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現代兩大留學作家群及其文化性格

1840年鴉片戰爭的爆發，古老的封建帝國在帝國主義的堅船利炮攻擊下敗下陣來，“天朝中心”、“華夏帝國”的美夢被擊碎，一時間淪為任人宰割、備受蹂躪的迷途羔羊。人們不得不接受一個殘酷的現實：“古老的農業經濟——官僚政治的中華帝國，遠非進行擴張的、推行國際貿易和炮艦政策的英帝國和其他帝國的對手?！痹趶姶蟮耐饬ψ饔孟?。中國人不得不正視世界，確定了“師夷長技以制夷”政策，從而拉開了中國近現代留學的序幕，開啟了中國社會現代化的進程。

兩大留學作家群體

中國近代留學運動始于1847年容閎三人踏上赴美航程的留美運動。后經留學日本熱潮的推動，加之庚子賠款退款教育計劃實施，中國現代留學運動即便是在國際國內局勢動蕩不安的年代，也可謂聲勢浩大，成效顯著。據有關學者統計，“僅以大陸地區為限，從1840年至1949年間，中國留學人員總數超過12萬”。由于特殊的歷史原因，中國近現代留學運動具有鮮明的區域性和階段性特征，他們既是西方文化直接的接受者，又是西方文化重要的傳播者，同時也是中國現代文化主要的建構者。

從中國近現代留學運動的實際看，明顯可以分為留日、留美、留英法德、留蘇四大群體，不同的留學群體呈現出不同的群體特征，在中國社會現代化的進程中發揮了不同的作用。

留學生群體不僅在政治、軍事、科技等方面改變著中國未來的走向，還直接影響到中國文學現代化的進程。從中國現代文學發展的實際看，無論是從數量還是從文學影響等方面考察，具有留學背景的作家所占比重相當大，這是中國現代文學的一個顯著特點，也是中國文學史上一種極為罕見的文學現象。據1937年小島友于編選的《現代中國著名作家》統計，在收錄的322名作家中，具有留學經歷的155人，其中具有留日、留美經歷的分別為57人和48人，占留學作家的67.7％。周曉明據徐瑞岳、徐榮街1988年主編《中國現代文學詞典》統計，在人選的714位作家中，曾留學或游學他國者221名，具有留日經歷者84人，占留學者的38％。

按照文化的差異性和群體的趨同性，中國現代留學生作家群又可大致分為留日作家群和留學歐美作家群兩個群體，考慮到蘇聯文化與其他歐美的差異性，加之留蘇作家的有限性，我們所論及的留學歐美作家群暫不包含留蘇作家。

留日作家群的出現直接得益于近現代“留日熱”的形成。近代“留日熱”的出現主要原因有三：一是甲午海戰的失利極大地刺激了國人的神經，清政府不得不將眼光投向比鄰的日本?？涤袨?、粱啟超痛感“恥不如日本”。因而效仿日本變法維新。并呼吁“請廣譯日本書，大派游學，以通世界之識，養有用之才”。晚清忠臣張之洞發表著名的《勸學篇》，強調中國應效仿日本，并認為去日本留學為上策和捷徑，張之洞的《勸學篇》“不啻為留學日本宣言書”。清朝于是采取一系列政策鼓勵國人留學日本。二是日本對中國留學生的吸納，日本或從消除民族隔閡建立長期互利關系的角度，或從對華戰略、培植親日勢力考慮，打開中國學生留日之門。三是文化的同源性、人種的相似性和距離的相近，這也是推動“留日熱”出現的重要因素。于是在甲午戰爭后出現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局面，大量的中國學生如潮水般涌向日本，最高時一年達8000～10000人(1905年～1906年)。

“留日熱”的出現直接導致了中國現代留目作家群的出現：魯迅、周作人、郭沫若、陳獨秀、郁達夫、田漢、張資平、鄭伯奇、夏衍、馮乃超、成仿吾、胡風、李大釗、歐陽予倩、穆木天、周揚、劉納鷗、周全平等。這一群體不僅影響深遠而且成績斐然，無怪郭沫若后來自豪而不無夸張地宣布：“中國文壇大半是日本留學生建筑成的。

留學歐美雖沒有出現一個大的熱潮，但由于起步早，持續時間長，有嚴格的選拔機制，而且還有比較穩定的渠道：庚予賠款退款教育培訓計劃和教會學校合作辦學。加之歐美國家眾多，因而留學生群體規模也不小，自然而然就形成了一個有著鮮明特色的作家群體。

中國現代文學中留學歐美的作家群同樣蔚為壯觀：胡適、聞一多、徐志摩、林語堂、梁實秋、錢鐘書、艾青、巴金、戴望舒、李健吾、林徽因、馮至、冰心、丁西林、李金發、洪深、朱湘、俞平伯、馮沅君、王獨清、陳西瀅、熊佛西、陳衡哲、楊絳、蘇雪林、饒盂侃等，這一群體較之留日作家群也毫不遜色。

由于東西方文化的巨大差異性，留學國教育制度的獨特性，還有處于不同國度留學生心理的差異性等因素的影響，使得留日和留學歐美作家群呈現出明顯不同的群體特征：留日作家群對日本種族歧視反應強烈，他們的創作中充滿了激憤的情緒和強烈的叛逆精神，多呈豪邁激越粗獷之氣。而留學歐美作家則更多地表現出對西方文化的親近．似乎缺少留日作家的那種對立情緒；他們的創作中更多表現出一種獨立的人格和精英意識，更多帶有恬淡優雅飄逸之風。當然也有例外，留日作家群中的周作人和留學歐美作家群中的聞一多即是異類，從氣質和創作風格而言。周作人與留學歐美作家相同，而聞一多則更接近留日作家。這兩大作家群是中國現代文壇兩道交相輝映的風景，它們共同推動了中國現代文學的發展和繁榮。

留學作采群體的文化性格

中國現代留日作家群和留學歐美作家群盡管存在著明顯的差異性，但血脈相連的文化根基、異鄉求學的相似經歷、揮之不去的華夏情結、振興中華的宏偉志向，又使得他們呈現出相同的文化性格。

開放的心態。眾所周知，中國近代開始的留學聲浪是在一種極其被動的情況下開始的，鴉片戰爭、甲午戰爭的慘敗，不僅使中國國力、主權、經濟受到重創，而且使得民族自信心發生了動搖，“天朝帝國萬世長存的迷信受到了致命的打擊，野蠻的、閉關自守的、與文明世界隔絕的狀態被打破了”。在殘酷的現實和血淋淋的教訓面前，中國人不得不從華夏中心的優越感中掙脫出來。在民族的屈辱中痛苦地低下高貴的頭顱，注目于那些夷族和異邦。在清政府的支持下，大批的中國學子告別親人、離別故土，拋身子不可知的國度，“別求新聲于異邦”，探尋救國救民之路。這就形成了留學生作家群開放的心態，他們對異國他鄉政治制度、文化精神、科學技術、文學藝術乃至于風土人情都充滿了好奇和期待，他們以兼收并蓄的態度廣泛吸納西方文化的精華，以此建構自己的人格。正是這種開放的心態，使他們成為西方文化的接受者和傳播者。

開闊的視野。受當時“科學救國”和“實業救國”思潮的影響，有留學背景的一代作家大多選擇理工農醫等屬于“實學”的專業，真正學習文學、戲劇、藝術的并不多。像魯迅、郭沫若、陶晶孫學的都是醫學，丁西林學的是物理與數學，成仿吾學的是兵器制造，胡適最初學的是農科，夏衍學的是電機科，朱湘學的是工科，張資平學的是地質。洪深學的是瓷工程，汪敬熙、鄭伯奇、白薇學的是心理學，再加上部分人學的是邊緣性、綜合性學科(像徐志摩、陳西瀅、郁達夫等學的是政治經濟學)，其中也有相當的理工知識。從知識構成看，留學作家群大多呈現出復合型知識結構，其視野較之單純學文學藝術的更為開闊。

同時留學經歷也給留學作家群帶來一筆寶貴的財富，他們具備了其他作家很少有的雙重視野和雙重眼光：生于中國，有了中國人看世界的眼光；求學異國，又獲得外國人看中國的視野。

開創意識。在中國現代化的歷史變革中，留學生是一個有開創性色彩的群體，他們在中國政治、經濟、文化從古代走向近現代的過程中扮演著引導者和建設者的雙重角色。正如季羨林先生所說：“對中國的現代化來說，留學生可以比作報春鳥、比作普羅米修斯?！痹谥袊膶W現代化的進程中，現代留學作家群也表現出強烈的開創精神和建設欲望。中國現代文學的大幕是由有留美背景的胡適和有留日背景的陳獨秀共同拉開的，白話詩歌的倡導和實踐也是由胡適首開風氣的，作為舶來品的話劇也是由胡適率先嘗試，最后成為現代戲劇的主體；魯迅站在中西方文化已經達到的高度，大膽吸收西方現代主義的表現技巧，確定了中國現代短篇小說的基本品格；郭沫若將西方意識流和弗洛伊德學說引入小說創作，劉納鷗將日本的新感覺派小說橫向移植中國上海，直接導致中國現代派小說的出現；李金發、戴望舒將西方象征主義引入中國詩歌，開啟了中國現代主義詩風；饒孟侃將西方十四行詩引入中國，聞一多在此基礎上確立了迥異于中國古典格律詩詞的中國現代格律詩基本規則……

中西合璧的文化素養和矛盾心態。去國求學的人生經歷、雙重的文化視野使得中國現代留學作家群知識結構和內在心理迥異于其他任何一個作家群體。

他們大多熟讀詩書，經受過較為嚴格的傳統文化訓練；同時又通曉西學，對西方近現代文化各有鉆研。這么完整的知識結構，不僅國內絕無僅有，就是在國外的知識群體中也是十分罕見的，“腳踏中西方文化”正是他們的真實寫照。這種中西合璧的文化素養，使他們能夠站在中西方文化已經達到的高度，廣泛吸取中西方文化的精華，進行大膽創造，“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內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脈，取今復古，別立新宗”。他們將西方先進的文學表現技巧和中國古老的文學傳統進行了大膽的結合，從而極大地推動了中國文學的現代化進程。正因為如此，他們的整體形象才會給人煥然一新的感覺，才會顯得那樣的胸襟博大，視野開闊，氣質不凡。

特殊的人生經歷和文化的差異性又必然形成中國現代留學生作家群矛盾的心態。求學他方，必然會受到異質文化尤其是西方文化的吸引，感受其文化的優越．但“獨在異鄉為異客”的現實又自然產生了寂寞孤獨的情感；生于故土，血濃于水的華夏情感使他們對祖國有著強烈的眷戀之情，“我愛我祖國的花，我愛如花的祖國”，但貧窮落后、滿目瘡痍的國情和任人宰割的現實，又使他們對祖國產生失望之情；文化的差異性和民族的排他性，使他們又飽嘗種族偏見和歧視，在心靈的深處有一種神秘的隱痛。

留學作家群的文學貢獻

中國現代留學生作家群對現代文學的貢獻是顯著的，它對中國現代文學多元化格局的形成，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概括來說，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現代文學文化多元性的出現。留學西方，尋求救國救民之路，是當時中國留學生共同的指向，中國現代留學作家大多從留學國吸取文化養分，并將它們傳播回國：陳獨秀從日本取回激進的馬克思主義，胡適著迷于杜威的實證主義，梁實秋陶醉于白璧德新人文主義，周作人欣賞日本的新村主義，徐志摩鐘情于英國的康橋文化……這些大大地豐富了中國現代文學的文化色調。

現代文學手法多樣性的形成。開放的心態和眼光，直接導致了中國現代文學現實主義、浪漫主義、現代主義多種手法的互滲和共生。周作人、胡適、巴金、艾青、洪深、錢鐘書等作家的創作現實主義色彩鮮明，郭沫若、郁達夫、徐志摩等作家浪漫主義色彩濃烈，戴望舒、李金發、劉納鷗、馮至等作家先鋒探索姿態明顯，而魯迅則是將現實主義、浪漫主義、現代主義三種手法交叉使用，甚至將三者融為一體，如《狂人日記》的現實主義與象征主義，《阿Q正傳》的現實主義和表現主義，《野草》的現代主義、《故事新編》的現實主義、浪漫主義和表現主義等。

現代文學風格多樣性的產生。文化的多元性和手法的多樣性必然導致文學風格的多樣性，由于個人氣質、人生經歷、文化熏陶等方面的不同和文學影響的差異，中國現代留學作家星現出千姿百態的藝術風格：魯迅的深邃冷峻、胡適的明白如話、郭沫若的激越豪邁、聞一多的深沉整齊、徐志摩的靈動飄逸、周作人的平和沖談、錢鐘書的機智風趣、冰心的明麗晶瑩、郁達夫的大膽頹唐、梁實秋的灑脫幽默等。(本文的基金項目：中國現代文壇“留日作家群”和“留學歐茭作家群”的文化心理和創作傾向比較研究，項目號：r2006001)

編校 鄭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