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散文的歷史從遠處看,已經三千多年了;即使從現代白話散文開始的五·四新文學運動算起,也已經近百年了;但散文仍因患有先天的幼稚病而不能自立。作為文學家族中擁有較多作者和讀者的一種書寫體式,散文卻不能像詩歌、小說、戲劇一樣,擁有自己無庸置疑的獨立身份。時至今日,從事散文寫作和研究的人,仍在變換著不同的語氣追問:“散文是什么?”“什么是散文?”就像小孩問父母自己的名字是什么意思。而一個成年人是不會再向父母提出同樣問題的。我們也沒有再見到,從事小說寫作和研究的人還在為“什么是小說?”而費盡心思,也沒見詩歌、戲劇寫作者和研究者還在為“什么是詩歌?”“什么是戲劇”而浪費精力。這是因為這些文學門類已經完全成型、成熟,而確定無誤的成樹、成林了。散文卻象一條前途不明朗的路,隨時有被流沙和荒草掩埋的危險。如果還有人會問“詩歌是什么?”“小說是什么?”“戲劇是什么?”我們一定會理直氣壯地回答:“詩歌——就是詩歌”;“小說——就是小說”;“戲劇——就是戲劇”。該輪到散文說話時,我們就不敢那么肯定了,因為散文同時可能是——雜文、小品文、報告文學、特寫、隨筆、書評、文論、時事評論、回憶錄、演講辭、日記、游記、隨感式文學評論等(現代概念);在古代,還可能是——諸子、史傳、論說、詔策、檄移、封禪、章表、奏啟、議對、書序、書牘、提跋、雜記、游記、碑銘、小品、筆記等等。只要散文還在為缺乏自己的本質特性而迷茫,我們就沒有理由認為散文作為一種獨立的文體,其書寫身份已經得到完全的確認。人們將散文視為“詩歌敗筆的詞語鋪敘”或“小說剪裁剩余的邊角料”,也就不足為奇了。
也許有人會說,你指的是“廣義散文”,還有“狹義散文”呢?這有助于問題的解決嗎?“狹義散文”指散文,“廣義散文”指包括“狹義散文”在內的除詩歌以外的所有書寫體式。繞了一圈,又回到了原處。我們仍未擺脫定義的困繞。散文的身份更顯得搖擺不定。散文的“廣義”和“狹義”劃分,是中國文人干出的最荒唐的一件事。如果按照這種“廣義”和“狹義”的劃分邏輯,是不是人也可以分為“廣義的人”和“狹義的人”呢?照此類推,動物、植物也應該“廣義”、“狹義”了! 這“狹義的人”當然指我們人類,那“廣義的人”是否應該包括類人猿、黑猩猩、金絲猴、彌猴這些人類的近親以及所有的動物呢?你覺得可笑嗎?我這是比照“廣義散文”的寬泛性提出的問題。正如“廣義的人”模糊了人與動物的界限,“廣義散文”同樣模糊了散文與其他文學門類的界限,使散文的身份確認變得更加困難。這是散文幼稚病的又一種表征。接下來是身世的暖昧。散文是從哪里來的?它的源頭在何處?周作人一開始把散文的根尋向外國,⑴后來又說小品散文(或散文小品、小品文)中國古已有之,“現代散文”的出現,與其說是“文學革命”的,不如說是“文藝復興”的產物。⑵郁達夫在《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導言》中毫不猶豫地表示:散文從文體到概念都是從外國來的⑶。現在又有學者考證出散文從書寫體式到名稱都是中國本土的產物⑷。所有這些看法也都只是個人觀點,至今尚未形成學術界一致認可的定論。既使是認同“散文出自本土”者,在確認中國散文的源頭時,或六經,或諸子論說,或《史記》、《漢書》,或韓、柳、歐、蘇……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根系的無依與懸蕩,是妨礙中國散文這個孩子長大成人的又一種負面因素。由于前面幾種負性力量作用的結果,使中國散文至今無法建立起自己譜系清淅、血統純正的文脈系統——即散文文統。
確認和建立自己的文統,是任何一個成熟、完備、獨立自足的文學或藝術門類自身譜系建設的需要。如韓愈為自己的古文主張建立的自《尚書》、《周易》起,一直到司馬相如、揚雄的古文文統;外國文學自卡夫卡起到喬伊斯《尤利西斯》的現代主義小說文統;自波特來爾《惡之花》起一直到艾略特《荒原》的現代主義詩歌文統。中國散文至今無法建立起自己的文統,是因為出身不明,源頭混亂,再加之“廣義散文”概念的無序擴版。人們鉤沉散文歷史,要么因要面對除詩歌之外的所有文體門類而束手無策;要么將韓愈、歐陽修、一直到方苞歷代古文家所建立的古文文統當作散文文統。結果讀到的只有儒家的道統史和思想史,而不是散文史。
對散文的疑問越多,散文的困惑就越深。
散文的先天不足還表現在文體的幼稚上。人們一談起散文寫作,首先會想到“記敘文”、“議論文”這些小學語文課本的內容。事情也正是這樣,時至今日,我們的散文仍在“記敘文”、“議論文”加一點“抒情”的慢三拍舞步中自我陶醉。現在寫散文的人比較多,一個重要的原因便是散文的門坎比較低,中小學作文課及格不及格的人都可以寫散文。也正因為如此,問“什么是散文”的人也就特別多。前幾年,我曾讀到我四弟的孩子超超寫的一篇作文,標題叫《學炒雞蛋飯》,是老師布置的家庭作業,大概屬“記敘文”吧。超超那年七歲,正上小學一年級。作文寫他學炒雞蛋飯的全過程,波瀾起伏,繪聲繪色。其敘事、狀物的準確生動,遠高于現在網絡論壇上張貼的許多散文作品。寫到這里,我不僅要問:白話散文自五·四新文學運動算起,到現在已經快一百年了,我們的散文在書寫方式和文體建設上到底進步了多少?我們還能繼續這樣不知羞恥地“記敘文”、“議論文”加一點“抒情”地寫多久?
比這更嚴重的是散文理論的缺失以及批評的失范。由此造成的認知混亂,影響了散文的身份確認和學科水平的提升。
這是中國學人缺乏思想,缺乏學術建構力的又一明證。
說起散文理論,我們除了“真情實感”和“形散神不散”,實在拿不出什么有價值的東西。當然,也還可以舉出五四新文學經典作家涉及散文的片斷言論,如:“美文”(周作人),“文學的散文”(劉半農),“文調的美”(梁實秋),“散文的心”(郁達夫),“幽默”、“閑適”(林語堂)等等;也還可以從中國古代詩論中借來“神韻”、“情致”、“格調”、“性靈”、“趣味”、“境界”、“沖淡”這些名詞裝點門面。但這一切都不是從散文本體中來的、對散文本質所做的系統描述。雖然從創作論的角度看,“真情實感”和“形散神不散”對散文寫作有一定意義,但這只是一種提法,或對散文寫作的一種要求,還沒有上升為理論。一種理論需要有本體論、方法論及其自成一體的話語表述系統。而我們現在所謂的“散文理論”,大多只是只言片語,或一句口號,或一點零星的寫作感想,有的甚至是和散文的創作及散文的本質特征毫不相干的,更遑論含有本體論、方法論及其話語表述系統的理論建構了。由于散文的定義混亂,散文所指的寬泛無序,特別是散文理論的根本缺失,致使客觀、公正、權威的散文批評尺度無法建立。我們不能正確回答“什么是散文”,什么是“好的散文”和“比較差的散文”。缺乏價值尺度的結果,必然是:贗品泛濫,杰作隱匿。我們只要翻一翻那些大面積占領著各種報刊版面的散文作品,便會相信我對當下散文批評的觀感決非杞人憂天。
我對散文幼稚病的診斷已說到最后一個癥狀了,這便是“命名的焦慮”導致的命名混亂。這是當前中國散文躁動不安的重要表征之一。文學命名是一群寫作者美學主張的接近、集聚與呈現。命名既可以是開端,也可以是總結。比如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非非主義和第三代詩歌運動,其命名顯示的主要是開端的意義;而同時期的“先鋒小說”命名則更多的含有總結的意味。那么,當前中國散文的命名焦慮,表現出哪些特征呢?是一個新的開端的啟動?還是在要求某種總結?我暫時還不能對此作出判斷。但就當代散文已有的形形色色的命名來看,其命名的水準遠遠低于先鋒詩歌和先鋒小說。散文的命名,缺乏先鋒詩歌命名的那種超邁的想象力和新異感,大多詞匯陳舊,想象力低下,有的甚至不知所云。從目前見諸報章的散文命名來看,有按題材劃分命名的(如“鄉土散文”、“文化散文”),有按作者性別劃分命名的(如“女性散文”),有按作者社會身份劃分命名的(如“學者散文”、“軍旅散文”),有模仿國外加“新”字的(如“新散文”)等等。這些命名,不管是按所寫的題材,或寫作者的性別,或寫作者的社會身份,都與“某種美學主張的接近、集聚與呈現”無關,因而是缺乏學理支持的。
——如果按所寫題材劃分和命名散文可以成立,那寫城市的叫城市散文,寫農村的叫農村散文,寫草原的叫草原散文,寫森林的叫森林散文,寫旅游的叫旅游散文,寫考古的叫考古散文,寫下崗工人的叫下崗散文,寫上網的叫上網散文,寫求職的叫求職散文,寫廁所的叫廁所散文……這不成了笑話嗎?如果按作者性別劃分和命名散文可以成立(如所謂的“女性散文”),那男性寫的叫“男性散文”,女性寫的叫“女性散文”,雙性特征的人寫的是不是就該叫“雙性散文”呢! 如果按社會身份劃分和命名散文可以成立(如所謂的“學者散文”),那領導干部寫的就叫“領導散文”,農民工寫的就叫“農民工散文”,個體戶寫的就叫“個體戶散文”,地產商寫的就叫“地產商散文”,而如果湊巧某篇散文的作者是一位三陪小姐,是不是就應該稱其為“三陪散文”呢?
正是這些問題的存在,妨礙了散文的學科建設和學科水平的提升。白話散文所取得的成就,雖然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中聊備一格,但在國際學術的眼光里,卻無白話散文的位置。椐筆者了解,外國漢學家中,有翻譯、研究中國現代小說的,有翻譯、研究中國現代詩的,卻沒有人翻譯、研究中國白話散文。我們當然不必把外國漢學家的關注看得太重,但它至少從另一個角度告訴我們:中國白話散文要提升自己的學科品質,需要做的事還很多。
按照人格心理學的觀點,人的幼稚有兩種:一種是人沒有長大,還是孩子,這時候的心理幼稚是正常的;還有一種是人已成年了,但人格的成長沒有完成,還處于孩童階段,這種幼稚就是一種人格上的欠缺。當代散文的幼稚病,我看屬于第二種情況。漢語白話散文的發展,雖然已經近百年了(可以說成年了),但白話散文的“文格”還沒有發育建全,還處于孩童階段,所以時常有幼稚病的癥狀表現。只有明確散文的身份,廓清散文的歷史,找到并揭示散文的惟一性(散文區別于其它文學門類的本質特性),建構起散文的本體理論,散文的“文格”才能建全發育為成年人;散文這一優美的文體,才能真正獨立地面向世界——言說。
注釋:
⑴ 周作人:《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一集導言》,見《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一集》第5頁,上海文藝出版社,1981年6月影印本。
⑵ 周作人:《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一集導言》,見《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一集》第7頁,上海文藝出版社,1981年6月影印本。
⑶ 郁達夫:《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導言》,見《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第1頁,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印行,1935年8月30日初版。
⑷ 參見馬茂軍:《中國古代“散文”概念發生研究》,《文學評論》200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