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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土蒼茫

2008-12-31 00:00:00程寶林
美文 2008年11期

程寶林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現任教于美國某大學,并擔任美國華文文藝界協會副會長、《美華文學》季刊執行主編。

承蒙城里朋友的美意,派了一輛車,專程送我回到百里外的鄉下,看望親友、祭奠親人。本來,從萬里外的異國歸來,第二天就該回鄉下,在那里住幾天的,可城里飯局、應酬之類的事情也多,一天天拖下去,拖到了今天,才得以成行。

請了母親同行,陪同我的,還有一位遠道從洪湖回老家休假的文友。他帶著一架數碼相機,打算為我短短一天的故鄉之行,留下一些鏡頭。

去接母親時,敲門,開門的卻是一位眼熟的鄉下漢子,50多歲的光景,衣著不甚整潔。遲疑著,想不起該怎么稱呼,母親說:“這是姑父,你不認得了?”

我趕緊以“姑父”相稱。兩年多以前,患宮頸癌無錢醫治的桃姑去世時的慘景,經過母親描繪,一直留在我的記憶里,刀子鏤刻一般。

記得二妹說過,桃姑最后一次到荊門城里,是住在她家里的。她帶桃姑去檢查,確診是晚期癌癥。留桃姑住了三天,臨送她回鄉下時,二妹拿了200元錢給她。誰知道,桃姑穿的褲子,是花5元錢從舊衣攤上買回的便宜貨,褲子口袋有一個漏洞。200元錢到家時,只剩下了100元。桃姑哭了一場,不知是為自己的絕癥,還是為了那丟失的100元錢。

桃姑一直撐著,幫剛成家的兒子干家務活,晚上躺在床上,痛得呻吟不止。母親去看望她,說,那喊痛的聲音,真慘;人要是這樣活著,真不如死了好。

桃姑臨終,走得很不順。接到“人快要不行了”的電話,親戚們都帶著奠儀:100元左右的喪禮錢,趕到桃姑家。正值家鄉的梅雨季節,天上下雨地下流,到處都是泥巴。桃姑一人躺在臥室里,臉上爬滿了蒼蠅,呻吟的聲音越來越弱,可那一口氣,就是咽不下去。一連拖了七天,男主人是桃姑的兒子,也就是我的表弟,開始抱怨親戚們來得太多、住得太久,畢竟,在貧窮的鄉村,招待一群親戚一連幾天的吃喝,算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母親留了100元錢,回到了城里。聽說第二天,在親戚們走得所剩無幾時,桃姑,終于閉上了眼睛。

因為有司機在等著,我顧不上和姑父話幾句家常,拉著母親就走,囑咐姑父,在我們家多住幾天。上了車,讓母親坐在前面的座位上,母子倆的話題,就從姑父開始聊起。

母親說:“你這姑父,自從桃姑去世后,就在自己的家里呆不住,常常到親戚家,這家住幾天,那家住幾天。前不久,他剛剛來過,還是我替他買了車票,送他上車回家的。”

聽母親的口氣,姑父的“走親戚”,帶有一點“避難”的意味。

說起來,姑父其實并不算是我們家太親的親戚。桃姑與我父親,是堂兄妹。她結婚后,生了一個兒子,不到兩年,丈夫就病故了。后來招贅的這個姑父,和桃姑并沒有生育。他將那個兩歲多的兒子養育成人,幫他娶回一個嫌棄自己的妻子,幫他耕種家里的田畝。孩子成家立業的日子,就是他當不了家、說不上話、成為家里的“外人”的日子。

這一切都怪他的身份。他是“倒插門”女婿。雖然兒子是他從兩歲就養大的,但按吾鄉的舊俗,卻不能隨他姓,而仍然姓的是去世的生父的姓;家里的幾間瓦房,都是他辛苦修起的。妻子去世后,兒子和兒媳順理成章,成了家里的主人,而他,成了與任何人都不相干、沒有絲毫血緣關系的外村人。幾十年的日子,竟然沒能改變這一點骨子里的自卑。

兒子對這個養父,大體上還算過得去,只是稱謂上有些含糊,不愿意喊他“爸爸”,尤其不愿意當著老婆的面。母親說,有一次,她親耳聽到我這個表弟,吩咐姑父,把一件農具拿給他,大大咧咧地,連個“爸”字都沒有,直通通一句話:“你把鋤頭給我拿過來!”

兒媳的臉色,對于這個當了一輩子后爹的人來說,決定了他晚年的命運。姑父后來常常離家出走,到親戚家逃難一般混日子,主要原因就在于,受不了兒媳的冷言冷語冷面孔。

車出荊門,一路南行。在車上,母親的話題,由姑父轉到了舅媽的身上。

舅媽姓甚名誰,我并不知道,我姑且稱她“無名舅媽”吧。她是我母親堂兄的未亡人,算起來,該是我的遠房親戚了。她的大女兒,我小時候喚作“迎春姐”,是一個好心腸而笨的鄉下姑娘,小學都未能畢業。在我高考前夕,母親曾親口跟我說起過,想讓我將她娶過來當老婆,我在散文《終身大事》里,記敘過這個令人哭笑不得的故事。后來讀《紅樓夢》,一看到賈府里的“迎春”,我心里都會泛起一點異樣的感覺。按鄉村的標準,自學中醫的堂舅,生前算是有學問的人,誰會想到他竟然死得不明不白呢?

我讀大學的最后一年,收到過堂舅的一封信,這也是堂舅給我的唯一的信。信是用半文言寫成的,大意是說,指望我志存高遠,鴻鳴九天,為我們家族、家鄉爭光。他在信中特別說,世代農耕,詩書未傳,到我這一代,就要詩禮傳家了。

那時候,少不更事,沒有保存信札的習慣,更沒有想到,這就是堂舅的絕筆。堂舅的信已無可尋覓,最后一次見到堂舅的情景,卻記得格外清楚。那是一個雨天,我和母親去堂舅家附近的水庫捉魚。堂舅見了我們,趕緊跑到他從隊里承包的梨園,摘了一口袋半生不熟的梨子,叫我扛回家,讓弟弟妹妹們吃個夠。鄉村生活,從來都是與水果無關的,以至于現在,我居住在有“水果之州”美稱的加利福尼亞,常常對遠較蔬菜便宜的水果無動于衷。

后來,堂舅當了村委會的主任,想致富,在家里用木頭渣子,養起了蘑菇。蘑菇并非吾鄉的農產,比不得蘿卜白菜容易栽種。堂舅不知通過什么渠道,認識了幾個外地人,據說是天門的,負責蘑菇種植技術的推廣、以及蘑菇的收購。90年3、4月間的某一天,這幾個外地人,到了堂舅的家里吃飯。飯沒有吃完,堂舅的肚子就劇痛起來,倒在地上,痛得打滾。而那幾個外地人,慌忙站起來,連飯也沒有吃完,就匆忙走掉了。堂舅在與這幾個人的交往中,從來沒有將他們的姓名、地址等告訴自己的妻子,當妻子的,也從來沒有過問。在鄉村里生活,侍弄的是土地和莊稼,農民們從來沒有想到過,世事的兇險和人心的歹毒。

舅媽一看倒在地上的堂舅,急忙請人去附近的另一個村里,喊來了我的親舅舅,一個讀過初中、擁有一輛手扶拖拉機的敦實小伙。他和堂舅的兒子一起,用拖拉機載著堂舅,向30里外沙洋鎮的醫院奔去。在路上,堂舅的呻吟聲越來越弱,可他就是不肯說出和他一起吃飯的那幾個人的身份和姓名。當然,他說出來,也可能毫無用處。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哪里會想到,壞人通常不會用自己的真名實姓。

沙洋鎮的火葬場,就設在快要進城的公路邊。拖拉機走到火葬場附近時,堂舅咽了氣。一向對于時間和效益沒有太多概念的鄉村人,有時竟然有超過常理的時間和效益觀。我的親舅舅,將拖拉機轉了一個彎,順路將尸體拉到了火葬場,而堂舅的兒子,當時已經是可以拿主意的成年人,居然沒有表示任何異議!

如果當時,他們是將尸體拉到鎮上的醫院,存放在太平間的冰柜里,或是直接拉到鎮上的派出所,要求對尸體進行解剖,堂舅就不會不明不白,白白死掉了。

沒有見過世面,不知道該如何與官員、政府打交道;怕花錢,也沒有錢;怕費事,更不敢惹事,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生存哲學,這許許多多的因素揉合在一切,構成了中國農民對生命的整體性輕賤,哪怕是自己親人的生命。

記得當時我得知消息后,曾從四川趕回去過。在堂舅臥室的泥巴地上,還殘留著一道濕痕,是堂舅嘔吐后的穢物留下的。據說,當地的派出所,曾來挖過一點泥土,說是拿回去化驗,結果,沒有任何下文。

拖拉機返回村里時,不到50歲的堂舅,已經化成了一小堆骨灰。

在路上,母親談起的,當然不是堂舅的死。那畢竟是10多年前的事了。時間,比風雨和流水,對于記憶有更強的磨蝕力。在一片太平盛世的唐堯之頌中,不是什么兇事、血腥的事,都似乎從來不曾在這片大地發生過嗎?不想讓人民記住的事情,人民有忘記的義務和責任。

母親說:“你這舅媽,遭孽喲!”

“遭孽”,是荊門的土話,大致相當于“可伶”。其實,“孽”本是一個佛家用詞,說的是無邊苦海中,人所必然遭遇的劫難,所謂“在劫難逃”,本意指的就是,眾生皆苦,活在塵世間,誰也逃不脫一個“難”字。

母親說:“你舅媽現在獨自住在一間土屋里,幫兒子看守魚池。大兒子和兒媳,斷了她的口糧供應。她的日子,苦啊!”

車窗外一掠而過的,是初冬的丘陵,田野簫索、清瘦;因為長期沒有下雨,堰塘顯得格外淺。偶爾有一輛摩托車迎面而來。吾鄉的公路狀況大有改善,農民的收入也略有增加,鄉村里,幾乎年輕人都有了一輛價值3、4千元的摩托車。據說,像這樣的農閑季節,村民們在傳統的打麻將、“斗地主”(一種簡單的牌戲,用于賭博)之外,近年又迷上了“賭碼”,也就是地下賭莊,以香港的六合彩為賭博的根據。

母親說:“前幾年,你舅媽到深圳,給在那里打工的大兒子照料小孩,后來,摔了一跤,將胳膊摔斷了,就回到老家。后來,大兒子也回來了。舅媽幫他們放牛,可是,牛卻老是用角頂她。鄰村一個老太太,就是這樣被牛頂死的。她不敢再放牛,兒媳婦一怒之下,就將她趕出家門,到遠離村子的魚池邊孤零零的一間土屋里居住,照看兒子承包的魚池。她想用二兒子給的一點錢,找村里的親戚買點米,親戚們都不敢賣給她。”

我很驚訝地問:“這是為什么?”

母親說:“她的這個大兒媳,動不動就要跳堰塘尋短見,誰敢惹啊!”

仗著我是大表哥的身份,我說:“這次見到他們兩口子,我要批評。對這種不孝之人,一定不能姑息。”

母親急忙從汽車的前座扭過頭來,責罵我說:“你一個字都不準說!你說了,一拍屁股,跑到美國去了,叫我今后怎么到這村里來?親戚,都讓你得罪完了!”

我知道,母親指的是另一個舅媽,在這里,我姑且稱她“蘭舅媽”吧。

她是我親大舅的遺孀。10多年前,舅舅肝病去世,遺下舅媽,和3個嗷嗷待哺的孩子。我父親體諒她家庭困難,常常在忙完自己家的農活后,趁著天未黑定,趕幾里路,到她家里,幫她忙里忙外。可是,她對我的外公外婆,卻非常不客氣,常常辱罵兩位老人。

10多年前的一個春節,她到我家來拜年,碰巧,我的外公外婆也來了。奇怪而尷尬的是,她與我的外公外婆,也就是她的公婆,同在我家的屋頂下,互相卻連招呼也不打。我實在看不下去,就在餐桌上,當著幾位親戚的面,將蘭舅媽批評了一通。

我的大意是說:舅舅去世后,我們全家都盡力幫助你,其前提就是,你應該善待外公外婆。你如果對外公外婆不好,讓兩位老人受氣,這就失去了幫助你的基礎。

蘭舅媽一臉的難堪。從此以后,她便與我們家斷絕了來往。母親一說起這件事來,便怪罪我多嘴、多事,得罪了她的弟媳。后來,我才得知,蘭舅媽覺得我身為晚輩,當眾批評她,傷了她的臉面。

“這樣的親戚,不來往也罷!”這是我對母親的回答。

顯然,母親對這樣的回答,很不滿意。

車過蔡廟時,母親順口說了一句:“小金住在這里呢!”

小金是我的另一個舅媽,不過,準確地說,是“前舅媽”。10多年前,我曾寫過一篇散文,標題就是《小金》。她的命運,如果要簡單地寫,可以用兩三句話寫完;如果要寫詳細些、深刻些,就非得要一本厚厚的書才行。

1968年或是1969年,她作為武漢知青,被下放到我舅舅們的村子,愛上了其中一個堂舅,在生下一女一兒后,被落實政策,從村里上調到蔡廟這座小鄉場的衛生院當護士,又與該院的一位有幾個孩子拖累的醫生發生了婚外情。離婚、結婚;再離婚、復婚,幾番折騰后,她終于決定,就在這個小鄉場上,和這個男人,過完剩下的日子。

算起來,沒有見到小金,已經20多年了。一直想看看她的生存現狀,這個心愿,今天終于有機會了卻了。我請司機,將汽車拐到衛生院去。我當年生病,從北京休學回家,她從武漢探親回村時,曾經給我帶過兩瓶藥。

衛生院里一片荒涼,毫無生氣。一排破敗的平房里,靠南端晾著幾件衣服,好像有人居住。我敲門,一個病懨懨的聲音,極微弱地喊道:“推吧,門沒有關!”

環顧室內,幾件簡陋的家具,一臺電視機,此外,未見任何電器,真正家徒四壁。

里間一個瘦小、干癟的老年男子,一瘸一拐地挪動著腳步,迎了出來。我從來沒有見過他,我母親卻是認識他的。男子隨著小金的口氣,稱呼我母親,說:“大姐,你怎么來了?”

在小金與我堂舅婚姻存續期的10年里,武漢知青小金,就是用這個稱謂,以武漢腔稱呼我母親的。

母親說:“兄弟,你的身體好些了嗎?”

在板凳上坐下,男主人說:“衛生院里效益不好,我辦理了內退手續,到山東打工,在私人開的診所里看病。今年春上,中風后偏癱,半邊身子不聽使喚,我只好回老家來了。小金也已經退休,孩子們都到外省打工去了,家里就只剩下了我們倆,冷清得很。”

得知我們是順道來看望小金,男主人說,她到街上的茶館打麻將去了。我們一行三人站起來告辭時,男主人竟然快要哭出來的樣子。當年鬧得沸沸揚揚的婚變中的主人公之一,如今,一場大病后,人都像萎縮了一圈,真正有風燭殘年之感了。

到了街上,向行人打聽小金在哪家打麻將。鄰居見我們的裝束,一看就是外地人,便警惕起來,不肯告訴我們。我聲明是親戚,鄰居們才指給我看。

進入一戶人家,見側屋里開了兩桌麻將。煙霧騰騰中,一個高大的女人,在門口坐著。有人喊了一聲:“小金,有人看你來了。”她瞄了一眼,一下子推開面前的麻將,走過去,拉起母親的手,說:“大姐,你怎么找到這里來了?”

對于小金和我堂舅之間的恩怨,母親以前是很不寬容的,也曾經以農村人的慣常作法,罵過小金。這次,她能隨我前來看望,想必已經原諒了小金,這個喊她“大姐”10年的永遠的外鄉人、從前的城里人,一個被荒誕的時代,移植到一塊錯誤的土壤里的激情女性,一個本質上的苦命人。

我們走到大街上時,小金的丈夫,那個偏癱的老年男人,竟然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趕到了大街上。在給他們拍了幾張照片后,我拿出一本自己的書來,寫了一行字,送給小金,作為留念。

我寫下的字是:“送給曾在我的青少年時代給過我正面影響的金秀梅女士。”

我沒有以“舅媽”稱呼她,因為她不再是我的舅媽。而她給我的正面影響,毫無疑問,指的是她來自武漢、身為知青這一事實。她加入我們這個足跡不超過方圓50里的鄉村家族,促使我很小就萌生了一個強烈的愿望:人應該永遠向往遠方。

辭別小金夫婦,汽車繼續向鄉村駛去。

在外公外婆家的禾場上,見到了“無名舅媽”的長子,那個聽憑老婆將自己的老娘逐出家門的表弟。我吩咐他,到遠處的魚池那里,將他媽媽請來,一起到我們中午落腳的一戶親戚家吃午飯。他應了一聲,默默去了。

不一會功夫,“無名舅媽”來了,穿戴一新,像是走親戚的樣子,手里端著一個紅色的塑料盆,里面腌著約摸五、六十個鴨蛋。一見面,她就親熱地對我問長問短,并一個勁地感謝我母親,說她最心疼人,這不,這身新衣服,還是一年前,我母親在荊門城給她買的呢!得知母親自從我們家境漸好后,開始對窮親戚有所周濟,我的內心甚感欣慰。

鴨蛋是她端來送給我吃的。不過,昨天剛剛腌起,要20多天才能腌熟,而我,再過幾天,就要回美國去了。

她當然不會知道,美國的海關,不準許攜帶任何中國腌肉、腌蛋制品入境。

我問她的胳膊還疼不疼。

她將左手伸出來,放在地上,比試給我看,說:“手還是握不緊,沒有力氣,但胳膊不疼了。”

她在深圳摔斷了手臂后,到當地的醫院掛號求治。醫生一看,說:“這起碼要8千元。”

對她來說,她一輩子都沒有見過這么多的錢。

憑著不要命的勇氣,也靠著命“硬”,她竟然吊著這支骨折的胳膊,獨自一人,擠火車、換汽車,回到了老家。到鄉鎮的衛生院,兩個醫生將她的胳膊猛地一拉,然后,上了夾板和石膏,臨了,收了她70元錢。

“天啦,曾集衛生院的70元,就相當于深圳醫院的8千元。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嚇死人。”“無名舅媽”說到這里,哈哈大笑起來,語氣里滿是自豪。我絲毫也看不出來,她是一個被惡媳婦趕出家門,連米都不給的受虐待鄉村婦女。

“無名舅媽”笑起來的時候,樣子有點怪:她的左眼顯得特別大,因為右眼是緊閉的。我從小就知道,“無名舅媽”是獨眼人——她的右眼是瞎的。

這次我才知道,她從小就“遭孽”,最早歸因于日本人的“造孽”:她還是個吃奶的嬰兒時,有一天,在沙洋的榨街(沙洋漢江堤外的一處熱鬧街區),正逢日本鬼子的飛機轟炸,她的母親被當場炸死,她的右眼也被炸瞎。

幾天后,當我乘坐的越洋航班,飛過日本的領空時,我朝夜空下日本的大地和城市多看了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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