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話匠
在冬天來臨前,高山的雨騎在云的背上觀察了很久,想找一個空閑的地方落下來。秋天的地里長滿了成熟的莊稼,沒有一個理想的地方供它們落腳,只好騎在云的背上在山頭上飄來飄去,像一群沒有巢窠的大鳥在風中流浪。看著這些大鳥,村人像追趕走失的羊群一般,起早貪黑地把地里的莊稼攆回村里,使原來覆蓋著糧食的田野裸露出大片整潔的泥黃色,騰出空地。看著連綿不絕的整肅田野,雨像游子看見了家園似的從云層里呼嘯著奔跑出來,你追我趕地往村莊里涌來。大概在天上呆得太久,提前到來的寒流把它們凍成了雪花,雨在天上搖身一變,成為瑞雪降在村莊里,把阡陌、柵欄和竹林都覆蓋起來。
大雪封凍了高山,雪地上就沒了人影。人們為大雪騰出地方,也為自己一年四季的忙碌騰出了一點空閑,在家里燒著疙蔸火過冬,偶爾一行犬印從一個院落里伸出來,蜿蜒著穿過一片平整的開闊地,歪歪斜斜地延伸到堤岸的大路旁。那是村里的一匹黑色土狗,它身上黑緞般的毛皮在雪地上十分搶眼,猶如一顆黑炭滾落進雪白的面粉。狗一般不會選擇在這個季節談情說愛,然而黑狗還是冒著漫天大雪出了門,因為它早晨躲在廚房里偷啃一只待客的臘豬腿時被主人發現了,生氣的主人提了響篙追著它打,家暫時是呆不下去了,只好跑到雪地里散散心,順便看看村莊的風景。站在河岸上回頭看去,雪地里的村莊確實很美,一群倦意四起的老屋在雪下沉睡,幾縷淡藍色的炊煙化開屋頂上的積雪,露出一片黑色的瓦脊,像一幅水墨畫一般清淡而沉靜。
黑狗抑郁的情緒受到村莊風景的感染,心情漸漸變得好起來。療治好心靈的創傷,黑狗正準備返回村莊,卻見山坳處過來一行吹吹打打的迎親回來的隊伍,一些健壯的漢子抬著艷紅的嫁妝在雪地上奔跑。看見了村莊的輪廓,都想跑在前面,成為進入村莊的第一名。緊跟在嫁妝后面的是穿著大紅襖的新娘,她舉著一把紅油紙傘走在送親的人的前面。幾聲嘹亮的鐵炮響起后,原本寧靜的村莊沸騰了。這些古老的鐵炮見證了村里的許多重要場合。每當喜事發生,它們就被村人從木樓上拎下來放在院子里,灌上火藥,用紙捻點燃,發出驚天動地的吼聲。
鐵炮聲給火邊似睡非睡的村人注入了精神,他們把手袖在黑襖子里,從掩埋在雪中的房子里鉆出來,站在籬笆邊看那個被潔白的雪地映得光彩照人的新娘。村婦們對新娘的行頭品頭論足,顯出一派過來人的權威,對新娘的身材步態進行熱烈的討論,以判出她作為婆姨的分數。漢子則要沉默許多,噙在嘴上的葉子煙裊著藍煙,掩蓋了他們看嫁妝的眼神。心里與自家婆姨帶來的嫁妝進行比較后,得出一個沮喪的結論,覺得自己的丈人真是太摳門了。
在觀看新娘的人群中,有一個瘦小的男人不停地在屋里和雪地上竄來竄去,大聲武氣地叫著村人的名字,他就是村莊里的話匠,要趕在新娘還沒有進入村落以前,把前來參加婚禮的主要親戚找齊聚攏。作為一個靠嘴巴吃飯的鄉村匠人,現在正是他盡情展示口才、頻繁使用嘴巴的時候。站在村莊的任何一個角落,都能聽見他興奮的聲音。
鄉村話匠都很瘦,這大概和他們把嘴巴主要用來說話而不是吃東西有關系。話匠的胃長期受夠主人甜言蜜語的欺騙,它就報復主人身體使它沒法長出肉來。話匠瘦小的身軀平時不引人注意,只有當村莊里有過生滿月、迎娶嫁往的事情發生,他才一躍而成為主角。
新娘入室拜堂時,對話匠的考驗終于來臨。迎親的漢子們把嫁妝抬進房間,按照主人的意思擺好,跟在新娘后面的黑狗也跑了回來,洋洋得意地在院子里兜來兜去,仿佛是它把新娘攆回了家,以期以這份功勞來抵消它偷吃豬腿的過錯,村人以為新娘馬上會從屋角轉出來,然而這時送親隊伍卻在竹林下停住了腳步,他們似乎發現了一些問題,在問題沒有弄清楚之前,他們顯然不準備帶新娘進屋。
關鍵時刻,話匠立刻出馬,他等待這個施展拳腳的時刻已經很久。他一縱一縱地跑過院子里的積雪,往竹林下趕去,身后跟著大群看熱鬧的村人。當村里的話匠跑到竹林邊,送親的隊伍中也走出一個話匠,這都是早有預謀,他們要進行一場排練多次的游戲。
正如村人們猜測的那樣,送親過來的話匠似乎有一肚子意見要表達,他很快指出關于這個村莊的一大堆不是。比如說派出村去迎親的漢子有幾個身體單薄;嫁妝在桐梓樹上撞了幾下;村莊里迎親的鐵炮聲不夠響亮,缺乏應有的熱情……總之提出一大堆雞毛蒜皮的問題,要村莊里的話匠來解釋,解釋得不中意,他們今天就不準備進村,今后也絕不進。其實這時打著油紙傘的新娘早已耐不住了,但她清楚這是一個村莊和另一個村莊發生關系時必要的交涉,也是為了引起這個她將住一輩子的村莊對她的到來表示足夠的重視,她只好耐心地站在那里,悄悄心疼自己的新郎像一條攆仗狗一般焦躁不安地在雪地上走來走去。
在送親話匠提出的一大堆問題面前,村里的話匠早就有備而來。他們之所以叫話匠,就是因為見多識廣,能言善辯,能用嘴巴來維護一個村莊的尊嚴。這時的話匠就是兩個村莊派出的外交家,因聯姻所起的外交糾紛,就只能交由他們打點。村里的話匠使出渾身解數,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主要內容自然是不著邊際的恭維話,從新娘說到新娘的父母,從新娘的村莊一直恭維到眼前的話匠,他把平生積累的好詞毫無保留傾盆倒出,他對新娘的恭維,以至于讓人覺得這個村莊娶了新娘,是另一個村莊的重大損失,既然狠狠地賺了別人一把,不說一點好話顯然說不過去。
話匠熱情而虛假的恭維話終于產生了作用,他謙恭的態度得到了對方的認可,站在竹林邊的隊伍逐漸走出竹林的陰影,往堂屋走去。這時村里的話匠如釋重負,當他把新娘引進堂屋交給掌客師,他的外交家任務就告一段落,在接下來的時間里,他將盡情地喝著喜酒,直到大醉而歸。
雖然話匠為村莊的外交盡心盡責,然而看熱鬧的村人卻不太領情。他們一直沒把這場對話當一回事,在兩個話匠的你來我往中嘻嘻哈哈、打情罵俏。在他們見慣不怪的眼里,話匠這番手續好比兩個已建立大使級外交關系的國家互換國書而已,這個程式化的儀式不可能影響兩個村莊的聯姻。
在武陵山區的廣袤鄉村,話匠就是每個村莊的發言人,他們代表村莊進行一些重要的外交活動。村民很少有機會到山外,他們并不知道山外有記者招待會。幸好他們不知道,否則村莊會發笑。在村人們看來,那些衣冠楚楚的人物還趕不上他們村里的話匠,哪些簡單枯燥刻板的問答遠不如村莊提出的問題來得生動,靈活和富饒。
鄉村字匠
太陽底下,村莊日漸衰老,陽光一小步一小步地走過樹梢和屋頂,像一個膽小的竊賊一點點地偷去村莊的時光。這時村里只有老人和狗,以及幾只在籬笆邊打轉的花雞,花雞們一直在努力突破籬笆,不能進入菜園,它們只好在那里刨一個土坑,臥在土坑里曬懶洋洋的太陽。這時村莊是寧靜的,顯得寂寞而空落,緊連著地壩邊的土路上晾曬著深深淺淺的人畜腳印,漸漸干硬如雕塑。
大部分村人下到地里,被一片片莊稼淹沒。外來的人站在山脊上往往看不見一個人影,但你隨便喊一個名字,油綠色的莊稼上就會冒出幾個黑色的頭顱,茫然地向外張望。村人下地之后,村落里就剩下老人與狗,守著這個空蕩蕩的家園。但有例外,比如現在村里的字匠就留在了家里。當他在村莊的小路上晃蕩的時候,你不要以為他是不務正業,所有的鄉村匠人中,字匠應該與文化聯系最密切。村莊擁有一個字匠可以讓人刮目相看,即便是村里的狗叫,也仿佛帶了幾分學術味道,就有別于那些粗魯的攆仗狗了。
因為村里有一戶人家要娶新娘,村人老早就提了一只雞和一卷紅紙過來,請字匠把那個“天地君親師位”的香龕進行翻新,順便寫一些吉利的對聯,把所有的木門和木柱都貼滿。字匠當然就不下地里去了,作為村莊里唯一的字匠,他有更加神圣的使命。
在安靜下來的村莊里,字匠在太陽下鋪開木板,磨好墨,將紅紙一卷一卷地鋪開,開始把一些他認為十分美好的句子寫在紅紙上,那些句子在他大腦里儲存已久,但由于很長一段時間未曾調用,已經有些生疏,甚至在幾個關鍵處他有些拿不穩,不得不借助幾本發黃的書籍,翻找自己需要的字和詞。
當字匠把使用過無數遍的句子寫到紙上,就提著米湯走過村莊的黃土大道,把那些句子貼到即將舉行新婚的院子里去。村莊在字匠的喬裝打扮下變得喜氣洋洋,雖然隔舉行婚禮還有兩天時間,但村莊的喜氣已經被字匠傳達出來,這種喜氣會讓這個村莊興奮很久,直到字匠張貼的紅紙漸漸褪色,留在上面的字跡漸漸模糊。
事實上出現在婚嫁上的文字還不是字匠的得意之作,最令村人覺得不可或缺的是他那些祭文。陽光在村莊里慢悠悠地走著,一點一點偷走老人的最后一絲光陰。閑在村里的老人終于在某一天撒手把幾間破房子交給下一代人,獨自踏上追趕黑暗的道路。這時村莊就會傳來哭聲,村人們順著哭聲傳來的方向,集中到死去老人的院落里,看能不能幫上什么忙。鄉村字匠也夾在這些村人的中間,他臉上的悲傷意味比任何人都濃重。在整個村莊,只有他一個人在盡力回憶老人的一生,并以此作為祭文的內容。
村人們七手八腳地辦著喪事,鄉村字匠卻躲在一個不被人注意的角落,滿含深情地寫下一些令人柔腸寸斷的文字。他把老人一生的艱辛變成紙上的句子,他顯然被自己打動了,很多時候停下筆來專注地流淚。由于字匠的存在,每一個在土地上出現過的生命才有機會留下一段文字,這些叫做祭文的文字將會被村人收藏起來,成為一個村莊在成長過程中的教科書。
到了夜里,字匠走出那個幽暗的房間,把人們召集在一起,唱讀他晝夜趕出的祭文。老人的子女跪在地上,聽著字匠的聲聲吟唱,哭聲越來越大,以至在濃密的夜里響成一片。村人們在字匠的聲音中想起這個老人的種種好處和他在村莊的開墾之德,從而為自己在最后幾天光顧著忙地頭的活沒有去看望老人羞愧不已,他們一邊拍打著棺木,一邊肆無忌憚地放聲大哭。
鄉村字匠因經歷了太多這樣大喜大悲的場景,他已成為村莊里一個最沉默寡言的人。在鄉村匠人中,只有字匠才能夠同時看見村人的來路和去路,所以他注定要受夠回憶的折磨。盡管如此,他依然無法擺脫鄉村字匠的命運——在忙著耕耘的村莊里,能夠識文斷字的人實在是太少了。
鄉村鎖匠
很多年來修鎖匠都懷著十分郁悶的心情生活在自己的村莊,折騰了半輩子還是光棍一條,比其他人多一點手藝,日子卻過得如此艱難,他心里十分羨慕那些娶上媳婦的村人。每當他看著年輕的村人跟著美麗嬌艷的媳婦一起下地,心里便生出一種妒忌,這份妒忌使他看不慣成雙成對的東西,在野地里兩只戀得正歡的土狗遇到修鎖匠,它們的愛情就一定會遭到破壞。
修鎖匠把自己的潦倒生活歸咎于他從他父親那里學來的修鎖手藝。修鎖匠的父親是一個老修鎖匠,而老修鎖匠的父親則是更老的修鎖匠。他們沿著祖傳的慣性,把修鎖的手藝一代一代地傳下來,并得到越來越多的技術積累。
一把鑰匙只能開一把鎖,但在修鎖匠那里,一把鑰匙幾乎可以打開村莊里所有的鎖。他像一個對愛情不忠的家伙一樣嘗試著用一把鑰匙打開盡可能多的鎖,呆在家里不停地去研究各種不同的鎖的結構。他可以把鎖鎖上,丟掉鑰匙,用一根鐵條將鎖打開;也可以把鎖拆開,取下一個重要的部件,使鎖還繼續保持著鎖的形狀,卻什么作用也沒有,形同一個虛設的幻影。鎖匠喜歡玩鎖,村人眾所周知,但是作為一個鄉村匠人,他還希望得到村人應有的尊重。
在臥伏于土地深處的村莊里,鎖是一個并不太受重視的物什。一般來說,村人下地時分,天還沒有完全亮開,匆匆忙忙地把衣服斜披在肩上,順手摸到農具就趕往地里。出門后,大門一般還是要裝模作樣地鎖上。那是一些長條形的老式鐵鎖,它們掛在門上的樣子像一只老鼠被釘子鉤住,在陽光下泛起一片黝黑的光芒。長柄鐵鑰匙一般來說就順手擱在低矮的瓦檐上,他們不習慣把鑰匙帶在身上,村人對鑰匙也并不很重視。
村外高大的楓香樹上歇了兩只黑頭白身的喜鵲,春天里它們忙著在樹枝上做窩,以便在窩里產下它們的愛情結晶。人們在地里看見,喜鵲不停地在村莊里飛來飛去,它們嘴里含著一根枯草飛上高大的楓香樹,站在高處不停地為生活唱贊歌。但人們不知道,有一只喜鵲忽然飛上低矮的屋檐,它看見在黝黑的瓦脊上躺著一塊發黑的鐵片,這塊從未見過的東西引發了它的興趣,于是它把村人的鑰匙叼走了。在春天忙碌的村莊里,一把鑰匙和一只鎖隨時都有可能因為老鼠和鳥的介入而離異,使它們形單影只,過著被對方拋棄后的壞生活。
村人還在地里狂追濫趕著太陽,太陽終于被攆跑了,黑夜從地里泛起來,靜悄悄地在空中彌漫。村人踩著叮當的牛鈴聲進入村落,經過一整天和土地的搏斗,他們略顯萎靡不振,拖拉著腳步走到家門口,懶洋洋地把手伸向低矮的瓦檐,這時他們發現鑰匙不見了。早晨擱鑰匙的地方變得空蕩蕩,只有一攤鳥糞或者幾粒老鼠屎,留下作案者的物證。顯然這并不是第一次了,喜鵲叼走鑰匙或老鼠偷去鑰匙是鄉村生活的經驗之一,鑰匙的缺失也并不會讓村人驚慌,他們也沒想起村里的鎖匠,當然純樸的村人也并不認為喜鵲和老鼠是鎖匠的合謀者,他們只是順手舉起手里的農具,很容易就把那只老式鐵鎖的防線瓦解掉,就像一個善于甜言蜜語的男人瓦解一個女人的防線一樣容易。
沒有鑰匙的家門并不會影響村人下地,他們仍然沒有想到村里的鎖匠,因為鎖在村莊里完全屬于可有可無,鎖匠也變得可有可無。丟失鑰匙的村人第二天把大門虛掩上,扛著一把鋤頭接著去走昨天剩下的路。而那把缺失了鑰匙的鎖,仍然貌似忠誠地守著家門,只要你不去懷疑它的忠誠,鎖的這種貌似的忠誠其實也和真實的忠誠沒有多大的區別。
村人把自己的一生都藏在莊稼地里,回家來只是為了第二天能夠再到莊稼地里去,莊稼地才是村人該呆在那里的地方,而家,只要交付給一只狗就行了。遠在莊稼地里的村人,隱隱地能夠聽見村莊里的狗叫。村人下地之后,村莊就成了狗的天下,它們趁著這個空閑,忙著找朋友嬉戲打鬧,交流生活的喜悅。一個陌生人的出現會使村里的狗吵成一片,這時地里的村人知道有陌生人進村了。家里的大門上沒有上鎖的事情,并不會使村人聽見狗叫就提心吊膽,他們反而覺得這樣更能方便過路人進屋喝水。村莊里沒有水井,過路的人口渴了就只能進入院子去找水缸,這會使狗吵得更兇,但狗的叫聲很難把主人從地里喚回來,他們相信只要再堅持一會,狗就不會再吵了。山里的人都很淳樸,偷東西的只有狡猾的老鼠和不懂事的喜鵲。
由于鎖在村莊的存在沒有多少實際意義,因此鎖匠的日子很不景氣。他住在村莊里,卻沒有一個村人來找他配鑰匙,仿佛他只是為了一個祖傳的手藝而存在。為了保持這個手藝他不得不把村人下地的時間用來研究那些大同小異的鎖和鑰匙,這樣一來他的生活就陷入一個怪圈:他的手藝越來越精湛,他的生意卻越來越清淡。鎖匠就這樣成了村莊里最不走運的匠人,他生活在不需要鎖的村莊,注定一輩子無用武之地,就像一個飽讀詩書的聰明人,生在了不屑于識字讀書的山野。在日益蒼老的歲月里,他不得不產生一點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