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己的職業范圍內,與不正當的行為或現象不合作,應該是任何一個從事該職業者的底線倫理
8月1日,是《反壟斷法》正式實施的第一天。中國四家防偽企業在這一天向北京市第一中級法院提交行政訴狀,起訴國家質檢總局涉嫌行政壟斷(參見《財經》2008年第17期“質檢總局遭遇‘電子監管門’”)。
一個月之后,9月2日,法院向四家企業發出了不予受理的裁定書。
在這份署名“審判長×××、代理審判員××以及代理審判員×××”的裁定書中,不予受理的理由是——
“經審查,本院認為,當事人向人民法院提起行政訴訟應當在法定起訴期限內提出,本案起訴人兆信公司、惠科公司、網盟公司、恒信公司所訴超過法定起訴期限。”
就在這份裁定書送達之后的第七天,最高法院知識產權庭負責人明確表示,受害人提起反壟斷民事訴訟,法院應該直接受理;最高法院并通過其機關報《人民法院報》發布“答記者問”,解釋有關反壟斷民事訴訟的具體問題。
行政訴訟與民事訴訟雖然不是同一種類的訴訟,但是許多原理是相通的。只要司法權依然被作為一種靜態、被動與中立的國家公權力,那么,在諸如面對上述訴訟時效問題時,無論是民事訴訟還是行政訴訟,法院似乎都不應越過當事人,在未經質證的情況下,直接對某個實質性的問題作出裁斷。上述這份裁定書中,法院并未提到被訴方的國家質檢總局有過任何答辯以及答辯中提及訴訟時效問題。
事實上,即使以嚴格的“事實——規范”角度分析,本案所謂訴訟時效已過,也是難以成立的——只要原告所訴事由一直在生效并且依然在產生各種法律后果,怎么會存在過了訴訟時效的問題呢?
但是,這應該不是法官無能。北京市一中院的法官,水平再次也不可能差到這樣的水準。司法信息公開的義務在法院,而目前,我們無法獲得此裁定背后更多的信息,那么,合理地懷疑其司法權是否受到法外干擾,確乎天經地義,也是人民在面對公權力信息匱乏時所享有的基本言論自由。
由于過于淺顯的現實經驗以及目前形勢,人們有充分理由認為,北京市第一中級法院作出這樣的裁定,并非因為本案的訴訟時效確實已過——按照憲政的基本原理,在行政訴訟中,司法權在行使過程中,不應當直接審查并認定于行政權有利的證據。換句話說,即使訴訟時效確實已過,只要被告方沒有提出相應的抗辯,法院也不應當主動審查并做出對行政權有利的裁判。
在這里,人們可以看到行政訴訟中,司法權行使所存在的嚴重問題;即它本性中的中立性喪失,它蛻變成偏袒政府行政行為逃脫法律正當約束的保護傘。
司法權作為一種靜態的、被動的、中立卻本應當最權威的一種公權力,其所擔當的使命,恰恰因其中立而具有凝聚國人期望以及實現國人期望、提供國人信心的功能。如果司法權在權勢面前退縮、無語甚至助紂為虐,就必然引發人民基本期望的落空;一旦離開了人民的信任,它也就喪失了最基本的權威——任何國家任何時代,人們對司法權的信任程度常常決定了一個社會的穩定程度,因為司法是社會公正的最后一道防線。
法國思想家托克維爾在其名著《舊制度與大革命》中論及法院,他說:“……另一方面,司法權從未全面履行其職權。……法庭干預政府只對案件有害,政府干預法庭則使人們墮落,使他們變得兼有革命性和奴性。”
托克維爾的這一論斷,在當代中國一直是十分普遍的現象,如何突破這一瓶頸狀態已經變得十分嚴峻。
關于政治體制包括司法制度的改革,恐怕早已成為全社會的共識——即使不是政府與民間所達成的共識,至少也是法學界和大量司法實務工作者的共識。我甚至可以猜想,上述提及的作出裁定的法官們的個人想法,未必也認同其裁定書所表述的那樣。
制度的演進從來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大餡餅,它在任何情況下,都需要人們——身處這個制度中的所有人的共同努力。人們不可能完全等待制度自行變遷,而作為具體從事司法工作的人們,往往比普通公民承擔著更為沉重的職業使命。
20世紀的全球司法,美國、英國、法國、德國,這些國家的司法實踐中,法官的職業勇氣在保護社會公正過程中發揮了巨大作用。
20世紀五六十年代,在法國發生了一場被后人稱為“法官們的政變”的司法革命。在雷恩、巴黎以及里昂,產生了以愛娃約里、雷諾馮魯姆貝克、菲利普庫魯瓦、埃里克阿爾方法官為代表的一批司法英雄。他們以“警察—法官—媒體”三方聯盟的環扣形式,以現有制度為根據,控告了一批平時人們不敢碰的大人物:顯赫的企業主、議員、市長或前內閣成員……這些預審法官們以非凡的勇氣與這些人物周旋、對抗,傳訊他們,對他們立案審查,以人權的名義保護公民的基本權利,以依法治國的名義改良社會,最終實現了以法律原則調整社會關系的本來目的。
以法國的情況類比,自然并非完全貼切,即他們的制度框架遠比中國當代的司法權更具有面對權勢的抗爭能力。然而,無論如何,在任何一種制度下,即使制度本身的變革是緩慢的,人的作用也是永遠不可忽視的——在許多情形下,甚至是決定性的。
即使基于最基本的人道精神,社會不可要求作為不合理制度組成部分的公務員作出過多的犧牲;但至少社會有權要求公務員們不可以在涉及人民權利的情況下,出現助長制度作惡的行徑,如果發生了這樣的現象,具體執行者不能以制度為由為自己辯護。
這里無疑涉及法官們的職業倫理,即法官到底應該對法律本身負責還是屈服于干擾法律的外在壓力,答案是不辨自明的。我不得不認為,無論后果是什么,法官們只要在任一天,他們就沒有權利不對法律負責,現實的嚴酷不能成為抗辯的理由,因為他們最糟的結局無非是不當這法官!在自己的職業范圍內,與不正當的行為或現象不合作,恰恰應該是任何一個從事該職業者的底線倫理。
制度需要變革,但任何制度變革都不是人們叉著腰、站著看能夠等來的。司法權的獨立與維護公正的能力,從來都是任何制度下法官的職業使命。■
作者為本刊法律部首席法律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