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歲時,讀死書,強成誦,否則,受到責罰,其苦難言。中年到老年,嗜讀成癖,心情迥異而境界也完全不同了。一日不讀書,好比一天不吃飯,精神食糧之需要不亞于米粟了。
我在大學里讀的中文系,全部精力放在創作上了。圖書館的大門,踏進時絕少,嘔心瀝血從胸中掏東西,而填入的卻少得可憐。
到了晚年,愧慚于腹中無物,而別人卻以飽學前輩視之,愧懟之余,拼命補課,饑不擇食,視書本如親朋,幾乎不可須臾離。年已八十多歲,雜事如毛而精力已半枯涸,每天不少時間在臥榻之上。晚上,家人在看電視,而我呢,很早就脫衣上床了。這時,房門一閉,沒人來打擾,沒有雜事來分心,體泰神安,心情平靜如春水。臺燈柔光,誘發我夜讀的佳興。我床頭上,書有三堆,高的近二尺,全是古典作品,詩詞歌賦、文章論著,如列八珍。什么都想知道,什么也知之甚少。學海無涯,越讀越覺得味道深厚,因而興趣也越濃重。孔子沉溺于音樂,三月不知肉味,其志專也;發奮忘食,樂以忘憂,境界高也。我對孔老夫子的“吾十有五而志于學”到老而樂此不疲的毅力和志趣欽佩極了!
我所以貪讀,因為書增我知識,開我眼界,使我精神上得到很高的享受。我讀書很雜,不研究,只欣賞。古人說:開卷有益,我覺得很對。我對中國文學史、歷代大家名家的作品,只有一般性的知識,入得不深,零零星星的印象,缺乏一條主線把它聯系起來。所以,我對理論性的文章特別喜歡讀,受益不淺。
但是,我最大的快樂,還有甚于知識所給予的。
孤燈夜讀,思接千載。名篇佳作,會心動情。有些詩詞、文章,讀了幾十年,何止千遍,每次重讀,如故人相逢,其樂無窮。有的作品,有的選本未收,初次入目,高興萬分,真有樂莫樂兮新相知之感。如南宋徐君寶妻作的《滿庭芳》。我擊節低吟,內心凄楚,題目上畫上藍紅兩個圓圈,句句紅線藍圈,藝術魅力令人曠百世而共感,它可以超時間,越國界,使古人今人心靈交通,泯去死生界線。但,有一些歷代早有定評的大家之作,我并不欣賞,讀古,決不泥古崇古,讀書首先要有個“我”在。
上了年紀,記憶太差,讀時極認真,忘卻也極快。太惱人,無可如何!
最后,想用個人的兩個詩句,總結夜讀之樂:“文章讀到會心處,頓覺燈花亦燦然。”
“燈花”,不也就是心花嗎?
(選自《臧克家回憶錄》/臧克家 著/中國工人出版社/ 2004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