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鵬孝 筆名杜鵬霄,陜西禮泉縣城關鎮人,1957年出生,中國作協會員。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文學創作,有短篇小說、中篇小說、長篇小說和散文發表出版,共計150余萬字。其中短篇小說《掘墓》入選小說精選,長篇小說《佛坪》被中國中央電視臺電影頻道改編為同名電視電影,《誰主沉浮》在陜西和西安人民廣播電臺連播,《沒有海的港灣》被西安人民廣播電臺連播并在《西安晚報》連載等。
那是正午時分,炎熱的陽光當頭照著,山上山下燦爛一片,綠葉上金光四射。可是樹木翠竹卻紋絲未動,風似在秦嶺深處停了一般,樹葉不動、竹葉不動、草葉亦不動,那悶悶的溽熱就籠罩了我們的身心,無風的山上悶熱得讓人透不過氣來。車在埡口的高點上停下來,我們全都鉆出狹小的空間,立于亂石鋪就的山地上透一口氣,卻見山腳下,一條清亮的溪水泛著波浪向低處奔去,我們心里頓覺一股清涼透遍全身。那河水的高處,在綠葉鮮花叢中,隱沒著一個被人幾乎遺忘的小城——佛坪老縣城,那是我們此行的目的地,十多年后再次要尋找的地方。我們的心情就像陽光一樣明麗燦爛,情緒也像河水一樣歡快地跳躍起來。
十多年前,我因為工作的緣故,無意中探訪了隱沒在秦嶺深處的一個老縣城。當初往進走的時候,腦海中并無任何準備,那老縣城為誰的老縣城?怎的就隱沒在秦嶺腹地?因何又遺棄了,遷往何地?只聽林業部門的曹永暉說過,那是一座距今近兩百年的老縣城遺址,沉睡在荒草之中,野獸出沒其間,那城興衰的風雨快要被野獸叼沒,被河水沖淡,看看吧,或許能從中撿拾到一兩件可用的史料彩石,鑲嵌在腦海的天幕中。那路爛得可以,吉普車時有被阻的可能,那城也爛得可以,三座城門無一完好,只有一孔東門門洞尚在,但那城墻已成殘垣斷壁,黃塵覆蓋著青石,荒草遮蔽著黃土,向人們展示著兩百年來的風雨滄桑。城中已無昔日的輝煌,幾家農戶,幾間破舊的屋舍,散落在城墻之內,那綠油的玉米卻長勢喜人,吐著紅黃纓子,搖曳著,作熱烈歡迎狀挺立沃野之中,聽得到雞的鳴叫,看得到狗的歡跳,彩蝶飛舞,蜜蜂嗡營,獨不見那歷史的云煙從何升起,又從何處飄落。在一家農戶的屋檐下偶見一塊黑板,一米見方,上用粉筆歪斜地寫了幾個字,說的是佛坪老縣城的變遷和歷史。這塊牌子倏忽間像深邃的裂隙中透出一道亮光,沉沉的暮色中閃過一抹晚霞,點亮了我們尋覓的眼睛和心靈,于是我們知道了,此城設立于道光年間,公元1825年,遷自民國時期的1925年,百年歷史,百年風云,風起風落,云聚云散,幾多歡樂祥和,幾多悲哀憂愁。那時的佛坪,身處秦嶺深山,可是人口已逾萬余,加上外來商賈,更是熱鬧非凡,但從鬧匪患之后,此處人口銳減,不足百人。我于此產生了深深的心靈震撼,心潮難平,于是就有一本長篇小說出版,名為《佛坪》,演繹的是佛坪遷移的故事、官場兇險的歷程,后來被陜西人民廣播電臺連播,被中國中央電視臺電影頻道改編為電視電影。
那一次的老縣城之行,使我成就了一部長篇小說,得益于老縣城幾近淹沒的凄美的歷史,我深深地懷戀著那次遠行,多少次說,有機會再訪一次,感念這里的生靈,感念這里的山水,十年間雖有抵近探訪的機會,終未沉下心來再訪。十年后的今天我終于再次踏上了老縣城的土地,再次尋訪無人問津的歷史。我的夙愿終得以實現。
走過溪水河(是叫溪水河嗎?),便見東門和城墻映入眼簾,那城門樓子也像模像樣的向我們昂首直立,十年了,這變化端的讓人吃驚,舊的面貌煥然一新。咦,在城的外面一座小山上,蓋了幾座式樣別致的房屋,那墻體用圓石砌就,窗戶卻為落地大玻璃,走進看見才知道是世界文化組織資助建造的七八棟別墅,屋內現代裝潢,床幾桌椅應有盡有,即可休閑,亦可生活。進得城去,那往日的破舊不復存在,三座城門修葺一新,青磚到頂,上邊雕刻了幾個大字,讓人時時想象出歷史的情境。民房也煥然一新,松木架梁,新筑土墻,展現的是十年來一條富裕之路,艱辛之路。我們觀之倍感欣慰。
那生于死的月亮河依然還在?那榮辱與共的狀元墻依然還在?月亮河是橫亙在老縣城狀元墻和文廟之間的一道小河流,河水不大,不起波瀾,但幾百年不斷,那河中用青石鋪就一道橋,喻為生死橋,每年科舉結束之后,文人通過這座小橋,走向狀元墻,看看在那墻上是否金榜題名,不能狀元,榜眼也行,探花亦可,榜上題名者生,未題名者死。完全可以想像,當年那文人走過生死橋時一顫一抖,誠惶誠恐的樣子多么悲涼,多么讓人為之揪心為之牽腸掛肚,文人的悲喜之間,只隔著這條不寬的月亮河。讀書不易念啊,仕途更加不易,狀元榜眼探花各有一個,哪能人人都有金榜題名時?我們向那月亮河和狀元墻走去。月亮河和狀元橋都在,只是歲月的剝蝕已使它們面目蒼夷,河中了無溪水,更無波瀾,倒是一畦水稻長的豐茂,穗穗沉甸甸垂下頭顱,展示豐收的羞澀,那狀元墻也已破舊不堪,但青磚未老,記憶長存,那貼在墻上的榜示似也不老,在無言地記錄著老縣城的興衰榮辱,佛坪的風云變幻。那昔日的人頭攢動,幾人沮喪和失望,幾人欣喜和激動都成過眼煙云,唯有柔情的風兒拂動著荒草,也拂動我們的心弦。那一曲已經了無蹤影,獨有青山空悠,令人暢想又讓人感懷不已。
據狀元墻不遠處的一片空地上,林立起兩排大小不一的石碑,那是作家葉廣芩的建議,將散落在老縣城中的大小石碑,集中豎立,怕歷史的云煙,一縷一縷悄然散去,集中豎立,既可保護,又便于閱覽。那大小不一的石碑,記述很雜,有酒坊的成立、孔廟的興衰、城樓的搭建,不一而足,雖說有點破碎,但那破碎的歷史,能串綴起一個佛坪的輪廓,一段斷裂的歷史,讀后,也許文人雅士會展開想象的翅膀,生發出更多的奇思妙想,讓更多的人們知曉老縣城的過去、現在,并為老縣城謀劃一個新的未來。這創意堪稱絕無僅有,只是缺失一個碑廊,讓躺著的石碑換個立姿,經受歲月的侵蝕,更有那三龍碑側臥于高高的松柏中,聽秋蟲的嘶鳴,受秋風的廝磨,讓秋雨捶打,任河水沖刷,它卻無言相對。完此,還有讓人遺憾之處嗎?
我想我不會忘記老縣城的,老縣成也一定難以讓人忘記。只要我們時不時的惦記著,它總不會從我們的記憶中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