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他赤裸著肉嘟嘟的上身,不斷揮舞起明晃晃的菜刀,像一匹脫韁的野馬,拼命地向她猛撲過去,仿佛非要即刻讓她死于自己的刀下不可。他的神情專注而投入,他的臉因為眼鏡的突然離場變得面目全非,可怖得嚇人。
先是位于樓頂最高處的他們自己的家里,然后是向下的樓梯,接著是居于其下一層的我的家。她慘叫著,匍匐在地,像一只身手敏捷的爬行動物,快速地撞開和他生活進出了若干年的家門,然后往下,窸窸窣窣地爬過樓梯拐角,接著往下,然后就是我的家了。在我家緊閉的金屬防盜門前,她停了下來。
她蓬頭垢面,渾身血污。樓道聲控燈燈光和他手里明晃晃的菜刀,同時在她頭頂的空中不停閃爍。越來越近,越來越刺眼。她必須爭分奪秒。她再也顧不了那么多了。于是,她頭手并用,直直地轟擊著我家緊閉的金屬防盜門。
他忘情的叫囂,她凄厲的慘叫,他和她,他們不顧一切。他們弄出的響動很大。我早已熟睡的妻子和女兒被他們弄出的響動驚醒了。睡眼惺忪不明就里的妻剛一開門,她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捷地蠕動進了我的家。幾乎就在她緊接著迅捷地關上防盜門的剎那,他和他手里明晃晃的菜刀便閃現在了我家門口。
他沒轍了。但他暴漲的激情已經被點燃,像一堆熊熊的大火,想要即刻熄滅其洶涌的火勢已無可能。他龐大的肌肉橫飛的身軀,他手里不斷揮舞的明晃晃的菜刀,此刻已然變成了甬道,將他熊熊燃著的激情不斷排泄噴灑出來。金屬防盜門不知道疼痛,也不懂得逃避或反抗,巨大的聲響和強烈的顫動是它唯一的言語。
他手里明晃晃的刀光,樓道聲控燈持續閃爍的光影,它們相互聯手,那個夏夜稀薄的夜色瞬間被撕裂。
[貳]
成為他們上下樓的鄰居,是不到十年時間的事;和他倆認識,則起碼有二十個年頭了。但我們的關系也僅限于此:我是她的同事,與他同性我們都是同行再者就是,我們互相都知道對方的名字。
記得那一次,我和他同時受邀參加一個朋友舉辦的宴會。到場的都是主人的同事或者朋友,其中有幾位是我們這個行業內人人皆知的領導,比如他,當時已是一家醫院的院長,比如另外一位眼鏡,他的直接上級,在座的我們隔了起碼兩層的上上級。但這和那天的聚會無關。那天我們只需要喝酒,這是我的理解。聚會一開始時也暗合了我的理解,大家你來我往,很快便陷入了酒精溫熱的陷阱里。
中途,他忽然——請原諒我匱乏的用詞,但我搜盡大腦也未能想出一個更確切的詞匯,來描繪當時的情形——他“忽然”起身,讓在場的人一下停止了說笑。他挨個給人敬酒。每敬一個,他就伸出食指指著對方,喚那個人的名字,還在后面加個后綴:“××主任。”輪到我時,他粗大的食指向我所在的方向伸了一下,頭被雙眼牽引著,直直地看著他的上級我們的上上級:“×局,存剛主任。”
接下來,他還說到一個我從未注意到的事實,他說,存剛主任,這么多年了,都當主任了你還沒打過我的電話,你們醫院很多人請過我會診,惟獨你沒有……他這么一說,我“忽然”有些明白,他為什么“忽然”站起來了。我“忽然”就想笑,卻沒好意思笑出來。在“忽然”變得那么嚴肅的場合,當著那么多的人,我怎么能隨心所欲、想笑就笑呢。我不知道你的電話啊,我說。我說的也是事實,因為我從沒給他打過電話也從沒想到過要給他打電話,當然就不會知道他的電話號碼。說著,我掏出手機。“你現在就打,13××××××××××。”沒等我問,他便念出一串數字,隨即也掏出手機,清了清嗓子大聲念起來:“13××××××××××,存——剛——主——任。”我也跟著重復了一遍他最先告訴我的那串數字,然后學著他的樣子,摁出幾個字:×××院長。
一次完美的聚會,就這樣被活生生地切成了兩段。前面一段屬于所有到場的人,后一段,他未經過任何人應允,便擅自據為己有了。不僅如此,他還有意無意地制造出一種落差。盡管這落差,不像我和他上下樓比鄰而居的關系那么具體和實在,但我能確切地感覺到它的存在,到場的人都感覺到了它的存在。此后,他就以“×××院長”為名,躺在我長長的手機電話簿里。像一本偶然淘得的書,封面已積滿時間厚厚的煙塵,書頁卻完好如初、嶄新如初。
而那次聚會創造的兩項記錄:我和他在同一張桌上吃飯'還待了那么長時間。至今未被打破,也沒機會打破。自然,作為上下樓比鄰而居的兩個人,見面是幾乎天天有的。那是在他從居于我上一層的家,我從我的家,我們出來或者返回的途中。我們相互笑笑,或者點一下頭,然后繼續各自既定的方向走去。快十年了,我從未進過他的家,他從未進過我的家。
這是又一項記錄,我想,如果沒有那個夏夜,這項記錄將被順理成章地保持下去,不知道多久。
[叁]
其時,我正與幾個朋友在穿這座城市而過的那條江邊煮茶論文。夜風習習,一點點蕩掉了繚繞一身的熱氣。 “要死人了!”電話剛一接通,手機聽筒里便傳來妻顫筋筋的聲音。我在外的時候,不管在哪里,不管多晚,妻從不給我電話。這么多年,一直這樣。妻忽然來這么一個電話,忽然顫筋筋地冒出這么一句話,我心里咯噔一下,渾身的燥熱就又洶涌起來。
已經是午夜了,我家里還是燈火通明,人影幢幢——人們被他和她發出的聲音糾集到我家里,又分成兩個界限分明的陣營。一個在餐廳,總共七個人(也可能是八個),以他為中心,形成一個小小的包圍圈,他的手和腿被一潑人牢牢地控制在手里,只有頭完整地顯露出來。從他明顯高出一截的頭和間或顯露的赤裸上身看,他是坐在我家的餐桌上。他鼻梁上的眼鏡已不翼而飛,這使得他的眼球看上去像兩個黑白相間的微型球體,咕嚕嚕地轉動著。有唾沫從他不斷開合的嘴里飛進而出,濺落在身邊的人身上,叫人分不清他們緊繃的鐵青色臉龐上,淌著的是汗珠還是唾沫。“你們,你們放開我!”隨著他不時的吼叫,木制餐桌不住地搖晃著,站在餐廳門口,我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水泥地板在微微的顫動。
另一個陣營在我的書房。人數大致和餐廳里一樣,區別在于她們的排列。從門口到她癱坐的地方,亂七八糟的,像她頭上胡亂飄飛的發絲一樣,毫無章法。她們的臉也是。一張張,頻繁地張望著門口,又看看她滿臉的血跡和淚滴。就有淚珠從她們慌慌張張的眼角紛紛揚揚地滑落下來。她們一定不知道,在此之前,她們所在的地方是只屬于我一個人的,就連我妻子都未輕易跨進來過——不是我不讓,而是因為妻知道,每個人都有一個只屬于自己的空間,一個人的空間——在那里,我一個人度過了好些個或痛苦或快樂的夜晚。無聲的電腦熒屏和同樣無聲的文字是我忠貞不二的伴侶。但在那個夏日的午夜,她們的闖入,讓我有一種被人無端偷窺的錯覺。
“爸爸——”女兒尖銳的呼喊聲從客廳明亮的光影里傳來。我飛也似的沖過去,一把將身著睡衣盤腿坐在沙發上的女兒摟在懷里。好長時間過去了,我還能夠感覺到懷里的女兒,仍在那個夏夜燥熱的空氣里瑟瑟發抖。
許久之后,女兒喃喃地問:“爸爸,他們在做什么?”
我摟住女兒的手不由得加大了一些力度,卻沒有回答,因為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爸爸,他們在做什么?”
“爸爸,他們做什么哦?”
“他們——在演戲。”女兒反復問了多遍,幾乎就要哭出聲來的時候,我忽然想到了這個詞兒。
“爸爸,他們在演戲啊?!” “是的,演戲。”女兒還不到五歲,顯然不知道什么叫敷衍。我肯定地重復了一遍剛才的話,女兒就沒再問,不一會兒,便在我的懷抱里沉入自己的夢鄉里去了。
[肆]
但我家無法再關上的金屬防盜門,和那把明晃晃的菜刀,徹底地否定了我的答案。
金屬防盜門關不上了,換一把鎖,就可以重新發揮它應用的作用,盡管表面上它還是原來的自己——對于防盜門而言,這已足夠了。
菜刀就不同了。菜刀是用來切菜的,這誰都知道;麻煩在于,那把菜刀不是我家的,是它的主人把它遺棄在我家里了;更何況,它鋒利的刀刃上還沾著淋淋的血漬呢。
實際情況是:第二天早上,妻便發現我家的防盜門壞了,無論如何也關不上了,妻叫來換鎖的師傅,出了一些錢,它就又可以關上了;而那把菜刀,妻說她不知道怎么辦,問我該拿它怎么辦?我說既然它的主人不要它了,就讓它呆在我家吧,說不定哪天它的主人會想起它,來要它回去呢。
后來有一天,妻突然問我,難道他們家不切菜了嗎?我沒言語,妻看了我好一會兒,也跟著不言語了。
[伍]
后來的一切果真就像一出戲。當然,高潮已在那個夏夜上演了,此前和后來的一切不過是它的延續和花絮而已。
那個夜晚過后,他和她便沉默了。無論白天還是夜晚,不再有異樣的聲音在我頭頂的屋子里鳴響,即便是在返身或者離開的樓梯上遇見,他也總是昂著頭,或者伸手攏一下風衣領口,或者扶一下鼻梁上的眼鏡,目不斜視、步履匆匆的樣子。
與此同時,關于她的各種消息卻風一樣流傳開來——第二天,她便離開了我們一起工作的單位,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除了我和幾個那夜在場的人,甚至沒幾個人知道她為什么離開——作為事件的倆主角之一,她的離場使得人們高漲的興致沒處釋放,只得對她曾經的演出評頭論足了。
這可以理解。我無法理解的是,人們說起她時的矛盾心情。即便是看戲,人們也會自然地流露出自己的喜歡或厭惡,可她是個例外。人們把自己看到的和聽到的關于她的事情說出來,卻沒想到找一條有效的線索整理串聯,人們總是各顧各的,不一而足,千差萬別。相對一致的說法是:她所以被他用自家的菜刀砍了(這我知道),是因為她在外面有了別的男人,她所以在外面有了別的男人,是因為他在床上不行,不是個男人……他不行,不是個男人,這是她說的。說起她的人總要這么強調一句,接著又似是而非地問一句:他不行,那,他們的孩子哪里來的?
事情就是這么簡單而又復雜。即便是最簡單的事,遇到喜歡刨根問底的人也就變得復雜和煩瑣起來了。不管你是否愿意,誰也無法改變。
[陸]
若干時日之后,當她回到我們工作的地方,她臉上的血跡和淚痕已悄然被時間蒸發。人們心中尚未繁殖成型的種種臆想和猜測紛紛胎死腹中。只是,我再也沒見她在我頭頂的那間屋子里出現過。對于那個夜晚,對于他們曾經的演出,人們漸漸也就喪失了言說的興致。而那把被遺棄的菜刀,在人們眼中,從始至終甚至沒能逃脫不著一字的命運。
又過了若干時日。某天,妻打掃衛生時在家里某個角落里再次發現了那把菜刀。它昔日奪目的光芒已不復存在,刀刃的鋒利已不復存在,就連點綴其上的那些血漬也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通體的斑斑銹跡,暗淡無光。
所向披靡的時間就這樣成就了一切,漫不經心,舉重若輕。那把菜刀不過是它信手拈來的一副道具,現在,大幕已然垂落,結局隨之呈現殘酷,卻毋庸置疑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