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散淡的陽光里,實習生在走廊上大聲地說笑。我拖著沉重的箱子,穿過走廊時,一雙雙眼睛齊刷刷地看著我。我覺得臉像被灼傷了似的,辣辣地痛。迅速逃到自己的宿舍,走廊上卻是一片嘩然:不是吧,女孩子胖成這樣!
這年,我22歲,特別愛美的年齡,卻因長期服用激素治病,身材嚴重變形。他們的話,把我傷得很深。從那一刻起,我知道,自己在這里同樣是孤獨的。
星期一,一個人去醫務科報到。走在我前面的,是一個高高的男生,T恤,牛仔褲,頭發有點長,背影很好看,我輕輕地跟在他身后。他突然回過頭,揚起嘴角,一臉陽光:“嗨,你也去報到嗎?”我不自然地縮了縮身子,點點頭。
我和他同分在內科實習。每天早上,我經過他宿舍不遠,他就跟上來了:“嗨,早啊!”我拘謹地走在前面,心里自卑到了極點,我想他在背后看著我,一定很遺憾。于是,我故意慢悠悠地走,直到落在他身后很遠。他走一段,又停下來等我。于是,和他并排走著,我的心莫名地跳起來。
實習生活比較散漫,沒有學校的嚴規戒律,沒有繁重的課程,大家很自由。花樣的年紀,是愛情泛濫的時候。實習生成雙入對地在眼前晃來晃去。我的心惆悵得快要融化了。
于是,我每天很早就去醫院,下班后,便獨自跑到一個沒人的地方,望著天空,滿腦子的幻想。他的背影,他充滿陽光的笑,在腦子里晃得越來越頻繁。然而,我馬上又自嘲起來:我是多么平凡啊!他怎么會喜歡我呢?況且睡在我上鋪的麗麗已經偷偷地為他織圍巾了。
有幾次,看見麗麗和他并排走,連背影都那么諧調。我的心揪得很緊。于是,見到他,我就躲。我怕見到他時,自己會更難過。
麗麗和他走在一塊兒了,是我預料中的。實習生中,只剩下我還是獨來獨往一個人。我突然感到從未有過的孤單。
圣誕節這天,實習生組織了一場晚會。我沒參加,一個人跑到一個安靜的地方,坐到很晚才回來。進入宿舍樓時晚會還沒散,可以聽到男男女女的歡聲笑語。經過走廊時,從一間宿舍內傳來一個女生半醉的聲音:“大家喝吧,喝,誰不喝誰就……就長得像瑭瑭一樣,沒人要。”接著是狂妄的笑。笑聲中,聽到一個男生憤憤不平的聲音:“像瑭瑭又怎么了?我看她比你可愛!”我沖回房間,捂著被子哭到好晚。麗麗罵罵咧咧地回來了:“氣死我了,他根本不愛我,竟然為了她對我動手。”
原來為我抱不平的是他。我當時感動得想哭。他是唯一一個沒有看扁我,而且肯為我說話的人。
麗麗和他鬧翻了。實習生經常議論這事:他哪根神經不對,怎么會為了她和麗麗翻臉。他也變沉默了,目光里也是濃濃的愁云。一次,路過他宿舍時,我看到他躺在床上輸液,臉色很蒼白。我想他一定很在乎麗麗,為了她,都病了。我的心脹脹地疼。我說,麗麗,他病了你知道嗎?麗麗白我一眼,陰陽怪氣地說,關我什么事?我看你該好好把握機會才是。
他一連打了好多天的針,我終于按捺不住,買了些水果去看他。他很高興。坐在他身邊,聊些不著邊際的話,心里有說不出的幸福。他說,以后你能多來陪陪我嗎?我使勁地點頭,心中頓時樂開了花。
轉眼到了情人節,大家紛紛給情人準備禮物。我花了六天五夜的時間,偷偷折了一瓶五顏六色的星星。然后,把一張撕撕寫寫好幾次的小紙條埋進星星中,交給了他。忐忑不安地熬到第二天,他來找我了,說,有一件事我要向你說明,我對你好是因為我看不慣他們都欺負你,你可別誤會。
我羞得直想鉆進塵埃里,不再出來,甚至忘記了心痛。接著就是擔心,我怕他把事情說出去,這樣我就會成為大家的笑料。我把自己關在房里,幾天沒敢出門。不過,事情沒像我想像的那么慘,他沒泄露這事。我滿懷感激地把一顆剛剛開始蕩漾的心收起,做回以前那個安靜、卑微的女孩。偶爾還會幻想,但絕不會有王子愛上灰姑娘那樣不切實際的想法了。后來,我沒再見他,他也沒來找我。不久,他提前結束了實習。什么原因,我也不知道。三個月后,我也畢業了,很幸運地留在實習的這家醫院上班。
日子悄然淌過,轉眼就過了四個年頭。這四年,我一心撲在工作上,忽略了很多東西。只是,他仍在我心中,清晰地跳動。但我沒再去打聽他的消息。
我的病好了,身材也基本恢復了。一個叫張銘的外科醫生向我表示了好感。張銘很優秀,而且長得有幾分像他。但我沒選擇他,因為我知道,灰姑娘不該擁有王子。一年后,我和一個各方面平平的人結了婚。婚后的生活平淡乏味,我們像兩個不同世界的人,誰也走不進誰的生活。五年后,我調到“醫務科”上班,管理實習生便成了我的一項工作。
新的一批實習生又來了。安排實習生住宿時,我不得不來到多年來,自己刻意逃避的學生宿舍。走在走廊上,心中頓時漾起一種酸酸澀澀的感覺。他曾住過的房間,實習生已經開始打掃了。我不自覺地走到門外,靜立著,思緒卻飄回了十年前。
一個正在擦門的女生突然叫起來:“看,這是誰刻的:瑭瑭,我多想告訴你我也愛你,但我不能啊!”
這是誰刻下的,難道是他?為什么他不能告訴我?為什么?過后的幾天里,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為了解開心中的謎團,我輾轉找到他家。他的母親接待了我,一個很慈祥的老人,但我能看見她眼中的痛苦,老人對我說,他早在九年前就已經走了,永遠不會回來了。他患的是白血病,在醫院實習那年發現的。
淚光中,是他一臉陽光的笑,是他無奈痛苦的聲音:“我多想告訴你我也愛你,但我不能啊!”此時的我,能體會他當時的心情,卻無法止住成串兒的淚珠。
他母親擦干眼淚,握著我的手,輕聲說,孩子,我知道你是誰,他經常跟我提起你。你別哭,他不希望我們哭。
我使勁地點頭。這么多年走過,是他的微笑在鼓勵我前行,我要好好地生活,否則,愧對了他的微笑,也無法承載,他那刻在門上的愛。
(編輯·姚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