不起自己人的事,但是幾乎從來沒有對不起外國人。
聽我這么說,有一位女學生在電話那頭哽咽了。我不知道她聯想到了什么,為了緩和氣氛,講了一個剛剛遇到的笑話。
前些天去日內瓦的聯合國歐洲總部,我們幾個站在二樓走廊的窗口找勃朗峰。一位上年紀的官員從身后走過,見我們指指點點,便和藹地停下步來,指著遠處山岔口上一座銀白色的山峰說:“這就是勃朗峰,多美,我一見到它就愉快。”
我們向他道謝,然后輪個兒拍照。正在熱鬧,過來一個黑衣女人,冷冷地說:“也許你們搞錯了,這不是勃朗峰,勃朗峰緊貼在它后面,現在被云遮住了。”說完就飄然而去。
我們將信將疑,但幾分鐘之后就知道黑衣女人是對的,因為云散了。不必懷疑,天下奇景自有另一番氣韻,原先那座銀白山峰只是它的貼身丫鬟。
那么,怎么解釋那位上年紀的官員呢?他居然誤會了幾十年,而且贊嘆了幾十年,這還不太奇怪,因為幾乎所有的人都生活在大量誤會中,奇怪的是,他一定看到過云散之后真正的勃朗峰,為什么熟視無睹?
我的回答是:先入為主的成見,使他把真正的主人,看成壓在背后的奴仆。而且,遮掩真正高峰的云霧,也實在太多。
女學生在電話那頭笑了,說:“你的意思,中國是真正的勃朗峰?”
我說:“我感興趣的只是,這位歐洲總部的上年紀官員,會不會在他的公務中也看錯什么?處理國際事務的官員尚且如此,一般歐洲人呢?”
但是說到底,我們不怕被看錯。人不同于山,也有自己的眼光,因此與外部世界是一種對視關系。就一種文明而言,只有失去了生命而成為廢墟,才會單方面地聽憑別人品頭論足,而中華文明依然活著。
活著也有沉睡的時候,只要醒來,積極行動,就沒有時間關注周圍的閑言碎語。如果有幸進入一個酣暢的創造時期如漢唐盛世,那么,即使一時被滿世界誤讀,也不會在乎。怕只怕,自己的行動不漂亮,還把別人看錯。(摘自《再嘗一粒酸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