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

初夏的時候， 退休教師陳光明住進了養(yǎng)老院，與街坊老李住同一間房。老李以前挺有錢，可惜幾個兒子不孝順，沒等他退休便把他的家業(yè)分了，連棲身之地都沒給他留，他只好住進養(yǎng)老院。以前老李曾經(jīng)找陳光明調(diào)節(jié)過家庭糾紛，所以陳光明一住進去，老李就睜大眼睛說：“陳老師，你怎么也步我后塵？”

“鳳強要結(jié)婚，就我家那巴掌大的地方，怎么住啊？”陳光明放下行李，一屁股坐在床上，無奈地嘆了口氣。陳光明說的是實話，他家只有兩間小房，有一間還是廚房，他老婆死得早，父子倆一起住倒沒什么，可兒子一結(jié)婚，他就沒地方住了。

與老街坊住在一屋，老李很高興，寬慰了陳光明幾句后拿出件紅襯衫，在身上比劃了幾下，問陳光明好不好看。老李的年齡比陳光明還大，卻要穿紅襯衫，陳光明就打趣說：“老李，今年不是你本命年吧，怎么穿起紅的來了？看來你是越活越年輕了！”

“難道你不知道？”老李換上紅襯衫，在穿衣鏡前看了看，扭頭說，“這可是護身符，據(jù)說能保平安，今年流行這個。”

“護身符？”陳光明退休前教了幾十年政治，不相信迷信，于是不以為然地說，“誰告訴你的，不會是賣襯衫的商家吧！”

“陳老師，你還別不信。”老李一本正經(jīng)地說，“曾經(jīng)有兩個人穿著親人送的紅襯衫坐車，后來出了車禍，車里的其他人都死了，唯獨他倆安然無恙。我三個兒子前幾天先后各給我送了一件，算他們還有點良心，沒白養(yǎng)他們。”

“謠言就是這么產(chǎn)生的！”陳光明搖了搖頭，“商人多精明啊，沒有噱頭，你會買嗎？”老李說不過陳光明，也就不跟他爭了，穿上紅襯衫背著手出去了。

開始陳光明并沒把穿紅襯衫的事放在心上，一段時間后，有一天他忽然發(fā)現(xiàn)，養(yǎng)老院里的老頭老太太們幾乎人人一件，款式雖然各異，但放眼看去一片火紅，唯獨他還穿著白襯衣，顯得格外扎眼。

穿什么是自己的自由，陳光明并不為他人所動。可就在這天，院長卻把他拉到一邊，似笑非笑地說：“陳老師，用現(xiàn)在的時髦話說，我覺得你挺‘另類’的。”

“另類？”陳光明是老師，當然知道這個詞是形容什么人的，院長的話讓他一頭霧水，納悶說，“院長，你看我這把年紀，還‘另類’得起來嗎？”

“怎么不能，你看看。”院長說著拿出一張照片，陳光明湊過去一看，頓時什么都明白了。他們養(yǎng)老院為豐富老人們的生活，組建了一個合唱團，陳光明歌唱得好，所以一進來就當了合唱團的領唱。最近市老年活動中心搞了個歌詠比賽，他們養(yǎng)老院也報名參加了，院長拿的這張照片就是他們在排練時拍的，照片上他站在最前排，穿的是白襯衣，其他人皆身著紅色，可謂萬紅當中一點白，難怪院長說他另類了。

院長接著說：“陳老師，我知道你不相信迷信，但從另一個角度說，老人就不能穿紅色嗎？都說火紅的青春，老人穿紅，更能代表心態(tài)年輕，這不也很好嗎？”

院長的話在理，陳光明不好反駁，只好苦笑說：“我不是說不能穿，只是感覺這股風不好。既然這樣，那去買一件紅襯衫，比賽時穿行了吧？”

“陳老師，這就是你的迂腐了。”院長皺了皺眉說，“今年這襯衫都是晚輩送給長輩，你自己去買一件，別人問你誰送的，你怎么回答，別人又怎么看你家鳳強啊？”

陳光明雖然不相信那些傳言，但他是個愛面子的人，院長的話點到了要害，他可以不穿，也可以自己買，但在別人看來，這都是鳳強的錯。鳳強至今沒給他送紅襯衫，陳光明知道不是鳳強不孝順，只是粗心而已，可世俗的力量是無窮的，完全可以把這個小缺點無限放大。陳光明屈服了，他打了個電話給鳳強，想讓鳳強給他買件紅襯衫，可電話接通后，他又不知該如何說出口，即便按穿紅襯衫的說法，送紅襯衫代表祝福，代表孝心，可祝福孝心有要來的嗎？

陳光明正猶豫呢，電話那頭的鳳強問：“爸，有事嗎？”“沒有。”陳光明拿不定主意，心中一慌，嘴上說得卻是，“你和媳婦還好吧，最近工作怎么樣？”

“我們倆挺好的。”鳳強心不在焉地說，“就是工作還那樣。你在養(yǎng)老院還住得慣吧？”“我挺好，你們放心吧。”說完陳光明便掛了電話。

陳光明急于掛斷電話，是因為鳳強說到了他的工作。提起鳳強，陳光明心里就堵得慌，他教了一輩子書，桃李滿天下，有出息的學生很多，偏偏自己的兒子沒教好，鳳強只考了個中專，工作并不好，收入也低。雖然一件紅襯衫值不了幾個錢，如果鳳強現(xiàn)在買了送來，他也不反對，但他實在張不開口向兒子要。

想了想，陳光明晚上獨自出了養(yǎng)老院，在附近的商場買了兩件襯衫，其中一件是紅色的。回去后老李驚訝地說：“哎呀，陳老師，你也穿起了紅襯衫，那可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今天回去了一趟，兒子買的。”陳光明不可置否地笑了笑。這是陳光明生平第一次說謊，竟然是為了一件衣服！說完他的臉像新買的襯衫一樣紅。

花白的頭發(fā)，整齊劃一火紅的衣服，高亢激越的歌聲，陳光明他們合唱團很好地詮釋了老人們的新生活，一舉奪得這次比賽的冠軍。比賽結(jié)束后，陳光明收起了那件紅襯衫，穿上了買的另一件襯衫，這件襯衫是金色的，他怕兒子難堪。

陳光明穿金色襯衫的事兒老李并不知情，就問他為什么不穿紅色襯衫了，他神秘地說：“你沒見今年大街上全是紅色嗎，這也太單調(diào)了，再說送東西心意到了也就是了，金色包含有光榮、輝煌的意思，這不也很符合我們老年人嗎？”

陳光明不僅說得好，他穿金色襯衫也很精神，老李很羨慕，當天也去買了一件。漸漸的，養(yǎng)老院里襯衣的顏色就不單一了，金色逐漸多了起來，就在陳光明暗自慶幸時，鳳強來到養(yǎng)老院，進屋就拿出件紅襯衣給他說：“爸，今年流行這個，說是穿上晚輩送的，能保平安。”

鳳強的話讓陳光明心中一熱，兒子終于長大了，知道關心他了，爺兒倆高興地聊起了天。臨走的時候，鳳強支支吾吾地說：“爸，你不是有個學生叫林雨嗎，他現(xiàn)在開了家軟件公司，聽說那里工資挺高的，我不想在原公司干了，你能不能跟林雨打個招呼，讓我進他公司干吧。”

兒子很少求自己，陳光明不好直接拒絕，就說：“我試試吧。”鳳強走后，陳光明禁不住暗自神傷，林雨是他最得意的學生，當年因為給他送禮，不僅被他嚴詞拒絕，還被教育了一番，現(xiàn)在他怎么能讓林雨給兒子開綠燈呢？再說了，鳳強的能力他清楚，根本不適合在科技公司工作。可鳳強的收入低，又想換房子，他這個當?shù)挠植荒懿还堋?/p>

幾天后，鳳強再次來到養(yǎng)老院，卻發(fā)現(xiàn)父親的床鋪空了，他急忙找到院長，院長說：“你父親兩天前退出了養(yǎng)老院，目前租房住。”說完把陳光明的新地址告訴了他。

鳳強按地址找到父親租住的小區(qū)，老遠就看見父親在小區(qū)門口擺攤賣金色襯衫，他吃驚地說：“爸，住得好好的，你出來干什么？”

“住養(yǎng)老院好是好，可一個月好幾百塊呢，租房住便宜。”陳光明笑了笑，頓了一下，又說，“鳳強，求林雨的事我無能為力，你只要腳踏實地好好干，我相信你也能干出名堂來。你別擔心我，我身體還行，今年這金襯衫賣得還挺不錯，所以就批發(fā)一些來賣，也好多少幫襯你們點。”

“爸！”鳳強哽咽著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