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９４９年的三篇作文

安宏林

中國人才學資深學者，北京東城區教育分院原學習心理學課題帶頭人。

《童年伴侶》是１９４９年河北省立南宮中學的招生作文試題。

狗、棗樹、三字經，是我難忘的童年伴侶。

我在初中一年級時，《河北青年報》發表了我寫的《暑假中應該做些什么？》。班主任黃敬華說：“好，不好能登報？可是，你的應試文《童年伴侶》更好。”初中入學應試文距今近六十年了，我以六十年的文章修養讀它，仍心怦怦然不能自已。它真實、富有情感，短短六七百字卻波瀾起伏。數十年間，我在《人民日報》（１９６４年）、《工人日報》、《光明日報》、《文匯報》、《北京文藝》、《中國人才》、《人才開發》……發表了二百三十七篇文章，大多數連題目也忘記了，惟有此篇我將列在榜首頭篇，今抄錄之，獻給同學們。

——作者注

狗

１９４３年，就是民國３２年，華北平原大旱。赤地千里，顆粒不收。鄉親們說這一年碌碡沒翻身。我和許多人一樣吃糠、吃樹葉子，柳葉、楊葉、榆葉都被吃光。人還沒吃的怎么喂狗？我和媽媽商量，把這黑狗白脖、瘦如骨柴的狗扔掉。娘說，小子，狗不嫌家貧，扔掉也難。

有人告訴我扔狗的方法。我依法子將狗裝入布袋。狗順從地讓我背著直到新河縣與南宮縣交界的西流鎮附近。走到一個樹林里，在幾棵樹中間，我用力拽著布袋掄起來轉圈，轉了幾圈，我放下布袋，躲在樹后……

扔掉狗，我往回走，一路上很難過，甚至后悔不該扔掉它；它是我童年忠實的伴侶。在鄰村前保居村上小學時，有兩年它每天送我到學校門口；放學了，它又像鐘表那樣準確地在校門口外等著接我。白脖的黑狗向我擺尾巴，我高興地握握它的爪子。它對我是惟令是聽，我訓練得它向前走，向左右轉走，聽我喊一！它就邁一步，喊二，就邁兩步。我喊拜拜，它就站起來向我拜拜！

難忘１９４２年擗高粱葉。我腋下夾滿了高粱葉，渾身是汗，天也悶熱，高粱地里更不透風，正想把高粱葉放下，卻暈倒在地不省人事了。爹在地另一頭聽得狗叫不尋常，是狂吠！就連連喚我的名字，聽不到回應，就尋著狗叫聲趕來，只見那狗圍著我一圈一圈跑著狂吠！

我想著狗救我一難，十分后悔：不該扔掉那白脖的黑狗，我慚愧地低下了頭。想著、走著……不料，我還沒進村，那狗早先于我回到村口，它從村口的高崗上向我奔跑過來。

真正使我哭出聲來的是伴侶丟了。它三天三夜沒回家，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我到新河（縣城）集上去找狗。當我尋找到賣肉的攤邊，有我熟悉的狗皮時，我急步向前，我撫摸一下那黑狗白脖的皮，然后猛一下抓住賣狗肉的人的手就咬：“還我的狗！”我叫著，淚嘩嘩地流著。

棗樹

在我十一、二歲的時候，春、夏，秋末冬初天天爬后院子的棗樹，娘舉著笤帚只是嚇一嚇我說：“該挨打了，樹皮磨光了，褲子都給我磨破了！”日后，我讀杜甫的“憶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黃犢走復來。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杜詩鏡銓》第３３６頁）那時候，我感覺靈敏，老遠就聞得棗花濃郁的香味，聽得見蜜蜂嗡嗡營營地飛動著采蜜。尤其是，我爬上樹柯叉，蹲坐著看那盛開的棗花時……

這棗花有五片緊密連接的花瓣，活像一顆淺黃的五角星。花瓣的頂端尖尖的，花瓣中間長滿了花蕊，花蕊頂端生有一個淺黃色小頭的是雄蕊。在五個雄蕊中間，綠色的雌蕊長在一個黃色的小圓盤上。啊！老遠就聞到的濃香就是從這個圓盤上產生出來的。用舌頭舔舔吧，甜滋滋的！

到了中秋節剛過，棗紅了，那樹叫辣子棗樹（棗像個長而胖的辣椒）。尤其秋露的早晨，那棗綻一道細縫，香、甜、辣、涼，十分美味可口。那時我自言自語：天底下還有比這更好吃的棗嗎？沒有了，絕對沒有了。若干年后，我嘗過山東樂陵棗以及伊拉克蜜棗都比不上那辣子樣的秋露中閃著紅光的棗。

淹梨、旱棗。民國３２年的大旱許多人是終生難忘的，倒也收了不少的棗。娘可限制我吃鮮棗。

她把棗曬干，裝到布袋里對付我喊餓。每天中午放學回家，剛到外門口就喊：“娘，我餓了！”娘就從布袋里拿出五個，后來是四個棗對付我。許多年我都保留著娘裝棗的布袋，使我感到童年的幸福。

回過一次老家，我緊走幾步，雙手抱住老棗樹，幾乎下淚。我叫外孫子從樹上鋸下根棗條，制作成手杖。我拿著它在首都的大道上行走，覺得手里拿的不是枯槁的棗條，而是充溢著棗花香的充滿生命力的樹。

三字經

抗日戰爭時期，《三字經》曾像青紗帳掩護抗日英雄那樣，掩護我們讀八路軍的書。

在毛澤東選集的注解里有冀南邊區是抗日模范區，我們村就是冀南邊區的一個七十戶人家的小村，是日本鬼子常來的“拉鋸村”。我們買了《三字經》，老師向我們交代了它的用途。

有一天上午，我們正在石板上抄寫老師寫在黑板上的四句話，這時兩個日本鬼子帶著七八個“黃鞋（皇協）”軍，也就是當漢奸的偽軍來了，老師立即擦掉黑板上的，我們立即擦掉石板上的。擦掉的四句話是：“毛澤東是人民的大救星，朱德是八路軍的總司令，楊秀峰是河北省的主席，我們是冀南邊區的抗日兒童。”擦完，把《三字經》攤在桌子上。老師使個眼色，幾十個孩子大聲念著：“人之初，性本善……”鬼子走近老師，又轉身向學生們畫了個半圓，問：“八路的書，有？”老師搖搖頭，鬼子一笑，走出教室，正要出門，忽然有幾個學生念道：“賊飛機，飛得低，站房頂，扁擔擊，夠不著，空著急。爾小生，宜立志，要富國，要強兵，高射炮，狠狠轟，打下來，莫嗡嗡。”

鬼子及偽軍又從門口外回來，揪住老師喝問：“念的什么的干活？”老師向我們做個暗示，學生就像蛤蟆灘的蛤蟆，吵叫得把教室抬了起來。只聽得“蛤蟆”們哴叫：“人之初，性本善，越打老子越不念。”老師說：“小孩們淘氣胡念的！你聽聽，還在胡念。”

“竇燕山，有義方，給小孩，蒺藜糖……”翻譯聽了，向鬼子嘰里咕嚕了幾句，鬼子叫著：“開路一馬斯”滾了。在那抗日烽火連天的歲月，老師講《三字經》，并介紹南宋編撰者王應麟做過的一件大好事。他慧眼識英才，擔任主考官的時候，將應試的文天祥的文卷呈報皇帝，錄取為狀元。老師講國亂知忠臣，講文天祥忠膽過人能救危扶傾。接著講，文天祥為挽救國家民族危亡而就義，臨死時，還念著：“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童年伴侶《三字經》還幫過我考試的大忙。１９５２年我到河北省省會保定市考學，考高中的試卷有填空，要求把殘唐五代一一寫填在橫線上。我橫豎記不起來，急得抓耳撓腮，驀地童年伴侶《三字經》卻來救駕，《三字經》里有“梁唐晉，及漢周，稱五代，皆有由。”

童年伴侶《三字經》在我發表的文章中被多次引用，它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這正是古人所稱道的“童子功”。

如今，這一童年伴侶仍然影響著我，例如：我先是對兒子、后是對孫子、外孫女們講：“你們應該接受《三字經》總結性的句子：‘人遺子，金滿籝，我教子，惟一經’。”今天的“經”是指人的能力，人的精神支柱。又例如：我評論人以“上致君，下澤民，揚名聲，顯父母”為準則。要愛國、要以對人民有實惠為人生目標；不要像陳希同、陳良宇那樣害國害民、給他的父母掙罵。

告別童年，告別故鄉，我帶著伴我童年至古稀之年的《三字經》，上保定、進北京，中學、大學工作，及至今天的寫作。數十年間，我不只十幾次地念：“賊飛機，飛得低”，在那似乎是遙遠的當年，覺得站在房頂上用扁擔就能棒下來，可是落后就挨打，棒不下來呀！在我國的原子彈、氫彈實驗成功、火箭發射成功的時候，往往使我熱淚盈眶地默念兒童時代老師編的“賊飛機”的《三字經》，親切地撫摸著《三字經》感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