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官場是被人稱作“宦海”的。既曰海,必有風浪作,波濤惡。當然也有風平浪靜的時候。但是,表面的風平浪靜,往往又是醞釀著更大風暴的開始。所以,宦海沉浮幾乎是每個走上仕途之人的共同命運。有浮沉,就有是非漩渦,就有勾心斗角,就有拉幫結派,就有明槍暗箭,就有升遷、罷黜、進退、安危、禍福……“禍兮,福之所依;福兮,禍之所伏”(《老子》五十八章)。仕宦春風得意之時,往往又是遭遇打擊、經受挫折之時,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在這樣一個生態環境中,魏晉時代正直文人的為官者為了保全一條性命,最常見的辦法,即是佯狂、醉酒,自己跟自己過不去。比如司馬昭的兒子看上了阮籍的女兒,欲與他攀親家,阮籍沒有辦法拒絕,只好醉酒,一醉就是六十日,終算把事情給對付過去了。還有一個最不得已的辦法,就是辭官歸隱。辭官,說著容易做著卻難,沒有了官就沒有了地位,沒有了人事支配權,沒有了俸祿,甚至沒有了周圍的人對你的一點尊重。被稱為歷代隱逸詩人之宗的陶淵明受不了冤枉氣掛冠而去,向往“復得返自然”,其實也是有過激烈的思想斗爭的,讀讀他的《歸去來辭》就知道了。
王羲之現在遠離著政治中心,朝廷上污七八糟的人事,以眼不見為凈。政余又有暇閑,教孩子讀書寫字,跟朋友優游山水、詠詩屬文,日子過得滋潤,心情也是愉悅的。小兒子王獻之敏捷,從小就跟著他學習書法,進步很快。一次,羲之輕輕地走進書齋,看見獻之正在埋頭練字,躡手躡腳地走到他身后,然后猛然地抽他手中的毛筆,可是,筆卻在獻之手中紋絲不動。羲之很是感慨,曾不止一次地跟朋友說:“這孩子將來是有出息的”。
古會稽城,小橋、流水、人家。河多,橋也多。平橋、長橋、雙橋、三接橋,還有像老人駝背似的拱橋……橋在水上,水中也有橋。轉過身去,左走是橋,右走是橋;往前走著又是橋。民居一律是白墻黑瓦的木結構,皆臨河而建。門前是水,門后是水,打開窗戶又是盈盈一水。這城、這居、這人,都在水里。外地的人到了會稽,一眼就能看出不同,說這是“水上會稽”。街路鋪的都為青石板,小巷深深。走在這樣的小巷里,會不會使人想起“天下白”的越女,或是“明朝深巷賣杏花”的姑娘呢?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何況“手如柔荑,膚如凝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江南女子。我們只記得,那刀切豆腐似的青石板路上,一次又一次疊印著王羲之父子倆匆忙或是悠閑的腳步。王獻之風流倜儻,先娶郗曇之女為妻,又離婚。后來又被皇帝招為駙馬。他還有個情人,叫桃葉,讓他愛得死去活來,這在沒有自由戀愛的時代是很出格的,幸而后來娶她為妾了。王羲之好書卻不好色,一生中也曾遇見許多女人,但沒有艷遇,沒有緋聞。他是“保險公司”里的人物。他也有許多的“粉絲”,不過他的知名度與回頭率在書法,不在“美姿容”,不然,也要像衛玠一樣被人圍觀“看殺”了。沒有細節,也沒有故事,即使有許多故事,也被歷史和時間淹沒了,歷史總是留下它認為重要的。
一次,王羲之去看一個朋友,他名叫杜弘治。不知此人是官場中人還是民間人士,是新朋友還是老朋友,我們今天是無法進一步了解了。但是見面后的感覺極好,而且給王羲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來,他在不同的場合贊美過杜弘治,說他“面如凝脂,眼如點漆,真神仙中人也。”從這句話來看,杜氏更像是隱于山林的一位高士。王羲之一生中有許許多多的朋友,朝廷里的、僧道里的,對人直接評價而且贊美的惟有杜弘治,而且是男性的。可以說,僅此一例。非常有意義的是:“面如凝脂,眼如點漆”這八個字,說明欣賞人的容貌、氣質不惟是異性之間才有的。以美的軀體愉悅人,與以美的文章愉悅人,都是一種愉悅。美,總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如果打開《世說新語》,我們還可以讀到許許多多關于這方面的記載。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見者嘆曰:“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或云:“蕭蕭如松下風,高而徐引。”又,人有嘆王恭形茂者,曰:“濯濯如春月柳。”……又可說明東晉那個時代對男性的魅力,高大秀美的容貌,豪邁雄強的氣質,同樣傾注了應有的欣賞熱情,用美學家的話說,這是魏晉人的一個發現。
又有一天,羲之獨自走過一座石拱橋,橋一側有堵白粉墻,圍著許多人,走近了再看,只見墻上有幾個大字,是用苕帚醮著泥汁書寫的,龍飛鳳舞,極有氣勢。羲之打聽這是何人手筆,周圍的人告訴他說“七郎”(指王獻之),羲之禁不住點頭,說是“子敬飛白大有意”——這是很高的褒獎了。前些年,獻之和徽之、操之兩個兄長一起去看望“謝安叔叔”。謝安請他們喝茶、與他們一起談話。二兄都想表現自己,說了許多話,但說的都是世俗之事。獻之言少,只是略致問候而已。他們離開謝安家以后,羲之曾聽人說謝安稱贊他的小兒子聰明,“小者佳”。“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最大的愿望也是希望他們有出息。“生子當如孫仲謀。”不管是大兒子,還是小兒子。這世界上的人,說什么都不一樣,只有父母愛子女的心,一模一樣。但是也有例外的,比如蘇東坡就是另有一番心腸。那時他因“烏臺詩案”遠貶黃州,他得了一子,起名叫遁兒。三天以后他寫了這樣的詩:“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愿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說到底,還是一樣的。現在,二子凝之、四子肅之、五子徽之都已長大成人,先后步入了仕途,羲之感到自己再也沒有什么心事了。他常常和夫人郗璇說:我們現在可以輕輕松松地過日子了。
可是,樹欲靜而風不止。身處亂世,人在官場,正直文人的愉悅和輕松卻是一件奢侈品,可得而不可常得,可有而難以常有。
在他會稽內史的任上,朝廷內外又發生了一系列大事件。永和五年(349),趙王石虎卒,諸子爭立,互相殘殺,趙國大亂。東晉政府指派外戚褚裒率眾北伐后趙,卻以失敗而告終。關中胡、漢人民紛紛起義,梁犢起于雍城,孔特起于池陽,胡陽赤起于司竹……中原的石趙政權開始動搖。當年被石虎強制遷徙的青、雍、幽、荊四州之民,以及氐、羌、胡、蠻少數族數百萬人,趁著機會,各還本土,北方又像砸了鍋的熱水四處流淌,“道路交錯,互相殺掠,其能達者,十有二三。中原大亂,因以饑疫……無復耕者”(《資治通鑒》晉穆帝永和七年)。氐人貴族苻氏打著擁晉的旗幟,率軍西入長安,攻占洛陽,占據關隴。勢力坐大以后,自立為王。永和八年(352),苻健正式稱帝,國號秦,史稱前秦。隨后又斷絕與東晉的聯系,不再俯首稱臣。
在這種形勢下,北伐被桓溫再次提起。可是,司馬昱一直壓著不置可否,一壓又是一年。有一次,桓溫當著面要他把事情辦得快些。你道司馬昱怎么回答?他還挺有理由:“一日萬機,那得速!”于是,擁兵自重的桓溫不等朝廷命令,率軍從荊州出發,順流而下到達武昌。宰輔司馬昱這才出面苦苦勸阻,桓溫只得作罷。然后司馬昱又把北伐任務交給殷浩,結果,一樣是失敗。于是,桓溫上表彈劾,殷浩就成了“替罪羊”,被廢為庶人。這件事曾給王羲之以很大的刺激,出于正義,他不能不發出自己的聲音,那怕這聲音是微弱的起不了什么作用——在王羲之方面完全是出于一種無法泯滅的良知。首先,他覺得司馬昱難辭其咎。《世說新語》載:“殷中軍(浩)廢后,恨簡文曰:‘上人著百尺樓上,儋梯將去?’” 殷浩說得對,明明是你給我梯子讓我上去的,事后又搬走梯子,卻把責任推得一干二凈。司馬昱這個人會弄權,假裝斯文,兩面三刀,王羲之從心里就厭惡這樣的人。早些年他就和孫綽說過自己的看法,認為司馬昱是個追名逐利之徒。另一方面,他也責備桓溫排斥異已。盡管王羲之和桓溫當時關系還不錯,他還是寫信給桓溫,說自己“殷廢責事便行也,令人悵恨無已。”這樣,毫無疑問,王羲之把司馬昱和桓溫這些權貴都給得罪了。
官場是有一套潛規則的。比如官場人事關系錯綜復雜,變數很多,你得讓自己適應這樣一個環境而不是讓人家來適應你;又比如在重大問題上最好是三緘其口,把真實的想法捂在心里,不說,讓人摸不著底,即使非得要有一個態度,最好也是刀切豆腐兩面光,模棱兩可。另外,還要穿好“盔甲”、筑好“城池”,拉起護城河的“吊橋”,防止有人突然地襲擊,要特別提防開罪于頂頭上司,學會討好左右同僚,平日里敬而遠之,見面了,你好,我好,即使沒有話說,打個哈哈:“今天天氣不錯”也是一種必不可少的應付。
可是,骨鯁正直的王羲之始終沒有學會這一套,也不屑于這一套。在他的為官為人里,卻有至大至剛的思想。若論愛國,他比他的政府更愛國。若論愛民,他也比他的同僚更愛民。
若論為人,他是獨立挺直的大樹,不是隨風倒伏的小草。憂危心切,慷慨陳詞,說丁是丁,說卯是卯,決不會將丁說成卯,卯說成丁,為朋友,伸正義、爭公道,甚至不怕兩肋插刀。這種作派,無論何時何地都帶著感情的色彩,無異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自絕于仕途。反之,精通官場這門藝術的人,則可以左右逢源,呼風喚雨,成為“不倒翁”。
現在,王羲之進一步體會到,在官場生活得越久,越感到自己的不適應,越想著早一天抽身出來,實現“吾為逸民之懷久矣”的夙愿。可是,真正讓王羲之痛下決心走出官場的直接原因,卻是另一個人:他叫王述。
王述與王羲之同年,也算是當時的一個名士。他的家庭背景是“高門華閥,有世及之榮”,父親王承曾為東海太守。王述曾被王導征召入幕,很得王導的賞識,后來又腳踏另一條船,成為司馬昱的親信。論才學,“既不長”,于榮利,“又不淡”,卻被人目為大才,與王羲之齊名。這讓王羲之一直覺得蒙羞。為什么覺得蒙羞?因為王述與他不是同一路的人,水平也不在同一個檔次。既沒有什么讓人敬重的學問,特別優秀的才干,卻名利熏心,一副自命不凡的樣子,讓王羲之看著就不是滋味。中國文人喜歡歸類、比附,比如“陸海潘江”、“四庾”、“三謝”、“王楊盧駱”等等,雖然水平和成就并不一致,卻皆曰“齊名”。如果換了另一個人,大概也不會計較什么“愧在盧前,恥居王后”,或是“喜居王后,恥在駱前”。王羲之之所以要計較,與王述“情好不協”,我看,關鍵是從人格上骨子里看不起王述。還有一個細節,進一步可以看出王述的氣急敗壞的樣子,是很缺乏名士的風度的。《世說新語》說:王述性急。有一次吃雞蛋,用筷子去扎,扎不住,便惱火,把雞蛋扔在地下。雞蛋在地上滾來滾去,他就從席位上走下來,用木屐齒去踩它,又沒踩住。氣憤之極,又從地上拾起雞蛋,
放進口中,咬破后又吐掉它。這件事傳到王羲之耳朵,羲之聞而大笑曰:“使安期有此性,猶當無一豪可論,況藍田邪?”意思是說,就是他父親王承有這種性情,也沒有絲毫可讓人稱道的,何況是藍田本人呢?——顯然是瞧不起他——當作一樁笑話來看待的。
可是,這樣一個人卻順風順水,官運亨通。爬到了會稽內史、揚州刺史、尚書令這樣的位置。現在,王述由于丁憂,在家守孝三年,出缺了會稽內史這職位,王羲之補缺才外放到會稽的。
王述的家在會稽山陰縣,去城十里,有山、有水,有茂林、眾果、竹柏、藥草之屬,是一個不小的莊園。他雖曰守孝,家中卻經常賓客盈門。不能說王述一無長處,吹牛皮、耍耍嘴皮子,天上地下,吹得天花亂墜,五彩繽紛,這點水平還是有的。王坦之是有名一時的清談家,時人譽為“江東獨步王文度”。“大名鼎鼎的王述,是他的父親,那么他的談藝,也是家學淵源的了”(劉大杰《魏晉思想論》)。出于禮貌,王羲之曾到王述家吊唁拜望。王述當時很高興,拉著他的手,從莊園內走到莊園外,心里還希望著王羲之能夠經常到他家里來。
他還吩咐家仆每天把庭院打掃得干干凈凈,一聽到外邊奏樂的聲音,皆以為王羲之來了。可是,等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王羲之始終再也沒有踏進他的家門。在王羲之是因為他太真誠,他一生都不能對他不喜歡的人假裝喜歡,并且虛偽地討好、奉承人家。在王述卻需要像王羲之這樣的名人來裝點自己的門楣,覺得自己有身分、有面子、有地位,受人尊敬。可是,他的如意算盤卻打錯了。于是,妒忌、氣憤、仇恨,莫名其妙的各種情緒都從心底泛涌上來卻沒有地方發泄。不發泄而能隱忍,也就有了更大的蒙蔽性、欺騙性。王述正是這樣一個精細、陰險、心胸狹窄、而又十分計較的人。對于這樣的人,如果做他的上級,他也會偽裝著巴結你、逢迎你、討好你;如果一旦做了他的下級,可真要沒命了,他說什么也無法容忍別人名聲勝過他,才能超過他,平素對他不敬。終有一天,“秋后算賬”,睚眥之怨必報。你也就甭想能夠過上好日子、安穩的日子、不用提心吊膽的日子。
永和十年(354),王述丁憂畢,被司馬昱一手提拔為揚州刺史,成為朝廷的封疆大吏,王羲之的頂頭上司。離開會稽山陰之前,躊躇滿志的王述與會稽郡的官員一一告別,唯獨沒有跟王羲之打個招呼,這一招,看似漫不經心,其實卻是認真設計的,那意思就是要給你一點難看。王羲之領教了,而且心里發怵,特地給中央政府寫了一封信, 還特地派人送到建康,要求將會稽郡劃歸越州管轄,卻如石沉大海,杳無音信。如果再派人去催問,還同樣會用那句老話噎你:“一日萬機,那得速!”拖著,沒有態度的潛臺詞就是不辦,用現代官方語言解釋,叫作“行政不作為。”從王羲之的這一舉措來看,可以見出他政治上的天真與幼稚。涉及行政區劃與管轄權的重大調整,豈是因為你的一封信就能辦到的。據說當時的一些名人就拿這件事譏笑過王羲之。慌不擇路的時候,誰都會有些可笑的舉動的。我說王羲之“幼稚”,也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呀!
這件事后來傳到王述耳朵里,兩人之間的關系更加緊張了。事后,王述的報復也毫不含糊。一而再,再而三地派出專人,調查會稽郡官吏的過失,不斷地給王羲之找岔子,并進一步造成他心理和思想上的壓力。俗話說:“不怕官,只怕管。”現在王述正好管著他,一言之微,可以決定人的命運。說不定什么時候捏造一個子虛烏有的罪名(此時尚未發明“莫須有”的罪名),讓你跳進黃河洗不清哩。一生孤高的王羲之再也無法容忍這等垢辱、窩囊氣,然而他又無路可走。
曾幾何時,他還自以為以他的影響力和官場關系,事情總是有人援手兜得轉的,可是,事實并不像他想像的那么簡單。他總是有話當面說,從不隱瞞自己的觀點,而且常常不給別人以面子,盡管才華過人,當權者對他的印象和感覺卻并不怎么好,陰暗的內心還記著他過去的賬,這一回下決心就是要給他難堪。因此他必須為捍衛自己的尊嚴和高貴付出代價,他決心辭官,然后找一片有山有水的地方,歸隱林泉。
現在的人說到王羲之的歸隱,都認為是他的高逸,好像走出官場這一個圍城是一種主觀想法,拍拍屁股說走就走的,很輕松。其實,遠沒有這么簡單。在入世與出世的這對矛盾之間,他有時處于兩者的邊緣地帶,有時又處于兩者的十字路口,就像深山中生長的兩株古藤互相纏繞在一起,難解難分。不簡單甚至有點復雜,才是我眼中真實的王羲之。非常有意思,那一天,他還當著凝之、徽之、操之、獻之幾個兒子的面,說了這樣的話:“吾不減懷祖,而位遇懸邈,當由汝等不及坦之故邪!”優雅如王羲之,平素絕不會說出這樣的話。這話明顯是一種氣話、昏話,埋怨自己的兒子不爭氣,沒有人家的兒子有出息,真是無從發泄的一種發泄,讓人覺得他對官場的徹底絕望。
如果沒有感到絕望,那么絕望又是什么呢?絕望是所有的不公平,是僅有理想的突然失落,是眼睜睜地看著自己面對厄運無能為力的心情。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公平,官場更沒有公平。如果公平了,怎么會有“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呢?如果公平了,世家大族有田萬頃,庶族寒門“素無一廛之田”,士庶之間有如天隔呢?問題是怎么比,在封建專制之下,你跟人家比才能、比地位、比升遷,甚至比兒子有沒有出息,這就沒有了可比性。說白了,“位遇懸邈”是因為“做官靠線”,王導死了,庾亮故了、郗鑒走了、謝安還沒有出山,你上頭沒有線人、沒有背景、沒有靠山,誰來提拔你。何況,你王羲之總是自以為是,今日批評朝政沒有深謀遠慮,明日指責北伐勞民傷財,只有你最高明是不?平日里又自視清高,開口閉口“吾素自無廊廟志”,“便懷尚之平(后漢隱士)之志”,既為官又不把官當一回事,那好,讓你清高去。真是怨不得別人的。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羲之這話又傳到王述那里,誰也沒有想到,他卻記恨了一輩子。那時,王述榮升尚書令,接到任命二話沒說就赴任了。兒子王坦之說:你應該謙讓一下才好!謙讓是一種美德,恐怕不可缺少。王述聽了非常氣惱,沖著兒子說:既然我有這個能力,為什么還要謙讓?別人說你比我強,看來一定不如我!——和自己兒子都這樣計較,何況別人呢!
古人有言:“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行義以達其道。”從王羲之入仕的所有愿望和行為來看,他確實是想盡君臣之義,行仁義之道,為國為民做一點自己能做的事情,所謂“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也是他為之追求的目標。可是現在因為另一個人而必須中斷、放棄,這顯然是與他母親生前的教誨以及自己入仕的初衷相違背。辭官歸隱說起來容易,真正做起來卻又不是那么容易的:長眠九泉的父母怎么交待?一家幾十口人怎么安排?朋友,同僚怎么看?今后的日子怎么過?……超越這些現實問題之上的應該是精神的自由——獨與精神天地相往還——憑著自由意志,有尊嚴地活著,才是當下需要面對的真實困境。他明白:有些關,是要一個人過的;有些路,是要一個人走的。最后,他終于作出了決定,選擇以放棄的方式來成就自己完美的人格。“父兮生我,母兮鞠我”。可是,無父何怙?無母何恃?為了求得內心的一點安慰,至孝的王羲之又特地跪到父母安息的墓地,向雙親表明自己的心跡。他擺了一桌酒席,點燃了紅蠟燭、幾根香,然后又燒箔紙,還有紙錢。在世的過著好日子了,在地底下,閻羅那里也不能沒有錢用,能多燒一點錢給父母也是應該的——那就多燒一些吧!春日的暖風里,香煙裊裊上升,紙錢變成一些淺灰色的蝴蝶飛舞起來,然后又把煙吹得忽東忽西,熏得王羲之都流出了眼淚。也許,他也傷心,想起了父母的養育之恩,想起了故鄉的情景……遺憾的是,我們無法確切地知道,王羲之父母的墓地是在建康還是在會稽。茍全性命于亂世。人死了,寂寞身后事,誰都寂寞了,無聲無息,不再被人記起、提起。就像草木枯死、消亡了,變成了灰,變成了塵埃,被風一吹,無影無蹤了。“東晉亡也難再尋個右軍”。我們現在見到的王羲之之墓,也只是“衣冠冢”,據說是在剡中的金庭山。我懷疑也是后人的一個附會。但是,有總比無好。
下面,是王羲之祭奠父母時的誓墓文:
維永和十一年三月癸卯朔,九日辛亥,小子羲之敢告二尊之靈。羲之不天,夙遭閔兇,不蒙過庭之訓。母兄鞠育,得漸庶幾,遂因人乏,蒙國寵榮。進無忠孝之節,退違推賢之義,每仰詠老氏、周任之誡,常恐死亡無日,憂及宗祀,豈在微身而已!是用寤寐永嘆,若墜深谷。止足之分,定之于今。謹以今月吉辰肆筵設席,稽顙歸誠,告誓先靈。自今之后,敢渝此心,貪冒茍進,是有無尊之心而不子也。子而不子,天地所不覆載,名教所不得容。信誓之誠,有如皦日。(《晉書·王羲之傳》)
文,有感而發;字,落紙如云。我甚至想像,《誓墓文》書法之妙還要勝過《蘭亭序》。我的想法是:這應該是體現和融匯了王羲之最復雜的內心世界的一件作品。從儒家的忠孝兩端來說,古人以為忠孝難以兩全,故擇其一,而他連一頭都顧不上。說忠,他再不能報效朝廷;說孝,他辜負了雙親,還有培養他成人的兄長。潛意識是對屑小之人的卑視和混濁政治的絕望,還有抬頭了道家出世的念頭。李白詩說“右軍本清真,瀟灑出風塵。”這個認識與我的想法是一致的。王羲之所處的時代又是玄風很盛的時代,所以說,他的思想是很復雜的。他為什么不能茍且、妥協?變而能通,“退一步海闊天空”呵,又可以說明他“骨鯁”的性格,是不能與一切卑污調和,同流而合污。由這樣激烈的內心矛盾演繹而成的作品,字里行間,不光有他被人稱道的“中和”之美,還有“瀟灑”之美、“骨鯁”之美,而這三方面融合在一起的作品,不是大異其趣,氣勢橫溢,最具個性的嗎?
在書家云集,整體實力和欣賞水平很高的東晉書壇上,王羲之的書法到了晚年才被人稱妙。我想,這時的王羲之“兼撮眾法,備成一家”(庾肩吾語),即使是最挑剔的批評家也唯有贊美、贊嘆而已。你看,他的用筆:“十遲五急、十曲五直、十藏五出、十起五伏”;他對結字的要求:太密,不好;太疏,也不好。太長,似死蛇掛樹,不行;太短,似踏死蛤蟆,也不行。“倘一點失所,若美人之病一目;一劃失節,如壯士之折一肱”(引自王羲之《書論》、《筆勢論十二章》)。苛刻、精致、費盡心思到這樣一個程度,使他筆下的每一根線條都經得起推敲并且有了生命的質感,“百煉鋼化為繞指柔”,讓人領悟他的思想,感受它的魅力,可以嘆為觀止了。
遺憾的是《誓墓文》之書沒有流傳下來。《隋唐嘉話》里說:《誓墓文》一帖,潤洲江寧縣丞李延業得之于瓦官寺的一個沙門,唐開元八年把它送給岐王,“岐王以獻帝,便留不出。或云:后卻借岐王。十二年王家失火,圖書悉為煨燼,此書亦見焚云。”此處的岐王應是老杜詩句“岐王府里尋常見”的岐王李范,唐玄宗之弟,帝應是唐玄宗。岐王“好學工書,厚禮儒士,常飲酒賦詩以相娛樂,又聚書畫,皆世所稱者”(宋朱長文《續書斷》)。一個真正愛好文藝懂得收藏的人。如果此帖留在宮廷內,總還有點消息的。可是,現在泥牛入海。我看,毀于岐王府的一場大火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官場有登龍之術,也有謙退之道。作為人子,王羲之發誓再也不到污濁的官場中去。所謂辭官,其實也是一種謙退之道。他沒有陶淵明做得那么決絕,卻開風氣比五柳先生早了半個世紀。時在永和十一年(355),王羲之五十三歲。《文獻通考·戶口考》載:“晉以六十六歲以上為老。”他還遠不到可以退休的年齡。按照我的想法,朝廷應該挽留他。一是人才難得,二是確實能辦事,三是百姓口碑好。調動一下工作,不在會稽,不受王述的管轄不就得了。照樣可以發揮他的作用。可是,朝廷沒有學會挽留。他不是沒有缺點與不足。一個天才,在世俗之人的眼里,他的弱點不會比普通的人少些,可能還更多。關鍵是怎樣識人、用人。“不以人所短棄其所長”,“圣人之官人,猶大匠之用木也,取其所長,棄其所短”……東晉的主政者沒有記著這些古訓,不知識人、用人,用王珣的話說是“國亡之征”,以后自然也就沒有什么好戲了。
我曾在《書法與寫心》一文中說到:王羲之寫完《蘭亭集序》兩年以后(更確切地說,在寫完《誓墓文》以后)辭官歸隱,此等懷抱只合古人有之,功夫在字外,今人怕是很難體會這種境界了。《人間詞話》里說:“有境界則自成高格”;“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另外,我們也可想想,與人共事,說不到一塊兒了,干脆就辭職,連俸祿都不要了,幾十年的“工令”,“社會保障”都丟了,沒有一點決心行嗎?這也不是常人能夠做到的。
辭官的報告送上去了。他找不到也沒有擺得上臺面的理由,只能說自己身體不好,生病。“王右軍少重患,一二年輒發動”——這可是大家都知道的。只不知道,是疝氣還是癲癇?其實這也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疾病,幾十年來他不是照樣做官、干事、走東走西?怎么突然就嚴重了?心病而已,心郁之病。
在辭官的同時,王羲之還作出了搬家的決定:把幾十口家人從建康遷移到會稽來落戶。
他希望過平常人的生活,從“明天”起,有一個新的自我,新的生活,并在塵世中獲得幸福。寫《百年孤獨》的加西亞?馬爾克斯曾說:“做一個普通人是多么地幸福!”
幸福,是塵世的幸福,也是普通人的幸福——“喂馬,劈柴,周游世界”——“關心糧食和蔬菜”——“和每一個親人通信”……(引自海子詩《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漫長的人生中,舊的一頁翻過去,新的一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