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我得到一個結論:好人壞人的主要區別是,好人是有所不為的,例如他不能說謊造謠,不能設計害人,不能拉幫結派,不能吹牛冒泡。他們做事是有底線的;而壞人的特點是無所不為,叫做不擇手段,叫做五毒俱全。
無所不為者十八搬兵器俱全,另十八樣暗器,十八樣毒器,十八樣煙霧,也都有。
有所不為者只有六七樣兵器,日實踐,日規則,日善意,日實事求是,日據理力爭,日樂觀與信心……就這樣,還被無知小兒或嘩眾取寵者攻擊為太聰明了。
正是因為有這樣的兵器,我們作了不同選擇的人必須輕松,必須快樂,必須坦蕩,必須陽光燦爛,萬里少云(我不敢說絕對無云),還必須從容不迫,笑口常開,必須意態舒展,心情暢快,必須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用李國文的小說《改選》里的話,就是范例,就是“樣板”。我們必須以快樂光明的樣板形象來回答憤怒陰暗,必須用寬闊通達的樣板世界來比襯某些人的鼠肚雞腸,必須用專心用功、源源不絕的文學勞作來回應某些人的筆枯文澀江郎才盡,必須用朗月清風、氣豪辭銳、不斷創造、不斷提出新的問題、作出新的嘗試的活潑生機來回答某些人的原地轉磨和明槍暗箭。
我相信這個英明論斷: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
沒有別的選擇,小人是需要遠離的,我們要做,只能做個坦蕩蕩的君子。
讓·保羅·薩特的論點,人是由自己的行為打造出來的。他說:“人不僅是他自己所設想的人,而且還是他投入存在以后,所自愿變成的人。”對于薩特的哲學體系整體,我沒有能力進行評價,但是,我的小小的個人經驗卻證明,多數情況下,成為自己所自愿變成的人是可能的。
當我選擇了用光明回答陰暗,用大度回答傷害,用該干什么回答騷擾,用不在意回答小動作,用自省來回答誤解,用趁機多多積累知識和經驗即努力學習來回答封殺、冷凍,用另辟蹊徑來回答阻擋,用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天上地下任遨游回答鼠目寸光與少見多怪,用“見怪不怪,其怪自敗”回答各種花招花式流言蜚語,用恭敬誠懇回答正派的批評幫助,用有所不為回答無所不為,果然,我變得開闊了,提高了,快樂了,輕松了,進步了,勝利了。
尤其是“見怪不怪,其怪自敗”,這是中國文化的奇葩,這八個字太精彩了。簡單地說,用永遠的正常和文明回應一切的不正常與不文明。這個成語可真高明、快活、富含哲理、百用不爽。不但人可能變成你自愿選擇的那個樣子,連事情也有可能變成你希望它變成的那個樣子。從這個意義上說,愿望的出現,姿態的出現,期待的出現就是事實的萌芽;而一切躲閃、埋伏、偽善、借刀殺人之計只能使自己搞不下去。這就叫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種影子呢?也只能收獲影子。種笑里藏刀只能收獲假笑與到處刀光劍影的可怕幻覺。這就叫好人好報惡人惡報,這就叫瓜熟蒂落水到渠成,這就叫人心向善、葵花向陽;而這也正說明了那句話: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
作者簡介:王蒙,當代著名作家,主要作品有《青春萬歲》《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活動變人形》《青狐》等,曾任文化部部長,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
編輯 薛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