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韓卓 1987年出生,西安人?,F就讀于商洛學院生物醫藥工程系。
一
我二十一歲的那天晚上,站在學校門口給老曹打電話。遠遠就聽到他那強似一般人的鈴聲響起,震耳欲聾。他低著頭耷拉著手臂,像一只斗敗了的公雞。
我跑上去拽著他的胳膊,說,看在我生日的份上,你是不是得買糖給我吃?他點點頭,我毫不客氣,進了超市便自挑自選,等人付帳?;ㄉ鞘桥f愛,又一次一把一把地吃,有一種舊友重逢的滄桑感。
我倆走在人群的最前方,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著。我們原本交往不深,只是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日子里,作為主人,總有著要讓所有人都高興的愿望。周圍人起哄地喊老曹失戀了,他大聲辯駁,從未戀過說什么失戀!
可在如此年齡能讓人如此憔悴的,總不會與異性無關。
我向來覺得,女人總是跟傻分不開的。一個聰明的女人,懂得如何左右逢源,哪怕是腳踩幾條船,都能相安無事。當然,也不排除自作聰明的嫌疑。可事實卻不是這樣,女人總希望將自己的全部毫無保留地交給男人,于是大大小小,瑣瑣碎碎,事無巨細,娓娓道來。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只徒增了男人的煩惱。特別是與另一個男人的情事,在這邊受了傷在那邊找依靠,自己看來仿佛坦然以對,將一切問題扔出去讓他人解決,可人的同情心卻是最不可靠的東西。他人的選擇總是處于他人的角度,愛你的心如刀割,不愛你的混水摸魚,最終只剩下自己躲在角落,暗自傷悲。
誰都落不得好。
所謂舍己為人,也是存在著相當大的虛構成分。
老曹遇到的事情正是如此。女孩正陪男友人在異地,兩人一旦吵架則傷心不已,飛身到老曹身邊尋找依靠。分也分不得合也合不來。
他無比無奈地說,為什么她不能自己選擇,在一起就在一起分開就分開,這樣搞著算什么事。
在我看來,與其等她自己選擇,不如你告訴她自己的意愿。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拉倒。等待是最虛無縹緲的事情,而有時,是需要你幫她成長的。
老曹突然停下來問我,喝酒不。
爾后,他拎了一捆啤酒走上了臺階。
二
我是一個太沒有長性的人。
從一周前,我打定了早晨跑步的意愿。當然,主要是為了減肥。
老曹素來是學校萬米長跑的紀錄保持者,去年還參加了全國大學生運動會。只可惜到了賽場,全是塑膠場地,用他的話說,咱硬土地跑慣了,雖然塑膠能增加彈力,但是踏在地上卻怎么也使不上勁,覺得雙腳軟綿綿的,就像踩在棉花上一般。于是,只拿到了第九的名次,落敗而歸。
而那次的失敗,卻讓他憤憤不平。他氣憤地說,系上太不把人當人看。跑步前系上老師跑前跑后,把自己當爺供著,跑完了,就成孫子了。傷了風感了冒,根本就沒人管,前后判若兩人一般。以后再也不跑了。
我聽了,不禁啞然失笑。人生在世,既是女兒也是媽媽,既是爺爺也是孫子,還真是一件復雜有趣的事情。老人說,舊社會的時候,女人娶進家門,過不了幾天,先得學會受氣。一頓殺威棒是不可避免的。一日復一日的早請安晚請安,抖著一雙小腳,婆婆炕前的腳地里站塌了一片磚。熬吧,新媳婦熬成了老太婆,只恨不得將自己當初所受幾十倍地加在新媳婦身上,全然忘了當初自己當媳婦時候的委屈。反而覺得是理所當然,千古家訓。
可是,人有本事就得使出來,要不,看著人家使,心底總有點癢癢。這不,轉眼到了今年的運動會,盡管萬般無奈,老曹還是早起晚睡開始認真地訓練起來。自從我打定了早晨跑步的意愿,最好的跑伴,自然非老曹莫數。第一天早晨,我5點半起床,天蒙蒙地一片黑,我摸著黑洗臉刷牙戴眼鏡,隨后坐在床邊等老曹給我打電話。周圍人都沉浸在深深的夢境里。我一人坐在黑暗中,覺得有一點點地不可思議。
直到6點多鐘,我耐不住性子,撥電話給他,這才將他從睡夢中喚醒。終于到了跑步的時刻,我跑下樓在門口轉悠,樓姨慢慢吞吞,拉燈洗臉,我蹲在一把黑色的大鎖下,覺得焦躁不安。直到6點半,樓姨這才打開了宿舍大門。等我跑到操場,老曹已經跑完了12圈,蹲在邊上等我。我尷尬地吐吐舌頭,于是,他跑完12圈后繼續陪我跑步,我跟著他的步伐,一圈下來,氣喘吁吁。宣告放棄。他越跑越勇,順勢又跑了兩圈,這才停下。回去洗漱吃早飯。
第一天的跑步就如此告終,雖然沒怎么跑,可如此早的出現在校園之中,對我來說也非常事,我大口大口地呼吸著空氣,覺得充實至極。
第二天我一覺睡到6點半,跑了兩圈,第三天磨磨蹭蹭地爬了三圈,從此之后就幾乎沒在跑過。懶是一個原因,還有一個則是有人告訴我,越跑小腿越粗。那簡直是一件太恐怖的事情,要知道肌肉可比脂肪難減多了。只是這個原因太過隱秘,我覺得我還是不必說出的好。
為此我對自己感到羞愧。俗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太了解自己的本性,比起老曹的一萬米,我覺得我還是回去讀書睡覺比較從容。
嬰兒抱拳而生,老人撒手而去。人的一生經歷了曲曲折折委委婉婉,也隨之東去。要我說,管別人把自己當成爺還是當成孫子,只要自己搞清楚自己是誰,能干嘛。自然會樂在其中了。
三
那天,老曹沒喝多少,我也沒喝多少。
他坐在我旁邊,卻是最后一個跟我干杯的。我很少喝酒,可卻有個毛病,就是他人要跟我說祝酒詞,如果祝酒詞不和我的心意,我就不喝。
我忘了那天聽到了什么詞語,總不過是生日快樂減肥成功找個疼你的人之類。人多我總不好意思為那一兩句話太過挑剔。欲醉又怕醉,幸好分到個人頭上,總沒多少。我本想著敬完了就該干了,可那天運氣出奇地好,向來石頭剪刀布我是輸壇???,可那天卻連連取勝,喝得對家很是郁悶。
對面的一對情侶送我一個本子,木頭的本子木頭的筆,我拿著筆說,把大家的愿望都告訴我吧,難得碰到一個許愿的日子。我本想說夢想,可卻覺得太虛無縹緲,有些不好意思說出口。于是,我歪歪扭扭的寫下了九個愿望。
1,掙大錢
2,考試過
3,每頓都吃好的
4,時間充裕的喝完一次砂鍋湯
5,過計算機四級
6,運動會順利通過
7,找個好工作
8,找個女朋友
9,陽光總在風雨后
其中,第六個是老曹的愿望,他親自奪過我手中的筆,用比我好看萬倍的字寫下,我有些失望,我想愿望應當不現實點,否則,上帝則有些無足輕重了。人如果生活得過于現實,那又是多么沒有意思的事情。盡管那些愿望里,有許多也是我想的。
我們從店里出來,已快十二點了,我們一群人在馬路上浩浩蕩蕩地走,突然覺得,有些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返的蒼涼感。我們圍成一個圈,蹲在中心的交警臺地附近,點燃了蠟燭。蛋糕仿佛是給小孩子準備的,一盒十二根遠遠不夠我的年齡。我閉著眼睛,不停地許愿,悄悄地,我沒有告訴老曹,我許的愿望不是運動會什么的,而是他能找到真正屬于自己的幸福。我連吹兩次蠟燭,這才夠了二十一根。切好蛋糕吃了兩口,我就一盤子貼到老曹的臉上。老曹躲閃不及,一場蛋糕大戰再次上演??駸岬乇寂芘c追逐在夜風中吹散了我身上的酒氣,王柱傻乎乎的拿著照相機一邊躲避蛋糕一邊拍照。我覺得笑得像個孩子。隨后看到照片,卻覺得在黑暗中浮現的人影更像鬼魅。
后突然想起,我許了無數的愿望,卻忘了為自己許一個了。
我坐在KTV的角落,覺得有一些,小小的,小小的悲哀。
四
萬米賽跑排在運動會的第三天。一大早,大家就開始激動起來。在宿舍拿了臉盆跟熱水,買了一打一次性紙杯,為的是在老曹跑步當中漱口用。
一件事情如果想得太多期待得太久,真的到了那一天,反而覺得理所當然,原應如此。老曹有些感冒,他穿著長褲,發令槍一響起,晃晃悠悠地跑了個第六。他不緊不慢,真像在自家散步似的。倒是緊張了在旁助跑的同學們,舉著紅旗,瀟瀟灑灑,青春飛揚。
就在前一天晚上,我跟牛蹲在跑道旁替老曹掐表。
漆黑的夜里,只有跑道上一圈圈新涂上的白色石灰亮得耀眼。我跟牛一邊看著表,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每當他跑到面前的時候,我們就沖著他大喊圈數。跑到八圈的時候,我原想著他該沒力氣了,便將背上背的大包塞進牛的手里,裝模作樣地壓壓腿,預備乘人之危,在他體力耗盡的時候跟他一決高下。
誰知跑過不到百米,我便被他甩在身后,就好像剛跑完八圈的人不是他而是我一樣。我垂頭喪氣連跑完一圈的心情都沒了,原路返回,牛拎著包眼睜睜地望著,看到我毫無志氣地回來,連連感嘆悲哀啊悲哀。
十圈結束,最后的結果是不到十六分鐘。甚至于,第一圈跟最后一圈的速度基本沒有變化。老曹甩著胳膊在操場來回走,然后轉過身來說,我們去吃飯吧。
夜里,幾乎誰都沒有吃飯的胃口。我們走進超市,我厚顏無恥地一手拿雪糕一手拿酸奶,牛比我能好些,只拿雪糕,老曹付賬。
賽場上歌聲激揚,那么多年來,音樂好像從未改變過,無論在哪里開運動會,除了人越長越大操場越變越大之外,好像沒什么區別。在第四圈的時候,也許老曹覺得這樣的順序比較無趣,便輕微地加速,在第二個拐彎處,超越了兩個人。那兩個人被超越后,完全無力再迎頭趕上,只好接受了既定的事實。
人在郁悶之時,總要有一些發泄的舉動。譬如,我會哭,會暴飲暴食,會蒙頭大睡,還有一次刷別人卡買了一件對我來說相當貴的毛衣,事后覺得這筆帳比較難還,便坦誠地跟老媽承認錯誤,隨后她替我補上了那個漏洞。
老曹不哭也不鬧,跟一般男生不同的是,他會進了超市狂買零食,花完身上所有的錢,然后卻毫無胃口,將買的東西全部散出去,不知這樣,他是否能好些。有時,我想著,或許我應當換一種發泄方式。比如跑步,像老曹一樣毫無疲倦地一圈圈在操場上跑,消耗所有旺盛的精力與四處飛散的悲哀,又能減肥,多好的事情。人總得學會自己心疼自己。
不知什么時候起,老曹已經跑到第一名了。第二十四圈的時候,裁判啪地一聲槍響對著第一名的老曹。最后一圈老曹加速沖刺,繼而超越了最后的兩人,連拉第二名超過一圈,順利地沖過了終點。我們一個箭步沖上去扶住他,還未等到歡呼,裁判席上的一位使勁推了老曹一把,大喊還有一圈。出于慣性,老曹撒腿就跑。
老曹傻乎乎地順著跑道繼續向前沖刺。人常說,長跑一旦停下來,就再也沒有繼續的力氣。裁判席上,男生們推推嚷嚷,女生則嗚地哭了起來。她們一邊謾罵一邊哭訴,二十五圈,你憑什么說人家跑得不夠,你去跑跑試試。好像一切的心疼難過悲傷都如此的自然,眼淚不是為自己而流。而此時,無論鬧得再沸沸揚揚,老曹還在跑道上繼續著,人們漸漸止住了喧鬧,望著他,老曹歪歪扭扭,步伐不穩,他眼望著前方,踏過了超出范圍的最后一步。
仍舊是以第一名的姿態。
五
晚上班里開了慶功宴。大家吃吃喝喝,完了去KTV唱歌。在喧鬧中,我看到老曹遠遠地坐在跟我相對的那個角落。
老曹很少說話,偶爾唱一些關于傷心老男人的歌。他的嗓音低沉,與我五音不全童謠似的聲音完全不同。我坐在另一個角落,聽他唱那些我幾乎不曾聽的歌,陷入沉默。我常想持續一節課的跑步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不斷地跑,我想我如若能持續不斷的跑下那段漫長的歷程,或許我在今后的生活中將戰無不勝。一個人的堅持和信仰總有他存在的意義,我想我是否該學得堅強,然后挺起胸膛,去面對屬于我的賽程。
人生就像一場沒完沒了的馬拉松。一個人跑在跑道上,朋友家人在旁遞水遞毛巾,卻沒法替你跑哪怕一步。跑著跑著,跑步的感覺漸漸消退,就好像生來就該如此,能超越的超越,不能超越的堅持,一路的孤獨相伴,偶爾的擦肩而過,除此之外,仿佛沒有什么好期待的。我們就這樣跑在人生的賽道上,無論是快是慢,最終,總有一個結果,在遙遙地等待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