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月楠 法國語言文學碩士,從事法語教學和口筆譯工作,出版過多部翻譯作品,1989年6月定居加拿大蒙特利爾。2007年年初參加文心社。
主要譯著有:《寵兒們》、《誰也到不了的地方》、《隱身新娘》、《瑪麗克萊爾》、《綁在船頭上的天使》等。在臺灣《皇冠》和北美的地方報刊上發表過多篇散文和短篇小說
2006年9月11日,正值美國911事件5周年。
我稱這一日為恐怖日。
在波士頓南站登上灰狗時, 我發覺旅客比平常少得多,可能部分人還心有余悸,不敢在這不吉利的日子出門吧!
我最喜歡的右側首排座位還空著, 我高高興興地放下手提包。還沒坐穩,只覺背后有根硬棍捅了過來,我本能地驚叫著回頭,見是個盲人。
“原來已經有人。”盲人轉過身, 又拿手中的白棍子去探司機背后的座位,那兒放著司機的行李箱和其他物件。
“來,我帶你去找空位子吧!”我想他一個個座位捅過去,不知要騷擾多少人, 于是過去拉著他的衣袖,帶他走到車廂中間偏后的座位處,對他說:“這里兩個位子都是空的,您坐吧!”
我隨即歸坐。
中午,灰狗在White River的Vermont車站做日常保養,旅客下來用午餐。 我因為在這兒有過被車子甩下的教訓, 所以去McDonald's買了些簡單的食品就回到停車場邊吃邊等車。盲人坐在靠墻的一張椅子上,顯得特別的安靜,他背上仍然背著他那個癟癟的背包,白色的三節棍收著捏在手中。他昂首挺胸地坐著,高高的個子即使坐著也顯得很挺拔。白皙瘦長、線條清秀的臉上洋溢著隱隱的笑容,似乎在重溫一個愉快的回憶。要不是那雙猶如煮熟的田螺肉般毫無生氣的瞎眼,眼前的這位中年男子絕對是個美男子。
在所有的殘疾人中,我對盲人始終抱有一份最深切的同情,我不能想象,終日生活在黑暗的世界里,會是何等可怕的情景!
一個盲人,從波士頓乘公車去蒙特利爾,居然身邊沒有人陪同!他上身穿的淺紫色外套,下身那條黑色褲子,倒是干干凈凈,沒有一絲流浪漢的痕跡。 他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呢?我的好奇心一下給吊了起來。
加美邊境的入關檢查快結束時,司機將車往前開了四、五米,旅客也都往前跑,以便把行李重新塞進車肚,然后登車回到自己原來的座位。盲人還站在原先下車的地方,我走過去拉著他的袖子,帶他上了車。誰知走完臺階,他一扭身就在我的位子上坐了下來。我想,反正一個多小時就到終點站了,就擠擠吧!
“你會說法語嗎?”在美國境內,我與他說有限的幾句話用的是我的爛英語,要是聊天我可沒詞了。
“英語、法語我都能講。我是魁北克人,不是美國人。”他笑著眨了眨他藍色的盲眼,“我喜歡旅行,不懂點兒英語也不行。”
他喜歡旅行!我一聽就愣住了。一個盲人去旅行,他怎么“看” 風景?也許是我的沉默讓他猜到了我的心思。他又繼續告訴我:這次他是應朋友之約,到波士頓來度周末,還觀看了一場棒球賽。
“‘看’棒球賽?你怎么‘看’?你怎么知道誰輸誰贏?”我把“看”字說得那么重,說過后就懊悔莫及,怕自己的語調刺傷了他的心。
“我聽廣播里的解釋,并感受場內的氣氛,可以一樣‘看’得很過癮。” 他仍坦然自若地微笑著。
我告訴他,不久前,我隨女兒全家去長島探望女兒的好友,也應邀觀看了一場棒球賽,可是看來看去看不懂,隨后就失去了興趣,只好躲進包箱大嚼土豆片。他聽了又笑起來,說看球賽一定得有興趣并要懂得比賽規則。而他從小就喜歡看棒球,簡直是個棒球迷。
我想,小時候他一定有雙明亮的眼睛。
“您是因為生病才失明的嗎?”
“不是。是我媽媽懷孕時生病,才使我生下來就失明。”
哎呀,可憐的人!我幾乎要為他落淚:他居然從來沒有看到過光線,看到過顏色!那些沒有形狀的東西,那些用觸覺所不能感知的東西,他是如何想象的呢?世界在他的頭腦里又是什么樣的呢?
“你的人生太悲慘了!”我唏噓道。
“沒有啊!正常人能享受的我也能享受。我受過高等教育,會彈鋼琴,愛聽音樂;我結過婚,有過家庭,有孩子,不過后來離婚了。現在雖然獨居,但我并不孤獨,我有許多朋友,我經常外出旅行。”
為了讓我相信他可以像正常人一樣遠游,他向我描述了他的南美之行。“那兒的風景真是美極了!清涼濕潤的海風,海鷗快樂的鳴叫聲,還有高大的棕櫚樹,藍天白云…”
“棕櫚樹,藍天白云,你知道是什么樣的嗎?”
“我知道,朋友們向我描述過 …”
我想起學生時代熟記于心的法國作家紀德的《田園交響曲》,知道盲人可以通過音樂來認識光線和顏色,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不就向我們展現了光和色的絕妙美景嗎?怪不得很多盲人都有音樂愛好和音樂造詣。另外我還知道盲人的聽覺特別敏銳,心智也極細密,可以覺察到明眼人無法覺察的東西。
我們毫無芥蒂地聊了好久,我忽然想起還沒有自我介紹,于是問他:
“聽我的口音,你能猜到我是哪個國家的人嗎?”
他露出一絲驚訝的神情:“猜不到,你沒有口音。”
我很高興這樣的評語,我告訴他,我是中國人,來加拿大有十七年了。他開始和我談中國,談萬里長城,談文化大革命,他對中國的了解使我很吃驚。
“你去過中國?”
“沒有。我讀過很多關于中國的書,也有中國朋友。”
他說,他的中國朋友還送過他一本法文版的毛主席語錄,一本小紅書。“最近,我還買了兩盤中國的二胡CD。”
“有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嗎?”
他說“沒有”,于是我向他談了阿炳的生平和他在音樂方面的成就,他也講到世界上其他一些盲人音樂家和有成就的盲人。他談天說地,他那廣博的學識和廣泛的興趣使我嘆為觀止。我問他從哪里知道這么多事,他說,他讀書,也從網上獲取資訊。
說話之間,我見他頻頻打開手表的表蓋,用手指摸索著指針的位置,臉上漸漸露出不安的神色,最后他說:“一定是趕不上三點鐘的車了。”
“您還要去哪里?”
“去魁北克市,我今天已經請了一天假,明天無論如何得去上班了,再說,下班后還有合唱團的活動。”
“您上班?您在哪兒工作?”
“我在政府機關搞電腦。”
在我的想象中,殘障人士做點兒低級的體力勞動,自食其力,已經很了不起了,想不到他居然能象我女兒一樣,在重要部門搞時下最令人向往的IT,這人的智力和能力,真的不能等閑視之。他告訴我,他的電腦是專為視障人士設置的,什么都能做,他感謝高科技給他創造的高生活品質。但我佩服的更是他的毅力和不屈不撓的勇氣, 他自始至終沒有一句抱怨的話, 也沒有一絲兒洋洋自得的情緒, 倒仿佛他做的一切都是順理成章, 最平淡不過的。
“您剛才講的合唱團,是盲人合唱團嗎?”我想起在蒙特利爾看到過的盲人合唱團,想當然地問。
“不是。是我們單位的合唱團,有60個團員,就我一個盲人。”
他說,他們的合唱團經常在單位里表演或應邀外出表演,所以他們經常利用業余時間練歌。他說這些話時臉上閃耀著光輝,顯得非常快樂。
公車駛入Ville-Marie隧道,眼前頓時一片昏暗。
“您在隧道里會覺得不舒服嗎?”他突然問我。
“有一點。您既然對光線沒有感覺,怎么知道我們進了隧道?”
他答:是從車輪的滾動聲中得知的。出了隧道,太陽重新照射到我們的位置上,他撫摸著灑滿陽光的衣服,陶醉地說:“我又感到了太陽的溫暖,多好啊!”
他用右手指指窗外,喃喃道,那邊就是老城了吧!他告訴我,他對這一帶很熟,他曾經在Palais des Congres de Montreal(蒙特利爾國際會議廳)工作了整整十五年。
“十五年!多么漫長的歲月!您還打算工作多少年呢?”
他說他今年46歲,至少還要工作15年。
看到一個盲人對工作那么熱愛,我不禁感到羞愧,我這個五官健全的人,向往的卻是早日退休。
灰狗到達終點站正好三點。
“您知道去魁北克的公車停在哪個門嗎?”我問他。
“八號門。”他邊站起來邊拉開白色的盲棍。
“我帶你去。” 我拉著他下了車,顧不得拿行李,將他送到八號門。可是車子已經不在了。
“去魁北克的車剛剛才開走。”對門坐位上的黑人說。
“您是在等四點的車嗎?能不能照顧一下這位盲人?”我請求道。
黑人說他不去魁北克,鄰座的白人婦女也說她不去。
“不要緊,我自己會上車,您放心走吧,回家快樂! 對了,我叫貝爾特朗。”盲人向我伸出手,我連忙用勁地握住它。
我去拿了行李回來,看到貝爾特朗仍然那么直挺挺地坐著,手里捏著收起來的盲棍,臉上洋溢著溫馨寧靜的微笑。他那微笑使我對他完全放了心,我覺得只有對生活充滿熱愛、對自己充滿信心的人才可能有那么純潔而燦爛的微笑。
“祝您一路平安!”我輕輕走過他身邊,無聲地祝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