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媒視域下的張恨水創作

張恨水是杰出的新聞工作者，同時又是享譽中外的作家。作為一名報人作家，他絕大部分創作“往往是先給報紙發表，所以敦促自己非每日寫六七百字或上千字不可，因而養成了按時動筆的習慣”。新聞實踐給張恨水的創作烙下了深刻的職業痕跡，他筆下的許多人物、事件信手拈來，給讀者似曾相識的感覺，甚至引發讀者的考證與索引。張恨水小說的敘事場景遍布社會各個角落，如劇場、妓院、公寓、會館等；涉及人物上自總統、下至沿街乞討者，涉獵范圍之廣、涉及人數之多令人驚嘆，這一切都得益于新聞職業的廣闊見聞。

張恨水先后在北京、南京、上海、重慶等許多城市從事過新聞工作，新聞記者的批判意識使其作品充滿了諷刺、揭露的手法。張恨水小說具有“新聞化”的特點，作者以報人的眼光展開廣闊的敘述視野，對社會各界進行了自然主義的描述，勾畫了社會蕓蕓眾生相。“他把寫小說當成自己新聞工作的一部分。有時小說中的故事，和當時發生的新聞緊密配合，遙相呼應，讀者常把它當作不是新聞的新聞看。”

早在讀書期間，張恨水就曾投稿于《小說月報》，主編惲鐵樵的贊許激發了作者的創作欲望。1918年，張恨水任《蕪湖日報》總編輯．為充實副刊，他將此前寫成的《紫玉成煙》發表。之后又創作了《南國相思譜》等言情小說。1919年起，張恨水先后在北京多家通訊社、編輯部任職，《世界日報》、《世界晚報>創刊后，張恨水兼任兩報副刊主編，《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分別在兩報副刊連載。這奠定了張恨水在當時通俗文壇的霸主地位。從此以后他無論在哪家報紙、擔任何種職務，總要編寫一版副刊、自撰一篇或兩篇小說逐日連載，這成為一種慣例。《啼笑因緣》在上海《新聞報》連載后，他開始聞名于南方文壇，并不斷為其他報紙副刊撰寫連載小說，發表大量雜文、短評，既論時政又談風月，將文學與新聞、興趣與職業很好地結合在一起。

張恨水的文學創作給報紙帶來聲譽，吸引了大量讀者，增加了報紙的發行量。同時報紙也給張恨水提供了方便、即時的創作平臺。抗戰爆發后，張恨水來到重慶擔任《新民報》主筆兼副刊主編，提出了“居中偏左，遇礁即避”的辦報方針，這同時也成為張恨水創作的指導思想。百萬字的雜感隨筆《上下古今談》就是為副刊而作，在開場白中張恨水坦言：“卑之無甚高論，只談些不相干的事情，以增加讀者興趣為止。”但實際上并非如此，富有正義感的張恨水運用平生所學，“觀今以鑒古”，曲折地諷刺了國民黨統治下的黑暗現實。雜文集《最后關頭》、散文集《山窗小品及其它》、詩詞集《剪愁集》中的大部分也是為報紙補白、充實篇幅或為欄目所作。

張氏小說為達到記錄社會風俗、揭露社會現實、展現人生百態的目的，用“單線串群珠”或“大樹生枝節”的結構形式將三教九流的趣聞軼事、光怪陸離的社會現象以或賞玩、或揭露、或同情、或贊賞的姿態向世人展現，就必須選擇那些行為自由度較大的人物才能完成這個“目擊”過程，在描寫對象上就要選擇那些能較多融會新聞逸事的人物，如記者等。在張氏小說中，我們經常能看到各種新聞職業身份的人物．這首先是源于作者所從事的新聞生涯，同時記者的公眾身份也更好地幫助作者達到了敘事目的。作為敘事視角的記者類人物，作者一般賦予其“異鄉人”的身份，如外來求學的讀書人、謀求職位的世家子弟、躲避戰亂的落魄文人等，這些“異鄉人”對周圍的事物充滿新奇，通過他們出入各種場所、接觸各種社會現象，可以達到“陌生化”的效果。光怪陸離的異鄉生活使他們或出淤泥而不染、冷眼旁觀保持自我的價值判斷，或身陷其中不能自拔而最終頓悟有所作為，從而完成整個目擊過程。這些人物的出場形式迥異，在作品中所起的作用也各不相同。

一、利用記者的職業特點來謀篇布局

張恨水用“記者眼光看社會”的敘事策略，對故事追根究底，在讀者的期待中展開敘述。《趙玉玲本紀》就是以新聞記者劉伯訓與詩人陳子和的湖邊見聞開篇，圍繞風大將軍的八兒媳婦、曾紅極一時“把金錢當沙用”的名伶趙玉玲深夜跳河尋死展開故事。記者劉伯訓對事情充滿好奇．在他的追問下詩人娓娓道來。故事采用倒敘手法，以第三者的身份講述更增加了故事的真實性。《春明新史》中，書局編輯李先生和花農快嘴劉偶然相遇，在李的引薦下劉到書局做了花匠，但因言語不慎得罪書局經理的朋友而被迫遠走他鄉，臨行前李先生送了他二元盤纏。五年后二人在西直門外的一家寺廟里再次相遇，此時的快嘴劉已經削發為僧。快嘴劉將一部他人撰寫的書稿送給李先生，里面記載著快嘴劉傳奇的一生。跟隨李先生一起，讀者進入了快嘴劉的世界：參過軍、做過官、發過財的他歷盡滄桑后終因情感的受挫而看破紅塵。伴隨快嘴劉的波折生活，作者向我們講述了新聞記者無操守、嫖客認妓做女兒、鴇母挾妓斂財等世間丑態。

二、以正面形象出場的記者角色

張恨水小說中不乏記者身份的主人公。如《春明外史》中的楊杏園、《斯人記》中的梁寒山、《太平花》中的李守白、《記者外傳》中的楊止波等，作者塑造的這些正面記者形象與其他各色人物形成鮮明對比。張友鸞認為作者將書中主角安排為新聞記者，目的是“容易引出當時政治上、社會上種種千奇百怪的內幕新聞，從而加以譴責”。記者們以廣闊的社會見聞、自由出入各種場所的職業特點，發散性地引出其他相關人物，帶領讀者見識人生百態。“盡管并非所有的情節都是透過記者的目光看到的，但‘記者’往往是敘事中的綱，把握住他的行止也就抓住了作者的敘事延展的主脈，就能牽出主要的情節之‘目’，甚至是各種紛雜的插曲。”

這些主人公身上有著作者的影子，重情義、有修養，潔身自好又不失正義感，他們以清醒地旁觀者身份在調侃中予以嘲諷，又夾雜著對現實的幾許無奈。透過記者的視角，作者向讀者展現了窮困潦倒的婦人、貪贓枉法的官僚、寡廉鮮恥的政客、令人癲狂的戲子、吝嗇貪婪的奸商等，組成了舊北京復雜的生活場景。

三、“準記者”

穿針引線的敘事角色并非每個人物都能擔當，他必須勝任角色的功能，能最大限度地接觸社會，獲取有效信息，給小說帶來足夠的真實度，而記者的角色無疑是最合適的。但張恨水沒有幼稚到只會用“記者”來穿針引線的地步，他還設計了許多像記者那樣的“目擊者”角色，按劉少文先生的說法，他們是一些“準記者”，意指那些雖無記者的名分卻享有同樣的自由度，并承擔著同樣的“視覺”使命的線索人物。如《京塵幻影錄》中的李逢吉、《啼笑因緣》中的樊家樹、《似水流年》中的黃惜時、《巴山夜雨》中的李南泉等。

落魄文人李逢吉是《京塵幻影錄》中的主人公，來到京城投奔督辦唐雁老門下，被任命為賑災會的庶務主任，作為貫穿故事始終的人物。見證了京城官場的各種丑態：如小官僚何鑾保奉行夫人外交，唆使何太太拜比自己年幼四歲的唐雁老的三姨太為干娘；為投其所好，包宇塵、富優仕花巨資買妓女翠風送給總裁肖雨辰做妾，作為回報，富優仕為其謀得胡馬關監督職位。包宇塵則從中獲取大筆錢財。隨著唐雁老順利組閣成為總理，李逢吉也榮升為秘書長，然好景不長，軍閥逼迫唐雁老下臺，樹倒獼猴散，何鑾保趁機倒戈，李逢吉被迫辭官。憤然南下。

《巴山夜雨》中的李南泉是由于戰亂來到大后方的知識分子，作者也通過李南泉的見聞與經歷，揭露了院長公館方二小姐(影射名聞一時的孔二小姐)及其手下的飛揚跋扈、奢侈浪費、欺壓百姓，及游擊商人大發國難財的丑惡行徑。

四、抨擊的目標

作者對發生在新聞界的黑幕進行了辛辣揭鼴。顯示了一個正直報人坦蕩的人生態度與強烈的職業精神。在《小說迷魂游地府記》中，他將出版界諷刺為“文明騙子”，抨擊當時的新聞媒體為盈利誤導大眾。代表正義的大眾傳媒尚且如此，其他行業就更令人擔憂了。《春明外史》中塑造了許多反面記者形象：如《幸福報》編輯陳若狂逛妓院染梅毒喪命；謊上惠辦《敲金報》要“吃窯子戲子鼓姬三樣人”；《應聲報》社長何丕正為助內長陳伯儒獲得河工款，濫發特訊《北京人將不免為魚矣》，謊稱永定河鬧水災，新聞媒體成了官員的應聲蟲；《正陽日報》記者陳黃孽在兩派捧角家中騙吃混喝、謀取錢財，完全喪失了報人的職業操守；某郝參事的三個兒子都與其姨太太發生關系，記者在經理的授意下，先擬十二個回目見諸報端，參事無奈找人疏通，最終以5000元的價格成交。另一作品《記者外傳》更多的是暴露“新聞背后的新聞”，其中有名有姓的新聞界人物就達45位之多，涉及報館社長、編輯、通訊社社長、新聞記者等，其中許多是在官場從政的兼職人員。各種名目的報紙、通信社的背后人物有議員、軍閥等，媒體成了當權者的代言人，展示出舊北京官場與傳媒的沆瀣一氣。

在張氏小說中，不但有敘事視角的記者形象，還有潛在的新聞面孔，“所謂的薪聞面孔．即是把有些文字偽裝成新聞的樣態或是以新聞、報紙做線索參與到敘事中來”。“短評”、“廣告”、“刊載”等新聞面孔的介入增強了小說的敘事張力與表現空間，社會輿論帶來的公眾力量促進了故事的進程。敘事語言簡短、淺顯、口語化。增添了趣味與活力。張恨水的小說曾被大量改編成話劇、彈詞、電影、電視劇等并獲得人們的青睞，這反過來進一步促進了小說的廣為流傳。二者的完美結合打造了一個傳媒的神話，成為文學創作與傳播的有益借鑒。

編校 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