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煦暖的陽光下,在花草及膝的春牧場上,阿依丁騎著他那匹5歲的棕色馬和我道別,他要向山上趕羊搬家了。三年前的春天,我在莫乎爾河上游與牽著一匹棕色馬飲水的他相遇,然后他請我到他的土墻房子里喝光了他最后一瓶入口仿如火燒的鞏乃斯特曲,和他的家人一起吃掉了他家的一只冬羔子。自那開始我們就是朋友了。
2007年春天,我在莫乎爾河邊的大平灘草原上找到了他,他和妻子在土房子里灌了我滿滿一肚子的奶茶。接下來就是我請他了,我和他一起騎著他那匹棕色馬走出花朵點綴著的草原,到離這兒約5公里的一家路邊商店買了3瓶肖爾布拉克大曲,我說,不喝鞏乃斯了,太燒,我喜歡喝順口一點的肖爾布拉克。阿依丁哈哈大笑,嘴角泛過一絲草原人的豪爽無畏。我還割了5公斤羊肉,買了一些餅干和干果。在回去的路上我們輪流坐在前面馭馬。不知什么時候,抬頭看見湛藍的天空上有了一只盤旋的蒼鷹,給草原上奔馳的駿馬增添了一份坦蕩的野性,馬跑得更快了,草原的花草在馬蹄下飄動,我回首后面,看見泥土裸露的牧道上騰起一溜黃色的塵土,在色彩鮮艷的草原上遠遠地飛揚延伸。
六月是莫乎爾河鱸魚游蕩的季節(jié)。那天,阿依丁把捉自河里的一條大鱸魚去鱗后洗凈剁成塊,下鍋清燉,加鹽、辣椒面和魚香草嫩莖,燉出來的魚肉果然香甜且耐人回味。我以為吃魚也是要講點意境的,不可在山上吃,也不可在關得嚴嚴的房子里吃,最好是在流水潺潺的河邊吃。曾有一次,我們就著莫乎爾河里的水架起了鐵鍋,點燃岸邊拾來的干枯楊樹枝,煮上幾條已開膛破肚掏洗干凈看上去還在蹦跳顫動的大鯉魚,水開的時候撒上點鹽,放把魚腥草,十分鐘后這便是味道鮮美的水煮鯉魚了。兩人就著伊力特喝上兩盅,高歌幾曲,一邊跳著哈薩克舞蹈。而遠方就是喀班巴依雪山,身邊就是草原,眼前就是潺潺流水,河風清涼,睹水思魚,見魚想水,這實在是人與自然的和諧。許多年后,我依然記憶起那頓魚香草燉魚,期望著再次大快朵頤。
那天,我和阿依丁興高采烈地跑到了他的土坯房子前面的草灘上,我們邊跑邊叫邊唱,當我已經(jīng)自我陶醉時,阿依丁卻不知何時溜進了他的土墻房子里,不久即彈響激越的冬不拉,于是我在草地上站立,靜聽冬不拉的琴音和悠揚的男中音:
燕子啊,聽我唱歌我心愛的燕子啊,
親愛的聽我對你說一說燕子啊!
燕子啊,你的心情愉快親切又活潑,
你的微笑好像星星在閃爍。
啊……
眉毛彎彎眼睛亮,
脖子白皙頭發(fā)長,
是我的姑娘燕子啊。
燕子啊,不要忘了你的諾言,
我是你的,你是我的……
燕子啊……
白云跟著風走,我們跟著羊群走。哈薩克人的這句諺語至今在許多地方仍像一面旗幟般指引著他們的生活方向。滿載著哈薩克人家當?shù)耐侠瓩C一輛接一輛地走了,單純的羊群和牛群走了,馬牛羊混編的雜牌軍走了,還有藍天上那只盤旋的鷹也走了,阿依丁和他的棕色馬還有他家的棕色牧羊犬最后也漸漸地在天蒼野茫的綠色草原深處變小,變成幾個小黑點,最終消失了。
我有點兒發(fā)呆,一家人說走就走了,他們的家用泥土夯成、蓋著葦席厚土的房子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其實他們從不把房子叫家,而叫的就是房子,因為房子意味著經(jīng)常搬遷,而家是不會經(jīng)常搬遷的。我想起妻子的娘家,不也是搬遷過多次嗎?眼前的阿依丁走了,只剩下了幾間空蕩蕩抵擋山風的房子,再就是這片寂寞遼遠的草原,還有不遠處平坦如布幅般流動的莫乎爾河。5天來和我喝酒和我跑馬和我談心的阿依丁走了嗎?5天前,我來到這里游蕩,內(nèi)心深處其實已經(jīng)把他們一家看作是這草原的一部分了。
我曾經(jīng)想過,要是阿依丁不在這兒,那我肯定也不會在這兒——草原雖然美麗,但草原上要是沒有了他們煙火味兒十足的活動,草原還有什么歡樂可言?有一個問題就是,我們把他們看作是自然的一部分,他們是這片草原的主人,現(xiàn)在他們轉(zhuǎn)場到天山深處的夏季牧場了,他們離開了莫乎爾河上游,或許要到庫爾德寧林區(qū)的庫爾德寧河畔呢。他們這是去適應呢還是在逃避?是去尋找呢還是放棄?越來越空蕩的草原,越來越臨近凝固的時光,你們能告訴我嗎?我望著草原深處早已看不清楚的幾個黑點,真的是有點兒發(fā)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