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羅扁生下崗后找了好幾個工作,但都沒能干多長時間。原因是他心太實,性格耿直,看不慣私企老板心黑,經常與老板頂嘴,就常被炒魷魚。但是,他現在正是用錢的時候,兒子讀中學,妻子也下崗,做臨時工,收入微薄,他當然不可能天天待在家里。羅扁生就出門到處走走,尋找就業的機會。這天他實在無處可去,就沿著一條小路毫無目的往郊外走。到了一處山邊,這里是成片的田野,過去是種水稻與蔬菜的。但現在這些地都大片大’片的荒蕪了,野草叢生。只有蝴蝶與蜻蜓在草叢中飛舞。這時從小路上走過一個挑擔子的農夫。羅扁生問道:老伯,這么好的地為什么都荒了?農夫說,地有什么好種的,累得半死也只能吃個半飽。這年頭來錢快的還是做生意呀。
羅扁生呆呆地望著大片的田野,突然心里萌發了一個主意:種地謀生。說干就干,羅扁生第三天就開始了他的種地生涯。他在山邊搭了個小木屋,中午吃帶來的干糧,累了就在小木屋里躺一躺。半個月下來,就開出了一片田地。一個月后,這里就是一片黑油油的田地了。羅扁生在地里種上時令蔬菜,時值春天,一段時間后,田野里就是一片青綠了,一茬蔬菜上市賣了個好價錢。羅扁生想,種菜也挺好賺錢的,就是累一點。累又有什么關系呢?只要心情舒適就好,不看別人臉色就好。
這年夏天特別的炎熱,太陽像一只火球烘烤著大地,天持續干旱,已經兩個多月沒下一滴雨了。地里的蔬菜受到干旱的威脅,菜葉有些變黃了。等老天下雨恐怕是要絕收了,于是,羅扁生就到很遠的山下的溝里去挑水。挑一擔水往返要走20分鐘。羅扁生從天蒙蒙亮開始挑水,到上午十點才能澆完菜地。他赤膊上陣,汗水像下雨一樣往下滴。一個星期后,他的肩膀紅腫得像饅頭,他在肩膀上涂些消炎藥水。他堅持著,在肩膀上墊一塊毛巾,一擔擔往返在山坡上。山坡上本來沒有路的,也被他踏出了一條彎曲的山路。不久,他的肩上有了一塊厚厚的繭子。一擔水壓在肩上也不是死沉沉的了。這個時候,他才明白農活實在是太苦了,是考驗人的意志最好的勞動。過去農民為了生存。也沒別的活可干,只能是臉朝黃土背朝天的死干。現在政策活了,許多農民就放棄種田地跑到城里經商了。比起做生意,種地確實是太累了太苦了也太單調了。
羅扁生就這樣起早貪黑苦干,雖然很苦很累,他心里是甜的。一個夏天下來,被太陽曬得黑里透紅,但整個人顯得更加壯實、強悍。蔬菜收成還不錯,他把賺來的錢全部交給了妻子。
距他約三百多米的山腰上有座古廟,古廟掩隱在綠樹叢中,露出雕梁畫棟飛檐赤壁。古廟香火旺盛,從山腰上綠樹叢中隱隱現出一條土石路,路上幾乎沒有斷過香客。距廟門十幾米的地方有一小塊平地,砌著石凳石桌,平地邊上長著一棵蒼天古松樹,松樹枝繁葉茂,像撐著一把巨傘。每天天不亮,廟里誦經結束后,一個老道長就在樹下靜坐。道長童顏鶴發,蓄著長長的白髯,精神矍鑠,目光炯炯。老道長整個夏天的清晨都坐在樹下,靜靜地望著山下的羅扁生。當然,老道長并非今年夏天才在這兒,他在這座廟里生活了幾十年。多年前鬧“文化大革命”,廟宇遭到破壞,老道長被迫云游四方。直到前些年廟里重新飄起了香火,他才回到這里主持香火。
老道長望著羅扁生在寒冷的冬天里,穿著單薄的襯衣,揮汗如雨地挖地開墾。羅扁生種了三年的菜,老道長就看了三年,剛來的時候,羅扁生還是個細皮嫩肉有些病歪歪的男人,現在他已經是個剽悍的男人了,胸肌發達,兩只胳膊伸出來是一塊塊肉疙瘩,很有點熊腰虎背的樣子。老道長臉上有了隱隱的笑容,喃喃自語,后生可教也。
這天一大早,羅扁生澆完地。正坐地頭歇息,只見老道長從山上下來。羅扁生忙站起來,向老道長鞠了個躬,問老道長有何事體,要不要點蔬菜?老道長笑而不語。羅扁生就到地里為老道長采了一大把蔬菜,送到老道長手上。老道長接了蔬菜,笑著說,年輕人,好呀,天天起早貪黑地勞動,勞其筋骨,壯其體魄,可成大事業也。
羅扁生有些靦腆地笑笑,說。成什么事業,一個下崗工人,也沒別的活干,就是混口飯吃而已。累,我不怕,只要心里痛快,不受別人的氣,就好。羅扁生讓老道長坐在石凳上,問道:老先生今年高壽?道長笑而不語,手撫長髯,讓羅扁生猜一猜。羅扁生說,有七十多歲吧。道長笑了,道,差也,老衲今年九十有五。啊……羅扁生大吃一驚,急忙下跪,連著向道長叩了三個頭。道長扶起羅扁生,道,免禮,免禮。道長望著眼前的后生,許久才說,你是不是姓羅?羅扁生大吃一驚,大師怎么知道?能掐會算?老道長還是笑而不語,沉吟片刻,道:天意也,天意也。羅扁生聽不懂此話何意,老道長接著說緣分,此乃緣分也。言畢,拿著羅扁生送的蔬菜,沿著山路上山了。
一連幾天,老道長都下山來,在石凳上坐下。與羅扁生促膝而談。這天。老道長又來了,還是那樣慈眉善目地打量著羅扁生。羅扁生正滿頭大汗地坐在草棚內飲水解渴。老道長打量著那長勢旺盛的蔬菜,目光中透著一種無可言說的深遽,半晌,老道長從腰下解下一個布袋,撫摸著,掂量著。老道長的目光從布袋上移到羅扁生的臉上,他說,這是廟里祖傳的秘方,叫“紫荊香料”,你拿著去開酒店,用不了多久,你的酒店就會名揚四方,吃客絡繹不絕。老道長停了停,補充說,這里的香料只夠你使用二千次,用完,你的酒店的名氣足以讓你在生意場上站穩腳跟。
羅扁生接過香料袋,手微微地顫抖。
老道長望著羅扁生說,去吧,到你應該去的地方,去接受人生的風風雨雨,不經風雨又怎么成大樹?老道長喘了口氣,接著說,不論是做生意還是做官,都要先學會做人,學會了做人,生意就順風了。老道長言畢,像一陣風飄然而去。羅扁生捧著香料袋,許久無法平靜激動的心情。
酒店開在不太熱鬧的一條巷子里,因為這里的租金相對便宜。開張的那天,羅扁生只放了一掛鞭炮,也沒有弄得張燈結彩彩旗飄飄的樣子。他不想把事情弄得太張揚。羅扁生給酒店起了個十分通俗的名字“好再來”。
“好再來”開張的頭幾天生意冷冷清清。幾天后的一天早上,羅扁生正在市場買菜,碰到從前單位的一個熟人,他問羅扁生現在干什么?羅扁生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剛開了一家酒店,生意還不好。同事說,你開酒店?我小姨子要給孩子辦滿月酒,正好就到你的酒店辦幾桌酒。羅扁生說,不知能不能燒出大家喜歡的口味,這樣吧,我給你打五折。同事說,沒關系,都是些干粗活的,平時吃的都是粗茶淡飯。沒那么多講究。
第二天晚上,滿月酒就開張了,只有五桌。來吃的人多是些五大三粗的打工者,他們喝酒猜拳的喊聲奇大無比,震耳欲聾。羅扁生在每盤菜里都加了些老道長送的“紫荊香料”,只加一點點,他嘗了嘗,果然味道鮮美無比,吃完后,嘴里仍然久久留有余香,令人回味無窮。
這次小孩的生日宴,羅扁生的生意局面就奇跡般地打開了,那些吃完酒席的人回去后津津樂道,一傳十,十傳百,傳遍大街小巷。“好再來”是小酒店,價錢實惠,而羅扁生堅持薄利多銷的思路,吃一桌100、200、300元都可以。半個月后,羅扁生的酒店名氣像春天里長出的筍,節節拔高,香遍整個城市。前來辦生日宴的、洽談生意的、結婚辦酒席的,統統搶著來訂酒席。這時的“好再來”已經顯得太窄小太局促了,根本擺不下這么多酒席。于是,羅扁生就在鬧市區租了一間大酒樓,起名仍然是“好再來”,共有五層,一樓做小吃,二樓做火鍋,三、四、五做酒樓,可同時開辦200多桌酒席。
進入十月后。結婚辦喜酒的越發多起來。酒樓的生意火得天天爆滿,樓上樓下座無虛席,每天來訂酒席的人擠破酒店,羅扁生忙得焦頭爛額,應接不暇。羅扁生已完成了一個下崗工人到老板的角色轉換,西裝革履,風度翩翩,頭發油亮,皮鞋發光。羅扁生的形象改變了,但他為人的本質沒有改變,依然是樸實無華的,沒有一點商人的俗氣,更沒有財大氣粗頤指氣使的老板派頭。羅扁生知道,如果沒有老道長的恩助,他現在還是個種地的,所以他不想使自己變成一個讓人討嫌的老板。他堅持著,但他不知能堅持多久。
每個周末,羅扁生都要停工半天,為酒店做一次徹底的清潔衛生工作。他對員工說,衛生工作不但每天要做,每周還要做一次全面的衛生清潔工作。酒店賺多賺少沒有關系,最主要是讓顧客吃得滿意,吃得放心。酒店的衛生是最重要的,我們的酒店要像五星級飯店一樣,不能有一點灰塵,不能有一只蒼蠅、蟑螂,更不能有老鼠。羅扁生說完就與員工一起做衛生,他像個服務員一樣。褲腿卷得高高的,赤膊上陣,鉆至桌子底下清理死角。還攀到墻上擦玻璃,擦得一絲不茍。一塵不染。在他的帶領下,所有的員工都十分賣力。大家相處得也都挺和諧,就像個大家庭。有員工說,羅老板一點沒架子,也沒老板的派頭。員工都愿跟著他干,有幾個服務員被其他地方挖走,但過了一段時間,就又回到羅扁生手下。
有個大廚,帶著個漂亮的女服務員跑了,到另外一個地方開了一家小吃店。但是,半年后,大廚帶著女孩又回來了,說生意不好做,混不下去,想回來,希望羅老板收留他。店里的員工都不同意收留這個大廚,說這人沒良心,走的時候什么話也沒留下,突然走了,害得酒店差點找不到大廚,還停了幾天生意。但羅扁生收留了他。羅扁生說:我這里很隨意,決沒有強迫的意思,誰想走都可以,想回來也行。羅扁生的做法非常得人心,大受歡迎,所有的人做事都是自覺自愿。用不著他說三道四,更不用在背后盯著。
羅扁生是這樣想的,有人從我這里出去,過后又想回來,說明我成功了,我是受歡迎的,我的做法與我的為人不讓人討厭往后一心一意把生意做大做強做優,吸引顧客。
二
人生有許多事是無法左右的,你想就這樣保持一個正直純潔的男人的形象,但是,你身邊許多因素會左右你,這就叫環境改變人。羅扁生一點也沒想到自己怎么會睡到夢玲的床上,而且這么快就成了情人關系。當他離開夢玲潔白柔軟的身體時,他的心情是復雜的,既厭惡自己,對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但又不得不承認夢玲的魅力他是無法抗拒的。夢玲太漂亮了,太性感了。與這樣的女人做愛,完全是一種享受,羅扁生有點神魂顛倒了。
夢玲是“好再來”酒店的領班,30多歲,皮膚白嫩,苗條,豐滿。她能說會道,剛來的時候,她說她是下崗女工,羅扁生就讓她到廚房洗菜、端盤子。但她很快就顯示出了不同凡響的社交能力,特別討顧客歡喜。開酒店,不就是讓顧客歡喜嗎。因此,羅扁生就讓她管理酒店,當領班。她一上任就把酒店管理得有條有理,有聲有色。羅扁生就對她另眼相待了,逢年過節都會給她個不小的紅包。
有天晚上,羅扁生很遲才下班,他在辦公室處理一些事。凌晨3點,他離開酒店,正要關門時,突然看見酒店迎賓室的沙發上躺著個人,羅扁生好生奇怪,走過去看了一眼,見是夢玲。羅扁生說,你怎么睡在這兒?夢玲從沙發上坐起來,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說,與她同租一間房的另一個女人今天回縣城去了,她忘了帶鑰匙,就只好在這里對付一夜。夢玲又說,我睡這里你不會怪我吧。羅扁生說,這里怎么可以睡覺?我看你還是到我的辦公室去睡吧。
夢玲跟著羅扁生進了辦公室。辦公室里有一張會客的大沙發,羅扁生就讓她睡沙發。羅扁生剛想離去,夢玲說,羅老板能不能陪我聊一聊,我一點睡意也沒有。羅扁生愣了一下,隨后就在沙發上坐下,陪夢玲聊天。也就是在這一天晚上,羅扁生與夢玲發生了關系,羅扁生后來想,半夜三更的,一男一女坐在那兒聊天,環境是那樣的別致、幽雅、幽靜,除了他與她,再不會有第三個人的世界里,不出那種事才怪。
夢玲是個乖巧的女人,平時上班咋咋呼呼。把酒店的女人們管理得服服帖帖。深夜,酒店里空空蕩蕩時,她就靜悄悄地坐在迎賓室休息,靜等羅扁生處理完手頭上的事。子夜時分,夢玲像一朵彩云飄然而來6羅扁生想,這個女人簡直是上帝送過來的,在他工作辛苦無聊時,她就悄悄送來靈與肉的慰藉,羅扁生在夢玲身上感受到了人生的樂趣,也就是這一年的九月,羅扁生喜新厭舊與結發妻子離婚,娶了夢玲。
這樣的生意持續了三年,羅扁生的人生與過去徹底告別了,是住有別墅,行有車的富人一族。過上富人生活的羅扁生早就忘了當年對老道長許下的不奸不猾的諾言,漸漸起了質的變化,生活開始糜爛。
“紫荊香料”是第三年用完的,但羅扁生的生意已經日臻成熟,已經被一些食客認同,吃客照舊絡繹不絕。但那是在羅扁生精心經營下產生的效果,現在酒店管理亂七八糟。食客意見一大堆,有的吃了一半氣得走人。也就五六年時間,他的酒店就日落西山走下坡路。等到他覺醒時,夢玲已卷走了他大部分財產,與一個小白臉移居加拿大了。羅扁生像做了一場噩夢一樣,醒來兩手空空什么也沒有了。當他像喪家犬一樣于一日清晨站在多年前種菜的地方發呆時,眼前的一切讓他徒生悲傷,所有的地都茅草叢生,幾只野鳥野雞在草叢里飛上飛下,好不凄涼。
羅扁生呆望了許久,長嘆一聲慢慢往山上走去。來到山上,廟宇依舊香火旺盛,善男信女們虔誠跪拜。羅扁生向一個后生出家人打聽老道長。人家告訴他,老道長是前年駕鶴西去的,享年102歲。出家人聽說他就是從前山下種菜的,就說,老道長知道你有一天會回來找他的,就給你留下了一封長信。羅扁生接過信,讀著信就淚水長流忍不住哭出了聲,老道長居然認識他的爸爸!老道長在見到羅扁生的第一天就認出了他,他長得太像他爸爸了。老道長在信中寫了很久以前的事:羅扁生三四歲的時候,他爸爸老羅頭是山下一家軍工廠的廠長。因為被造反派揪斗險些致死,逃到山上,躲藏在廟里,與老道長結下了深厚情誼。老道長希望老羅頭能留下來與他一道修身養性,拜佛念經,聊度此生。但是。老羅頭不肯,他說,他的事業在山下,他是共產黨員,要為大眾謀幸福……老道長對老羅頭的人格深表敬意,望著他敬仰的人慢慢走下山去。
不久,山下傳來消息。造反派把老羅頭吊在樹上示眾,還不讓周圍的群眾接近,是老道長派了幾個小道士將老羅頭救到山上。然而,老道長的行為惹火了造反派,在一天早晨。數千名造反派手持長槍短棒沖到山上,將老道長一起揪斗,并且一把火燒了“封建迷信的發源地”老廟。老羅頭被造反派活活斗死,老道長從此云游四海……羅扁生的母親帶著羅扁生改嫁一位工人師傅……
老道長知道羅扁生還會來找他的,人世間紅塵滾滾,濁浪滔滔,羅扁生總有一天會把握不住自己而迷失方向。這不怪他,凡人是沒有能力抵抗誘惑的,只有經過不斷的摔打,才能百煉成鋼,才能抗拒誘惑。老道長在信中寫道:小羅后生,再把山下這些田地種起來吧,邊勞動邊悔過。并把你的結發妻子接到身邊來,好好待她。五年后,將有另一個老道人遠道而來,持“紫荊香料”救你出苦海。還是那句話,做生意要先學會做人…… 羅扁生仰天長嘆,他做人都沒學會,生意能做幾何?縱然有用不完的“紫荊香料”,又豈能挽救一個自甘墮落的人!他在山腳下搭了個草棚,又開始了他的種菜人生。
責任編輯 張曦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