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到水窮看云起

“越劇十姐妹”之一的竺水招離世已整整40年了。她伴著越劇這朵鄉村小花從浙東走進上海，在這個大都市綻放飄香。然而她卻過早隕落了，留下一個令人唏噓痛惜的背影。

竺水招1921年3月出生在嵊縣的一戶貧苦農家，她是這個家的第三個女兒。小生命一落地，困苦失望的母親就想溺死她，父親終于不忍，從水中將她救起，因此得名“水招”。

竺水招從小就長得漂亮，聰明伶俐，小小年紀就成了母親的好幫手。算命先生對她父親說，這個姑娘長大后會有出息的，你會當“店王”(當地人對財主的稱呼)的!于是，父親懷著半是驚喜半是疼愛的心情將女兒送進學堂，念了兩年書。

到竺水招12歲那年，家里的生計實在是撐不下去了。在母親默許下，她瞞著父親進入吉慶舞臺學戲，希望有一天能挑起養家糊口的擔子。在科班，竺水招學習異常刻苦，很快得到了為“三花”之一的趙瑞花“瑞云舞臺”當“班底”的機會。在為趙瑞花配戲的兩年中，竺水招迅速成長，滿師后已作為科班的二牌乃至頭牌花旦在浙江各地流動演出了。然而，就在竺水招能夠擔負全家生計的時候，她父親卻撒手人寰，竟沒能等到女兒滿師回家來看他的那一天。

抗戰爆發后，18歲的竺水招到了上海，尋找情同姐妹的尹桂芳搭班。有了尹桂芳的扶持，她算是在上海站住了腳跟。40年代中期，色藝雙全的尹、竺搭檔大受觀眾歡迎。

1947年是越劇確立以女小生為劇種風格的一年。竺水招順時掛出云華劇團的牌子，自主辦班唱戲，自己也由花旦改唱小生。竺水招后來去了香港，繼而結婚，云華劇團曾歇業過一陣：但1951年她回到上海重組劇團，“云華”這塊牌子一直掛到1956年成為國營南京越劇團為止。

竺水招天生麗質，人稱“越劇西施”。只是在當時的上海灘，美麗對于一個女演員而言，是福是禍實在難說得很。

說是福，漂亮的女演員總是更賣座些。竺水招演旦角時，報上稱她為“美西施”；后來改演小生，報上又稱她“美小生”。美麗還為竺水招帶來了美滿的婚姻。在當時，能擁有美滿婚姻的女演員是很少的，竺水招是其中幸運的一個。不過，任何事情都是福禍相倚的，那件“文化特務”事件同樣也是因她的美麗而招致的一位追求者所引發的。在為竺水招帶來美滿感情和事業成就之后，美麗最終給了竺水招以滅頂之災。

1947年9月竺水招組團后，云華劇團躋身越劇五大劇團之列，營業很好。此后，她帶團走出上海去了南京，并在解放后爭取成為國營的南京越劇團，為劇團贏得了政治和藝術上的發展機會。竺水招也成了“國家干部”、“文藝戰士”，強烈的翻身感和自豪感使她以極大的熱情投身于創作和演出，《柳毅傳書》、《南冠草》和《莫愁女》等南京越劇團的保留劇目，就是這個時期她和同事們的作品。

“文革”初期，竺水招被戴上“黑線人物”、“反動權威”等帽子，被抄家、貼大字報和批斗。隨著運動的不斷升級，她與美國朋友通信之事被認為有“賣國”、“通敵”嫌疑，被當作“文化特務”受到審查。在這個是非顛倒的年代、人人自危的社會，竺水招百口莫辯。多次的游街、示眾，嚴重傷害了她的自尊，直至在一次斗爭會上，她的一個學生當眾打了她一個耳光，徹底打碎了她的生存希望。

竺水招曾唱過一出《破腹驗花》的戲，戲中的女主角在公堂上剖腹以表清白。1968年5月26日，竺水招以同樣方法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這種絕決的方法，是她的性格決定的。

這位越劇界最美麗的女演員，有著最剛毅的性格。剛出道時，竺水招在鄉下流動演出，就曾遭遇強盜劫財劫色。竺水招寧可一死也不愿受辱，她用腰帶把自己綁在窗欞上，人整個懸空貼在窗外墻上，窗下則是萬丈深潭。這類事情發生過好多次。竺水招抱定的是“不做玩物”的主意，不管對方是有錢還是有勢，是武力逼迫還是金錢誘惑，她寧可坐牢，寧可“生意”不好，一概嚴詞拒絕。竺水招以潔身自好、寧折不彎的個性，在聲色犬馬的舊上海保護著自己的貞節和藝術青春。

臺下無人品，臺上無戲品。盡管出色的藝術家可以通過各種方法來“扮演”人物，但是他最擅長、最拿手的人物和戲路，一定與他本身的性格有著莫大關系，甚至可以說，他臺下是什么樣的人，臺上也會是什么樣的人。不管面對怎樣的社會環境，不管面對怎樣的人，竺水招正直和剛毅的性格始終不改。曾和她共事五年的陶影說：“我從來沒有看到過水招奉承領導、討好領導。領導說得不對的話，她反駁得很厲害。水招扮演柳毅、夏完淳這些耿直和剛毅的人物特別合適，因為她自己就是這樣的人。”

對于如何評價竺水招的藝術，專家和觀眾有不同的看法。其中主要的一點是，“竺派”究竟成立不成立?

越劇小生流派有尹(桂芳)派、范(瑞娟)派、徐(玉蘭)派、陸(錦花)派和畢(春芳)派。竺水招的唱腔和表演有著自己的特點，但這些特點是否可以稱為流派，越劇界一直存在爭論。認為“竺派”沒有真正形成的理由是，竺水招的唱腔不像其他五派有著鮮明的唱腔特征，使觀眾一聽便能識別，竺水招唱腔的特點并未上升到流派的高度。認為“竺派”已經形成的理由是，流派應該是演員氣質、表演風度、唱腔情韻及色彩的綜合體，唱腔只是其中的組成部分。與其他五派相比，竺水招的唱腔特色雖不很強，但是在表演、氣質上卻獨樹一幟，并以《南冠草》、《柳毅傳書》等劇目樹立了以塑造耿直、剛毅的書生性格和形象為長的特點，擁有了大批觀眾。

竺小招在談到母親的藝術時認為，“生旦兼容”是竺水招表演藝術的一個重要特點。“生旦兼容”意指竺水招既能演花旦，又能演小生，兩個行當都能演好，這在越劇界是極為少見的。筆者進而認為，竺水招的“生旦兼容”，是在旦角中融合生角的硬朗，在生角中融合旦角的婉轉，呈現出一種剛柔相濟的藝術風格。

竺水招入吉慶舞臺學戲時學的是花旦，此后跟趙瑞花學的也是旦角戲，滿師后也一直以旦角應工。到上海之后，竺水招吸收京劇、話劇的營養，同時學習同行旦角的長處，成為當時最優秀的頭牌花旦之一。她作為旦角的最輝煌時期，是1943年1月至1947年7月與尹桂芳搭檔的這段時期。竺水招是尹桂芳的最佳舞臺伴侶，兩人搭檔演出了很多新編戲和傳統戲。尹桂芳的代表劇目《沙漠王子》、《浪蕩子》、《秋海棠》就是與竺水招共同演出的。

竺水招擅演端莊大方的大家閨秀，唱調悅耳，動作大方。她的旦角戲以《三蓋衣》最為拿手。這出戲的臺步和水袖表演非常豐富，層次分明，有新意、有特點，并十分符合人物的性格和當時的情境，堪稱越劇界公認的優秀做工戲。袁雪芬在1957年率上海越劇院去南京演出時，特意讓院里的年輕花旦向竺水招請教《三蓋衣》。南京戲校老師何秋萍曾得竺水招親授，她在回憶老師親授的情景時說，《三蓋衣》中有三個層次——第一是怕，想蓋又不敢第二是怨第三層次是又怕又想蓋。在表演前兩個層次時，動作要省，水袖不要用得太多——對此，竺水招十分強調；第三層時則用很多不同的步子如掂步、搓步等，掂步很長，彎來彎去地走，此時裙子不能動，跑起圓場來裙子也要一點不動，而是要用腳掌走，不能僅用腳趾。何秋萍還說，竺水招的水袖很好看，甩袖準、直、有分量，不是舞蹈的樣子。竺水招的身段也十分漂亮，袖子一甩一退、一遮一抖，乃至蹲下偷看，所有的動作都很大方、干凈、穩重，沒有絲毫漂浮感。結合竺小招表演的《三蓋衣》錄像，筆者覺得，竺水招的旦角表演以端莊、規矩為特點，小動作不多，而是以大線條為主，甩袖干脆硬氣，這在旦角中并不多見。何秋萍說乃師“沒有妖氣”，意指竺水招沒有過于柔媚的做派，而是像一個男子般直來直去。竺水招的唱腔同樣比較硬朗，她唱的是尺調，修飾不多，呈現出直線條般的爽快。

竺水招長得漂亮，卻不太會打扮。她粗心、忘性大，做事有點大大咧咧、馬馬虎虎，因此在表現女性人物的細膩、柔媚方面有點先天不足。總的來說，竺水招作為旦角演員，主要是為尹桂芳配戲、作為尹桂芳的搭檔而獲得名聲的，除《三蓋衣》外，她并沒有留下其他保留劇目和唱段。竺水招的性格決定了她最為適合表演大家閨秀，當她在扮演嬌俏花旦時就顯得有點呆，缺少花旦應有的活潑俏麗。

竺水招做花旦時沒能成為頭牌，而在改演小生后卻成了舞臺的焦點。1947年7月尹桂芳去了香港，竺水招在原來芳華劇團的基礎上，以曾用名竺云華冠名成立了自己的劇團。在最初的半年里，她的搭檔小生請的是由老生改演小生的徐天紅，后由于徐天紅生病退出云華劇團，無奈之下，竺水招將二肩花旦戚雅仙提為頭肩，自己則改演小生。當時的越劇界，小生吃香后其他行當改演小生的演員不在少數，但并不是人人都能改演成功的，其中原因很多，最根本的原因是她們演不來小生飄逸、漂亮的身段，往往是沉穩有余、瀟灑不足。竺水招改演小生，原來扮花旦的“呆”在小生身上卻變成了“穩”，原來扮花旦的“硬”成了小生身上的“帥”，加上竺水招唱腔平直流暢，在唱旦角時略嫌生硬，而在唱小生后卻顯得大氣簡潔。自然地，竺水招完成了行當性別跨越的難關，越壇橫空出現了一位“美小生”。1949年10月17日《越劇報》的評論這樣寫道：“竺水招掛頭牌后，聲譽比芳華劇團掛二牌不相上下。”

竺水招扮演的小生，唱腔質樸，表演凝練，臺風沉穩大方，柔婉中帶剛健，簡樸中含俊俏。她的小生戲以《柳毅傳書》中的柳毅為代表，充分表現了她唱腔簡潔大氣、表演凝重簡約的藝術特點。“赴秋闈下第歸中心惆悵”這個唱段，是柳毅第一次上場亮相的唱段，用于交待人物身份、引出故事。短短的6句唱詞，表現了柳毅氣質高潔卻懷才不遇的書生形象。唱段采用尺調“慢中板”，334詞格，旋律在中低音區，采用抑抑仰式，前緊后松，柔美中見剛健，平直中見婉轉。竺水招一上場，只消三個甩袖，一個風塵仆仆的書生便赫然展現在觀眾面前。接著在柳毅千里送書到龍宮時，竺水招在一大段白口后凜然唱出“望大王一旅義師到涇陽”，以打消龍王顧慮，促成相救龍女之事。這段唱共8句，采用紹興大班音樂元素，從高到低一瀉而下，凸現人物拍案而起的豪情。中間樂句采用清板，“三個原因”字字如珠玉般唱出，“是非功過”則用速度和力度加以強調，然后以唱法和裝飾音突出“已昭然”，最后一句是為高潮，從升到f這個越劇中少有的高音開始，用散板和盤旋而下的音級強調“見義不為”后簡潔有力地結束樂段。竺水招以精湛的唱腔將柳毅一身正氣、不畏強權的形象刻畫得入木三分。整段唱腔高亢激越，調式、板式、節奏布局細致，平直質樸、氣勢如虹。

竺水招的唱腔，剛是百煉剛，柔亦繞指柔。被救回龍宮的龍女愛慕柳毅除強扶弱、正直坦蕩的人品，愿以身相許。柳毅卻認為“因情忘義實可恥”而謝絕了龍女的情意，但他卻并非“無情不知愛”的人，只因“此情此境難安排”而猶豫不決。在兩人依依惜別時，柳毅唱出“借花獻佛敬一杯”。這段唱共12句，以加帽的十字句為主，娓娓述說，秀氣文雅。竺水招的音域不寬，音區也不高，以抒情柔美為基調，但每一句都有一處向上跳進四度或五度的音程，婉轉中有昂揚，寓剛于柔。

竺水招雖然遠去，但她為人們留下了她的藝術和她親手創辦的劇團。遺憾的是，目前的南京市越劇團現狀并不容樂觀。隨著竺小招的退休，南京市越劇團的小生人才匱乏，后繼無人的狀況愈加明顯。

戲，真的要落幕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