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8月3日,一艘由重慶逆流開出的輪船抵達江津通泰門碼頭。登岸的人群中,一對老夫少妻格外引人注目,那就是年近花甲的陳獨秀和芳齡三十的潘蘭珍。十年前,潘蘭珍與陳獨秀結為忘年之戀后,一直跟隨陳左右,不離不棄。到江津后,夫妻倆幾經周折,最后寄居在陳獨秀的一位北大故交家里。不久,陳獨秀的三兒子陳松年也扶老攜幼地從外地遷徙過來。這樣,陳家老小一共七口寄人籬下,窘迫之境可想而知。

有一日,陳獨秀在街頭閑逛。路過一家舊書店時,見到一本研究語言文字學的手稿,署名是“江津楊魯丞”。陳獨秀對楊魯丞并不熟悉,隨便翻了翻,覺得手稿還有幾分可取之處,便掏錢買了下來。
數日后,陳獨秀的一位好友造訪。言談中,陳獨秀提到了那部手稿。沒想到,那位朋友對楊魯丞略知一二,便告訴陳獨秀:“這個楊魯丞是前清遺老,在地方上很有名望。在經史上也很有建樹。有一年,章太炎到了重慶,楊魯丞便帶著書稿前去請教。誰知章太炎一則忙于應酬,二則沒有把這個鄉野村夫放在眼里,挑了幾處看看,說了句‘雜亂無章’就予以退還。楊魯丞十分生氣,回江津后不久就一命嗚呼了。”
陳獨秀聽后,笑道:“如此說來,太炎倒成了個殺人不見血的劊子手了。雜亂無章有什么關系,我看只需稍加整理,就會順理成章了。”
不知什么原因,這話傳到了楊魯丞的孫子楊慶馀耳中。祖父的遺稿竟能得到聲名顯赫的陳獨秀的好評,楊慶馀不禁欣喜若狂。于是,這位楊門賢孫迫不及待地跑了幾十里的路來到陳獨秀的住處,請其為祖父整理遺稿。
陳獨秀清楚來意后,并沒有馬上同意。兩天后,考慮到一家的生計,最后答應了楊家的邀請。
起初一段時間,為了“不辱使命”,陳獨秀很快整理、校正了楊魯丞的《群經大義》和《楊氏卮林》兩書,至于其余遺稿,陳獨秀批閱后,認為價值太小,便向楊慶馀直言不諱:“你祖父另外的手稿我全都認真看過了,多系重復古人學說而已,創見太少,不值費心,所以,我不想再整理、校正了。”
陳獨秀出語尖銳,猶如給滿懷希望的楊慶馀當頭潑了一桶冷水。楊慶馀大為不悅,但礙于陳獨秀的聲望,不便與之爭吵,只好憋了一肚子氣。
從這以后,楊慶馀幾乎不再跨進陳獨秀的門檻。弄到這步尷尬境地,陳獨秀有些后悔。畢竟,那時家里已經沒有什么經濟來源,一點稿費是無濟于事的,且自己常年心情不佳,身體不適,文章也少寫了很多。但書生稟性,縱然清貧,也不愿為五斗米折腰。
其時,楊慶馀也并沒有善罷甘休,還去請與陳獨秀有師生名分的龔燦濱去做說客,要陳獨秀為書稿作序。陳獨秀拿著那兩冊書稿對龔燦濱說:“你看看,這就是楊魯丞所有遺稿中的兩本。《群經大義》很多是轉述前人注疏的,創見不及你們四川的廖季平;《楊氏卮林》評介諸子,則遠遜于胡適之。拿這樣的東西要我作序,我雖是食人俸祿,當忠人之事,但下不了筆啊……”見陳獨秀如此坦白,受人之托的龔燦濱也只好不再言語。
食人俸祿,理當忠人之事。但是,如果為了利益,為了人情,昧著良心,胡亂吹捧,雖討好了當事人,對別人卻是欺騙。這樣的事,不做也罷。陳獨秀恪守“君子固窮”的古訓,不慕富貴,不憂貧賤,對楊魯丞無創見、無價值的遺稿堅決不作序,足見其人格之高尚,操守之堅貞。
■編輯 薛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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