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讀中學的時候,我也曾作為文學愛好者經常給雜志報刊投稿,同期刊出的時候,我讀到了有個名叫戴月行的作者的文章,好像是寫一次旅游途中碰到的一個藏族小女孩,文字簡練而傳神,那是2000年初我讀到的最好的同齡人的作品。若干年后知道了有個叫顏歌的女孩已成為80后頗有影響的作者,文筆空靈飄逸,文字婉約唯美,她就是讓我一直記住了名字的戴月行。對于她的成績,似乎在意料之中,甚至在我的期待之中。
后來讀到她的短篇《錦瑟》、《朔夷》等,充斥著濃厚的神秘魔幻色彩,關于孤獨、尋找、死亡的話題。2002年發表的《錦瑟》應該是顏歌對小說技巧及內涵最初探索的文章之一,今天看來依然是青春小說優秀的代表,雖然筆觸顯得不夠自信和開放,還在一個尋覓的階段,但是已經顯現出了作者的創作才華,顏歌講過她對古典題材的熱愛,有時甚至帶著“要讓我的同齡人多體會一下美好的古典情懷”的使命感和倔強,所以,《錦瑟》中久遠的宋與西夏的戰爭,有古洛陽城嬌艷而明媚的牡丹,有絕望的等待與愛,有透骨的孤獨與荒涼,這一切都與叫“錦瑟”的女子有關,但是這種古典氛圍又似乎是作者故意營造和布置的,其實作者意不在回歸古典,而是要描述一種以“孤獨”和“找尋”為重心的寫作母題,也許正是因為還欠成熟的技巧與思考,使小說女人公的傾訴有一種焦躁和無序,甚至混亂。而穿插其中的“我”這個角色,和顏歌的很多其他作品一樣,既是旁觀者又是當局者,顏歌似乎一直在小說的身份認證上在做一種探索,究竟是讓“我”現身小說,還是藏匿其中,也許她不甘愿完全做一個淡漠的打量者,因為她是那么熱愛她的劇情和主人公,所以愿意和他們保持千絲萬縷的關系,這一點在小說集《良辰》中有為明顯,十個故事,十個背景環境,十個名叫顧良城的人,十個顧良城都是不同的職業和角色,但是不變的身份都是——“我”的情人。
給顏歌帶來盛名的是她的帶有奇幻色彩的作品。有的是現實和虛構交織,如《錦瑟》。《朔夷》和《封神》、《洛陽》則完全是虛構的小說。這些奇幻作品,多寫宿命、輪回、生離死別,撲朔迷離,在敘事方面則多方嘗試。《錦瑟》作為初期的探索,無疑有任何初學者都不可避免的游移不定的局促感,也同時顯示出了作者早期文筆與思維的稚嫩薄弱。文中同時出現了涅盤樂隊、老鷹樂隊、海子的詩句,用這些現代符號來襯托古典悲劇,雖然其間某些表述顯得生硬,但是我從中捕捉到了顏歌對生命對文字獨特的思考,只有內心非常孤獨同時又充滿熱忱的人才會鐘愛搖滾樂與詩歌,海子的詩出現在顏歌那具有古典意境的文字中,更能表達一種孤絕、虛無的意味。顏歌早期的小說就已隱約凸顯了先鋒性。
在《良辰》中顏歌有了明顯的轉變和提高,我所說的“提高”,不是指才華(我從來都不懷疑她的創作才情),而是指這個階段的顏歌開始思考如何去寫好的小說,或者好的小說應該怎樣寫,用顏歌自己的話說,她是在“挖出心來給眾人看”。這種轉變和提高,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她母親的不幸病逝。這個二十歲的寫作者遭遇了她人生中最大的一次打擊。這些作品大都寫于她母親住院直至去世的前后。生活的磨難與苦楚讓顏歌瞬間體悟到了很多之前不曾思考過的東西,也加深了她對生活對苦難對文字的認識。青春期憂傷的表達歸根結底還是清淺的,而生活這本大書,需要長久地執著地去書寫,需要承受和忍耐很多。而更深層次的原因,就是顏歌對寫作有了自覺的思考和認識,她已不再僅僅滿足才思的呈現,她已不再拘泥于青春期個人情感的表達,她的寫作從此開始有一種自省的姿態,她開始思考并實踐如何把寫作中太多的情緒轉化為技能,如何面對外部世界寫作。毫無疑問,任何一個好的作家,無論最初的姿態如何,面向外部世界是通向成熟風格的必經之旅。如作家余華所言“寫作開始的時候,要把自己的事情當作別人的事情來寫,然后,要可以把別人的事情當成自己的事情來寫。”
《良辰》中有十個故事,主人公有共同的名字“顧良城”。他們身份各異,是號喪者、劇作家、養蜂人,還是圖書館管理員、花圈制造者、汽車修理工……大致屬于底層生活者,在精神本原上又都是一個人,流離失所,過著亂七八糟的生活,沒有親人,沒有過去——在劇烈而濃密的絕望里,生活著,愛著,倔強而辛酸地,奢望著最后的希望。顏歌說,她的主人公顧良城“是那傳說中的情人,他是我的母親,我的童年,我的軟弱和善良”。“這本書,實際上,從頭到尾,情人只是一個噱頭,它是關于母親的,關于那個最愛你的人,你最愛的人,離開了你的人,再也回不來的人。從此以后要獨自活下去的那個人。”(顏歌后記《年年月月》)這是一本以特別的方式獻給她母親包括她自己的書。讀這部作品讓人沉思又感動,因為我獲知她把對母親的思念與愛都化在了字里行間,通過敘述“顧良城”的故事來傳達,比如《蜂王》中所寫的一個失去姥姥的女孩與一個住在鎮子上的養蜂人的交往,沒有特別引人入勝的情節,但卻給人宛轉低沉的感覺,慵懶的敘述中展現出對人生的一種透視,養蜂人顧良城沒有一只蜜蜂,卻宣布自己是“蜂王”,并且告訴“我”,喝了他的蜂蜜,從此以后生活中就將只有幸福,你將永遠是快樂的。于是“我用舌尖碰觸到他那粘稠的蜂蜜就看見了春天”,就這樣顧良城與“我”建立了一種親密友好的關系,但是卻始終是那個小鎮的局外人,我喜歡顏歌的表述“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需要一個身份。我們靠這些五花八門的身份隱藏起我們真實的狼子野心”,“我”在不斷讀懂顧良城的同時也在試圖達成與小鎮居民的溝通,這里的“我”其實沒有刻意追求叛逆,但卻成了一個孤獨者。而顧良城最終死去,永失我愛,不能不說表達了作者對生命的嚴峻打量,這種肅穆感和悲劇意識在80后的寫作中是不多見的。
顏歌的新作《五月女王》,和之前一部小說《異獸志》相同,顏歌再次將敘述者的身份定為了一個游離于所有秘密之外的觀察者,講述一個被視為異類的高個女孩袁青山的故事,在顏歌筆下的這個“城鄉結合部”,所有的善良都被扭曲成了欲蓋彌彰的窺私欲。小說中穿插出現的人物志,都有著悲傷而慘淡的結局,他們的生平穿插在大段大段關于袁青山的敘述中,顯得如同瘋魔的戲子,唯獨這個清醒的袁青山——被作者和故事中的敘述者賦予太多意義的袁青山,符號一般提醒著讀者——所有的罪惡并不是被這些面目漸漸模糊的人們帶走,而是被“我”帶走的。
《MAY QUEEN》——五月女王,來自black box recorder的一首歌,唱一個悲傷的女孩子不為人知的心事。這個名字很貼切小說的故事,也很貼切顏歌的寫作,明顯的先鋒性和純文學傾向讓她的作品一直沒有受到足夠多的關注,也許這是80后寫作者共同面對的一個尷尬處境,對于日趨豐富和呈復雜面貌的80后的寫作,早期作品大都呈現出叛逆色彩,對平淡無聊的生活喜歡進行無厘頭的反向思考;或孜孜不倦沉醉于情感宣泄。他們的語言往往都華麗有余,理性內涵不足。而些許的智力思考或哲理的呈現,也要通過華麗辭藻的包裝糅合,殊不知,最簡單的道理往往都是最質樸的,有時候華麗晦澀的包裝反而降低了讀者對其的閱讀趣味。但是,作為一個龐大的寫作群體,80后又是不斷進步和成長的,任何過早的定論都是對這些文學寫作者的不尊重,也是對文學本身的輕浮。
已經成名的80后代表作家,比如韓寒、郭敬明、李傻傻、春樹、張悅然等,無疑為后來者提供了一個有效的范本,文學不分年齡,也沒有統一的評判標準。如今部分的80后寫作貼滿了“青春”、“市場化”、“模仿”、“抄襲”的標簽,我們也斷然不能否定80后文壇因此不可能出現偉大的作家作品,不能否認文學天才的存在。張愛玲得意早,才有資格叫一聲“出名要趁早”,而紀德說:“別人比成功,我愿比永久。”遲來的成功可能是大成。無論如何,包括顏歌在內的80后的創作依然路途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