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通市醫患糾紛調處中心于2008 年2 月28 日正式掛牌成立。這是江蘇省首家由政府出資成立的第三方獨立的醫患糾紛專業調解機構。該中心代表政府依法調處醫患糾紛,對賠付額5000 元下
的一般性醫患糾紛,以醫院為調處責任主體,對賠付金額5000 元以上的一些疑難復雜的醫患糾紛,由調處中心負責調處,醫院積極配合。凡經醫調中心或醫院調解達成協議涉及經濟賠償的,由醫調中心統一向患方支付。 圖為2008 年5 月6 日,醫患糾紛當事人來到醫患糾紛調處中心尋求幫助
設立獨立于醫院和患者的第三方機構來調解醫患矛盾,這一國際通行模式在各地試點中艱難起步
湖南人黃石磊一家正在經歷一場噩夢。8月16日,黃的妻子在廣東省東莞市樟木頭人民醫院產下一名女嬰。可這個新生命卻嚴重畸形——左小臂和手掌缺失,左腳踝關節以上部分骨骼缺失,面部左下頜部分骨骼缺失。
“樟木頭人民醫院給孩子做過三次B超,結果都說正常。”8月21日,黃石磊的姐姐對《財經》記者說,他們一家認為醫院存在過失,希望其賠償孩子撫養費25萬元。
但樟木頭人民醫院以廣東省衛生廳2006年發出的《關于印發〈廣東省衛生廳產前診斷技術管理實施細則〉相關配套文件的通知》為依據,認為自己屬于基層醫院,設備資質原本就檢測不出嬰兒的四肢畸形,因此沒有過錯。黃石磊一家則認定,醫院從來沒有告知上述信息,雙方爭執不下。
令黃石磊一家痛苦的是,他們竟然找不到解決糾紛的有效方法。樟木頭人民醫院強硬表示:如家屬堅持要求賠償,就走法律程序。而如果提起訴訟,黃石磊一家必然面對高額費用、繁瑣的程序和漫長等待。因此,一家人決定用靜坐、媒體報道的方式給醫院施壓。
這樣的糾紛遠非個案。在全國范圍內,醫療糾紛數量一直呈上升趨勢。北京市衛生局副局長鄧小虹表示,近幾年,北京市醫患糾紛案件以每年10%-20%的速度遞增。上海市第二人民醫院副院長王方也透露,上海醫療糾紛的增速每年約為30%。而深圳市醫學會近兩年受理醫療事故技術鑒定案件的數量,則以每年70%的速度遞增。
在許多醫患糾紛當中,患者都希望以“鬧”來解決問題,或靜坐、聚眾吵鬧、大打出手,或在醫院大設靈堂。東莞市衛生局曾在2007年稱,該市采用合法途徑解決的醫療糾紛不超過10%。
“鬧”的結果常常是兩敗俱傷。在專家們看來,患者的“鬧”固然不夠冷靜,但很大程度上,正是中國醫療糾紛解決機制的缺陷,將患者“逼上梁山”。

“中立”困境
《財經》記者了解到,為探索醫療糾紛有效解決機制,目前部分地區已陸續開展“第三方調解”試點,模式雖然各不相同,但都希望設立獨立于醫院和患者之外的第三方機構,以調解醫患之間的矛盾。
中國醫療糾紛的處理,歷來是個難題。2002年,國務院發布《醫療事故處理條例》(下稱《條例》),這是中國目前解決醫療糾紛的最直接法律依據。《條例》除明確了醫療事故的概念、等級、分類方法,還增加了醫療事故及相關爭議的處理渠道。然而,從誕生之日起,這一法規就面臨眾多指責。
首先,《條例》的適用范圍只是醫療事故。而醫療事故在當前的醫患糾紛中只占大約20%,更為普遍的是,醫院在服務態度、醫院管理或醫療質量方面存在差錯,從而引起糾紛,但并沒有達到醫療事故的程度。也就是說,約80%的醫療糾紛在現有法律框架內仍無法保障解決。
其次,按照《條例》,一旦醫患雙方發生民事責任爭議,解決途徑有三:醫患雙方協商;衛生行政部門調解;向人民法院提起民事訴訟。
但在現實當中,三條途徑都存在問題。
——醫患雙方協商的途徑最為常用。但由于雙方信息不對稱,倘若對同一事件的認知存在較大差異,協商就很難繼續。
——衛生行政部門的行政調解也常受到患者質疑。患者認為,衛生行政部門跟醫院是“一家人”,必然會袒護醫院,難以做到中立。
——至于司法訴訟,對患者而言,要耗費大量金錢和精力,且即使選擇訴訟或者行政調解,還須面對醫療事故技術鑒定這一關鍵環節。而由于進行鑒定的醫學會與醫院之間存在千絲萬縷的聯系,其鑒定結果也常遭民眾質疑。
事實上,一些醫學會的技術鑒定的確存在問題。《財經》記者了解到,貴州省醫學會曾對省內各市醫學會進行鑒定的54例醫療事故爭議進行了重新鑒定,有一半的結論被推翻。2002年至2007年5月,中華醫學會曾對江蘇省醫學會進行鑒定的九例醫療事故爭議重新鑒定,結果有兩例與原鑒定結論不符。
在現有公立醫院為主導的制度模式下,無論是醫療行政部門的調解,抑或醫療事故鑒定機構的檢驗報告,都必然受到公眾對于其中立性與客觀性的質疑。這是醫療糾紛解決機制難獲突破的深層原因。
“第三方調解”試點兩難
在其他國家和地區,當發生醫療糾紛時,除了訴訟,由醫患之外的第三方機構進行調解,已經逐漸成為主流,大部分患者更傾向于向調解機構求助。
國際上普遍做法有二:一是醫師購買醫療責任保險,彼此共擔醫療糾紛風險;二是醫務人員行業協會參與醫療糾紛調解工作。且調解的費用通常也由醫療保險責任公司支付,患方求助時,幾乎不用支付費用。若患者對調解機構處理結果不滿,仍可以向法院提起訴訟。
中國已有不少地方展開了第三方調解的試點。然而,和國際慣例相比,中國的第三方調解機構在維持專業水準的前提下,如何保持中立性,同時如何有效維持機構自身的運轉,均是必須解決的難題。
中國醫師協會會員部主任謝啟林等專家指出,中國的醫師協會目前還難以直接參與醫療糾紛的調解。在其他大部分國家,醫生行醫自由度很高,醫院之間也存在競爭機制,行業協會有很強的凝聚力和權威性。在行業自律、政府監督、媒體監督之下,加上法律界人士的制衡,行業協會可以較為“中立”地完成調解工作。
但在中國,醫生的行醫資格必須依附于醫院才能生效,而只有公立醫院的醫生才比較容易獲得職稱等資格的認可和晉升。公立醫院又是衛生行政部門的“下屬”,這就使醫師協會很難成為中立的第三方獲得患者的信任。而脫離醫療衛生現有體系而成立的調解機構,一方面在專業性方面受到制約,另一方面也常常遭到醫院的抵制。因此,中國醫療糾紛第三方調解現有的幾種試點模式,均走得比較艱難。
北京、吉林等地采取的是醫療責任保險加調解中心的模式。具體由政府規定非營利性醫療機構必須參加醫療責任保險,保險公司自己出資成立或者委托調解機構對醫療糾紛進行調解,確定糾紛為醫院責任時,由保險公司進行賠償。
北京醫學教育協會醫療糾紛調解中心,是受太平保險有限公司委托的調解機構。中心主任周東海告訴《財經》記者,該中心目前每年受理200多件醫療糾紛調解案件,成功率在90%以上,絕大部分案件患者都得到了賠償。
另一接受委托的北京衛生法研究會醫療糾紛調解中心的信息顯示,該中心2005年運行以來,受理的醫療糾紛案件以每年41%的速度遞增。截至2008年4月30日,該中心共受理調處醫療責任保險醫療糾紛案3318例,調解成功2276例,經調處成功的零賠付結案484例。
實際上,這一模式受到不少醫院和患者的質疑。若非行政命令,相當一部分醫院不愿購買責任保險,他們認為自己協調的效果更好,賠償額甚至低于保費。醫療責任險在吉林省啟動一年多來,數百家國有醫療機構只有40多家參保。而在患者一方,普遍懷疑調解中心有偏袒醫院的驅動力,為保險公司“省錢”,因而仍有怨言。
天津市采用由營利性機構參與調解的模式。具體由天津市金必達醫療事務信息咨詢服務有限公司(下稱金必達公司)與天津市仲裁委員會聯合成立的天津市仲裁委員會醫療糾紛調解中心進行調解,患者需要繳納醫院最終賠款的10%作為報酬。調解成功之后,如果雙方自愿,還可以由天津市仲裁委員會進行仲裁。不過,由于公司利潤與醫院賠款掛鉤,金必達公司幾乎無疑會偏向于患方,這遭到醫院的質疑。
在山西、江蘇、浙江、上海等地,則由屬于群眾自治組織的人民調解委員會進行調解。由于不受衛生行政部門管轄,其中立性毋庸置疑。不過,鑒于醫療糾紛專業性強,普通的調解員難以勝任。由此,山西省在2006年成立了全國首家省級專業性醫療糾紛人民調解組織——山西省醫療糾紛人民調解委員會(下稱醫調委)。該會有醫學專家46名,既有醫學學歷又有律師資格的專家有三名。
不過,山西省醫調委主任韓學軍告訴《財經》記者,醫調委目前首要解決的是經費緊張難題。由于其提供的調解服務是免費的,醫調委自身的運行經費需要由地方政府支持,而經費的到位頗為困難。為此,韓學軍不得不創辦培訓公司以增加收入,甚至也計劃與保險經紀公司合作,在醫療機構中推廣實施醫療責任險。
《財經》記者了解到,深圳市衛生局目前正在籌建醫療糾紛第三方調解委員會(下稱調委會),它由具有醫學、法學和心理學專業知識的專職人員組成,歸深圳市司法局領導,隸屬于深圳市人民調解委員會,運行資金則由深圳市財政支持。調委會將在司法局、司法所、醫療機構設置派出機構,糾紛雙方可以自愿由調委會調解。
但深圳市衛生局工作人員告訴《財經》記者,調委會的籌建“困難重重”,可能短時間內難以推行。參與此事的廣東廣和律師事務所律師庹明生則分析,如果調解員不具備醫學專業知識,就難以勝任;如果把調解工作全部交給醫療系統人員,又難以保證中立性。
中國醫師協會會員部主任謝啟林也表示,由于大部分的醫療糾紛最終以經濟賠償了結,因此調解員還應具備經濟評估的專業技能。目前,有資質的調解員不足是最大的瓶頸。
另據《財經》記者了解,此前廣東省東莞市也曾經有政協委員建議有關部門建立醫療糾紛調解中心。但據東莞市衛生局回應,同樣由于受到人手限制,此類機構尚無法建立。
根本措施在推進醫改
盡管存在局限,但種種跡象表明,“第三方調解”目前備受衛生行政部門推崇,各地的試點也得到認可。
業內專家也表示,雖然各種模式均存在缺陷,但仍應積極嘗試,探索適合國情的糾紛解決機制。專家們也提醒,“第三方調解”并非萬能。因此,構建全方位的醫療糾紛解決機制至關重要。
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學院醫藥衛生管理學院副教授賈紅英強調,政府應該在立法上做出更多突破。2002年的《醫療事故處理條例》有太多局限性,政府應該制定《醫療糾紛處理辦法》,使包括醫療事故、醫療差錯在內的各種醫療糾紛都能在法律的框架下獲得解決。同時,完善醫療事故技術鑒定制度也很重要,應允許更多的機構參與到醫療事故技術鑒定中來,并通過異地鑒定、雙盲鑒定等制度,保障技術鑒定的中立性。
專家還指出,政府應該通過立法形式保障各種調解機制都獲得發展,例如完善制度,通過立法推廣醫療責任險,既加強對醫療責任險的監督和指導,又給醫療責任險一個自由發展的空間。政府不僅自身要加大對于調解機構的財政支持,還應創造政策環境,使調解機構可獲得更多資金來源,例如保險公司的支付、慈善組織的捐款等。
更重要的是,只有醫療衛生體制改革進一步推進,醫療糾紛的解決機制才能獲得最根本的改善。例如,如果衛生行政機構與醫療機構做到“管辦分離”“政事分離”,衛生行政機構就可以真正以醫療機構監督者的身份存在,而不會被民眾認為是公立醫院的“總院長”,從而失去行政調解的權威。
此外,強化衛生行政部門的監督職能、建立醫院之間的競爭機制,還可以督促醫療機構改善服務態度、提高服務質量、加強和患者的溝通,在起點上減少醫療糾紛的發生。完善對民眾的醫療保障體系、強化患者在就醫過程中的權利,也可以讓患者更加放心地就醫,減少沖突。
同時,完善執業醫師制度和醫生的行業協會體系,也是不容忽視的手段。醫生可以自由流動卻又不乏行業自律,這將大大減弱醫學會、醫師協會等行業組織的官方色彩,從而有利于他們在醫療糾紛調解中發揮更積極的作用。
據悉,在山西省醫療糾紛人民調解委員會等機構的聯合倡議下,中國已成立了全國醫療糾紛第三方調解援助協作組,以探討新形勢下醫療糾紛第三方調解援助的工作機制和隊伍建設。該協作組由衛生部人才交流服務中心牽頭,北京、山西、上海、南京、吉林醫療糾紛第三方調解援助機構作為成員單位成立首屆協作組,不久將正式開始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