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步和九十九步

一個朋友要離家去異地的藝術(shù)學(xué)院進(jìn)修。

餞行會上，大家你一言我一語，都是鼓勵、勉勵、激勵，每個人都擦亮了眼睛，看她如看名貴瓷器，怎樣被時光的軟布擦拭得越來越亮，燦爛輝煌。說實話，我也這樣看，這樣想，可心里隱隱卻有些不安。

直到有人語重心長，提出人生四原則。那個人說：“做人要分四步走：第一，堅持；第二，堅持；第三，堅持；第四……放棄。千萬千萬，要記得。”

一瞬間豁然開朗，終于明白自己究竟在不安些什么。

長久以來，我們的思維都進(jìn)入誤區(qū)了，總覺得執(zhí)著是好的，堅持是好的，百折不撓是好的，要想達(dá)到目的，這是最有力的“捷徑”了：只要執(zhí)著、堅持、百折不撓，就一定能“1+1=2”，奮斗和成功之間可以直接畫等號。

哪有這回事呢。

一次作協(xié)會上，結(jié)識一位文友，花白的頭發(fā)，皺紋縱橫，看不出多大年紀(jì)，反正兒子都快大學(xué)畢業(yè)了。她告訴我，自己從十幾歲走上文學(xué)之路，到現(xiàn)在“發(fā)表了十好幾篇文章呢!”而且這好幾十年的工夫，攢了滿滿兩大箱子的手稿，大部分紙頁都發(fā)了黃，就等著有一天能夠聲名遠(yuǎn)揚，以往的這些東西就可以全部拿去發(fā)表。

她一邊說，一邊拿出厚厚一摞文章讓我看：文筆嫩，主題老，用寫報告的手法寫小說，用歌頌太陽的口吻寫散文，居然像這樣寫啊寫的寫了一輩子，這可怎么得了。

更哪堪她還一邊端詳我的臉色。一邊問：“行不行?好不好?”

我支支吾吾說，還，還不錯。

她受了鼓勵，說謝謝你!我會一直堅持下去的!

我嚇一跳，條件反射地叫：別!

“為什么?”

看著她探詢的目光，我不知道該怎么說。

她的精神我是很敬佩的，可是，她的做法卻是錯。愛一個人，愛一件事，愛一個事業(yè)，愛到全情投入，那敢情好，可是一定要有一絲絲的理智，用來衡量值不值得。文學(xué)是高尚的，這不錯，文學(xué)是神圣的，這也不錯，可是，文學(xué)也很涼薄，為她獻(xiàn)身，她還得考量一下，你有沒有這個底氣和這個本事呢。雖說“將相神仙，也要凡人做”，可畢竟不是隨便哪個凡人都能出將入相的。所以，不要盲目獻(xiàn)身啊。

她生氣了：“老公也小看我，孩子也小看我，大家都小看我，連你也小看我!你怎么就知道我得不了諾貝爾文學(xué)獎!”

我噎住了。

很多時候，我們的人生就毀在這過分的執(zhí)著上。所謂“百折不撓”，那是有前提的。不用說，方向錯誤一定會南轅北轍，可是就算方向正確又怎樣?一路沖著頂峰狂奔而去，能不能攀上頂峰別說，那份不肯左右枉顧的勁兒，會屏蔽掉沿途多少大好風(fēng)光?

其實，從內(nèi)心深處來講，人都是有“自知之明”的，會大略估量得出自己和頂峰之間的距離。可是有時候明知差得很多。仍會受所謂“百折不撓”的蠱惑，拼命往前跑跑跑，心里想著就算到不了頂，也是挺悲壯的，為了這份悲壯，累死也值得。

真值得嗎?還是在害怕?怕中途放棄會被人笑；怕半路轉(zhuǎn)身自己會悔，怕來怕去，如騎瘋虎，下不來了。整個堅持的過程，其實就是在拔河，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生命像條繩，被抻著，拉著，扯著，拽著，然后“嘎嘣”一聲，斷了……

做人總要明智些，適當(dāng)?shù)氖救酢⒄J(rèn)輸、放棄，并沒有什么不好。“堅持”這回事，做到九十九分就可以了，留下一分力氣好轉(zhuǎn)身；“執(zhí)著”這張試卷，答滿九十九分也就足夠了，留下一分，好回頭。為什么非得要百折不撓?九十九折之后，爬起來，拍拍土，步向另一個方向，既尊重了生命，又善待了生活。

這，大概就是一百步和九十九步的區(qū)別吧。

編輯 胡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