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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涼渡(節選)

2008-12-31 00:00:00王家達
飛天 2008年10期

第十五章

紅柿子甜,還是黃柿子甜

集體化以后荒涼渡這座寂靜的山村,變得熱鬧起來了。

在以前的漫長歲月里,這個依山傍水的莊子,一直在一種半原始的、甚至是混沌未開的狀態中延續著。鄉民們世世代代地重復著那種晨起而作天黑即睡的單調生活。一年又一年,它的模式幾乎是凝固不變的——

黎明即將到來時,一聲高亢嘹亮的雞鳴將沉睡的村莊喚醒。不多時,家家戶戶的煙囪里便冒起了裊裊炊煙。這意味著媳婦子們已經下了廚房,開始為男人們做早飯了。一會兒,人們便端著熱氣騰騰的粗瓷大碗蹲在巷口兒或者大門外用餐。幾百戶人家的早餐無一例外的是雜糧糝飯,外加一點腌白菜。如果是夏天,菜就變成漿水菜了。

匆匆地扒拉完糝飯,并且用舌頭將碗舔得干干凈凈之后,男人們各就各位,開始準備一天的活計了:套車的把式們把牲口從圈里牽出來,罵罵咧咧地將那些因休息了一夜而忘記了干活的騾子或者馬匹套進轅里,手里的鞭子甩得山響,車轱轆哐啷啷地響著,駛出村去了。羊倌們則大聲地吆喝著,用腳踢著不聽話的頭羊,趕著一大群山羊和綿羊,風風火火地穿過村巷,掀起一股又一股塵土,并且留下久久不散的臊腥味。接著便從一些門洞里走出扛著犁鏵趕著毛驢,以及肩上扛著鋤頭嘴里叼著旱煙鍋的鄉民,他們是去耕地的,或者鋤田的。這時候,整個莊子就靜默下來了。偶爾可以聽到幾聲布谷鳥的叫聲,以及一群麻雀飛下來又飛上去的嘰嘰喳喳的鳴叫。唯一閑著的人大概就是有福了。他雖然分了幾畝田土,卻不愿下地干活,那太累了。等人們全都下了地,村子完全靜下來之后,他便在麥場邊安一張捕鳥的網,靜靜地蹲伏在樹身后面,學著各式各樣的鳥叫,誘捕能賣錢的鳥兒。過了那么兩個時辰之后,莊上又有人聲了。那是搖撥浪鼓的貨郎,他們背著或挑著各色布匹以及絲光襪子、針頭線腦、甘油雪花膏之類婦女們喜愛的東西。他們站在巷口兒上,搖起手里的撥浪鼓,嘴里唱著極富韻味的調兒:

“大嫂子,姑娘們,快來喲,看一看,瞅一瞅,全是新鮮貨,不好不要錢。快來喲,貨不多,來遲就沒有了!”

吆喝聲中,從一個個門洞里探出一張張抹了豬油的女人的面孔。她們的頭梳得光光的,手里拿著給男人或者孩子做的針線,一扭一扭地來到貨郎擔兒前。

貨郎滿面笑容地迎接女客的到來,擺出全部的貨色,讓媳婦子和大姑娘們挑選。女人們看得極細致,挑得也極嚴格。她們幾乎要把所有的貨物都翻遍,價錢講了又講,最后才買一兩件小東西。有些女人見了心愛的東西,拿在手里舍不得放下,卻又沒有現錢。貨郎便賒給她們,下次來了再收錢。不大一會兒功夫,連賒帶賣,擔子里的東西銷得差不多了,貨郎心滿意足地離去,媳婦子們也樂滋滋地回家。

于是整個莊子又安靜下來了。一直到了天黑,大轱轆車“哐啷啷”地響著駛進村巷,一群群山羊“咩咩”地叫著跑進各家的羊圈,掀起陣陣塵土帶來濃濃的臊味,家家煙囪里冒起炊煙,村里就又恢復了生氣。

多少年來,荒涼渡的人們就是這么生活過來的。皇帝換了一茬又一茬,城頭上的旗子改了一色又一色,但他們的生活卻像一池靜靜的山泉,很少有什么變化。偶爾投進一顆石子,翻騰兩下,掀起幾許漣漪之后,一切又歸于寂靜了。

合作化之后,這潭死水被打破了。先是在大槐樹頂上安起了高音喇叭,晝夜不停地宣傳著大好形勢,宣講著各種政策,播送著革命歌曲,下達著開會的通知,推廣著先進的經驗,決定著該種什么,不該種什么,點名表彰某某先進單位,某某先進個人,同時又批判某人某事,通知著哪一天要開批判大會,等等等等。吵得莊稼人耳朵里起了繭,他們從此再也沒有安生日子過了。

荒涼渡最具特色的一道風景線——巷口兒上的閑諞會也銷聲匿跡了。干部們經常下鄉蹲點,工作組來了一撥又一撥,專門搜集的就是落后言論。山民們害怕禍從口出,誰也不去巷口兒上吃飯或者諞閑傳了。而河面上飄流的羊皮筏子,則完全被汽車和皮車所取代。有那么幾個賊心不死的筏子客,偷偷地駕著筏子擺渡或者運輸,掙幾個外快,正好被當作堅持資本主義道路的反面典型,拿來教育廣大社員。黃河岸上一輛輛轉動千載的水車也被拆除了,已經有了大馬力的發電機,用不著那些中世紀的玩藝兒了,全都拆了當柴燒。

那種三三兩兩自由自在的出工方式也發生了革命性的變化。在小山頂上放置了一口從天門寺里搬來的大鐵鐘,安排了專門的敲鐘人,每天早晨六點,下午兩點,那鐘便“當當當當”地響了起來,聲音清脆而嘹亮,全莊子都聽得見。幾乎在同一時間里,農人們從各家的門洞里走出來,排成松散的隊形,精神抖擻地去下地勞動了。晚上收工的時候,年輕人——特別是鐵姑娘隊的丫頭們,還會唱著高亢激揚的歌曲,邁著鏗鏘有力的步子回家。縣廣播站播出了一篇表揚她們的稿子,題目就叫《沸騰的荒涼渡》。

此時的地主婆喬女,正默默地拉養著丁家的三個娃兒。她的心已經定了下來,不想再挪窩子了,她要和娃兒們相依為命,把他們拉大成人。特別是玉貴,她愈來愈喜歡這個孩子了,她決心把他培養成材。為此哪怕自己吃糠咽菜呢。有一天,她到大隊部去掃院子(大隊部的院子由幾個地主婆輪流打掃)。掃完后,聽到會計室里發出一種有節奏的聲響,便站在門口看。原來是兩個會計在對賬,每人手里一把算盤,打得嘩啦啦響。他們的五個手指兒飛快地撥弄著,算盤珠兒便在他們的手里奇妙地排列組合,變幻無窮。在山溝溝里窩了幾十年的地主婆,沒有進過藝術殿堂,無緣見識鋼琴家們彈琴時十個指頭妙不可言的運動,以為這就是人世間的最高境界了。而且馬上想起了玉貴,她的眼前豁然開朗。她知道娃兒應該努力的方向了。

“學算盤!”她對自己說,“娃兒學了算盤,也就會和這兩個會計一樣,吃一碗輕省飯了。”

第二天一早,她把自家一只正在下蛋的母雞捉了,拿到集市上賣了一元錢。買了一把算盤,興沖沖地回到家里。

“你猜媽給你買了啥?”她把算盤藏到身后,笑瞇瞇地問玉貴。

“是球鞋嗎?”玉貴的眼里放出了光。娃兒已經升到初中了,過些天學校里要開運動會,同學們都買了球鞋,唯獨他沒有。娃兒知道家里的情況,他沒有勇氣向媽媽說。

“球鞋?你要球鞋干什么?”

玉貴說明了情況。

喬女的眼皮垂下來了。這可讓她怎么辦呢?一雙新球鞋好幾塊錢,她哪有錢買呀。這些年來,三個孩子的鞋都是她自己做的,都是在孩子們睡下了以后,她就著小油燈一針一線做的。雖然不美觀,穿起來卻結實。現在,娃兒已經上中學了,而且要開運動會,穿一雙球鞋并不是過分的要求,可她沒有錢呀。生產隊到了年底才分紅,她和大貴一天不歇地上工,分得的糧食也只夠一家四口吃飯。很少的一點現金,全都扯了布買了棉花,孩子們穿衣服費呀。又一想,一雙球鞋雖小,卻關乎著娃兒的自尊。如果不買,肯定會招來別的孩子的小看和白眼,說不定還會有人說地主家的娃娃裝窮哩。唉唉,她哪怕挪哩借哩,也要給孩子做臉,讓娃兒穿上運動鞋,高高興興地去參加運動會!要不,讓孩子以后咋在學校里抬頭呢?這樣想著的時候,她已經有了主意了。

“我不參加運動會了。”看到媽媽面有難色,玉貴大聲地說。但黑黑的眼眶里卻窩著一汪淚。

“不,”喬女斷然說,“媽給你買一雙!”

那天晚上,吃過飯之后,喬女拿了一只簸箕,來到了麥場邊。在一堆很大的豆秸垛前,她坐下了。那都是幾年來打碾過的黃豆秸,作燒柴用的。里面偶然可以見到一兩粒黃豆。她就坐到那兒了。她準備在這堆柴草里淘金。她給頭上披了一塊手帕,開始簸豆秸了。就像當年在船磨上羅面時那樣,神情是那樣專注,動作是那樣熟練,一下又一下,揚起塵土和草料。每當落下一粒黃豆,她的眼里便掠過驚喜的神采。溶溶月色之下,那一粒粒跳動的黃豆,閃著銀色的光輝,落在她的腳下。雖說是已經篩過的糧食,卻還有那樣多的“漏網分子”,真是功夫不負苦心人啊!雞叫頭遍了,她用手捧起來數了數,大概有七八十粒了;雞叫二遍了,她又捧起來數了數,有一百多粒了;雞叫三遍的時候,她的腳下已經堆起了一個小小的“山包”。月兒西斜了,星星墜落了,那個滿身草屑和塵土的女人還跪坐在麥場上,她面前的那座豆秸垛漸漸地低矮下去,竟至快要消失了。而簸箕卻依然聲聲不息地響著,帶起了滿村的雞鳴。當山民們準備起床的時候,一個土人兒的剪影映在朦朧的晨光中。她的面前,是一粒粒金光閃閃的黃豆。

她用這些黃豆賣得的錢,給玉貴買了一雙新球鞋。幾十年后,已經做了某個城市市長的丁玉貴,每當想起這個情景時,總是不由地鼻子發酸,總想在酒足飯飽之后哭一場。

在三個孩子里面,喬女覺得最對不起的是大貴。這個孩子早早地就放棄了學業,和她一起撐起了這個風雨飄搖的家。而在娃兒的內心里,卻是那樣的依戀著學校,那樣地羨慕別的孩子們。有一天,他趕著牲口去犁地,剛剛走上山坡,就聽見了一片朗朗的讀書之聲。他站住了。山坡下就是荒涼渡小學,從幾間教室里此起彼伏地傳出的蛙鳴般整齊的童音,在大貴聽起來有如天籟。一會兒,下課鈴響了,學生娃兒們從教室里擁了出來,校園里立即響起了震耳欲聾的歡鬧的聲浪。有的娃兒在打籃球,有的娃兒在打乒乓球,有的娃兒在跳繩繩,有的娃兒在踢毽子,每一張小臉上都洋溢著無憂無慮的快樂的表情。而他,卻扛著笨重的犁鏵,趕著不聽話的牲口,去陡峭的山洼里耕地。兩行清淚不由地從臉上滾落下來。回頭再看那牲口,已經找不見了。原來牲口見大貴站在山坡上不動,便去近處吃草;吃了好久,還不見大貴動身,便獨自回村里去了。娃兒為此還挨了一頓批評。每想起這事,喬女的心里就感到油煎一般的痛。

有時甚至為一些屁大的事,娃兒也被人欺負。有一次在地里摘西紅柿,因為民兵連長一句不經意的閑話,竟引起了一場爭論甚至打斗。那一年西紅柿豐收了,品種也很多,不但有紅柿子,而且還有黃柿子。社員們一邊摘一邊吃,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笑。尕虎拿起一個碩大的紅柿子,咬了幾口,不由稱贊道:“還是紅柿子甜。”馬上引來了一片附和之聲:就是嘛,紅柿子就是甜。那還用說?紅柿子就是甜嘛!噫,紅柿子甜呀,紅柿子甜。嘿,紅柿子太甜了!

就在人們爭相夸說紅柿子的時候,大貴正在地邊邊拿著一個黃柿子吃。不知是他沒有聽見大伙的“意見”,還是少不諳事,不懂得“輿論一致”的重要,竟然冒出一句不識時務的嘟囔:“那還是黃柿子甜嘛!”這個不和諧的音符立即被有福捕捉到了。他氣勢洶洶地撲了過來,厲聲質問道:“你說什么?地主崽子!”大貴頭一低,不吭聲了。

“呸,狗東西!”有福朝大貴唾了一口,“這里有你說話的地方嗎?”

“咦咦咦,咋了咋了?”站在大貴旁邊,也在咬著一個黃柿子吃的二牛不依了,“不讓人說話嗎?”

“你狗抓老鼠管的什么閑事?”有福把臉轉向二牛,“誰讓他說黃柿子甜來?”

“黃柿子就是甜嘛!”二牛毫不退讓,又咬了一口黃柿子,“喲喲喲,黃柿子甜,黃柿子甜,黃柿子甜來黃柿子甜,黃柿子就是甜來么黃柿子甜。”

“你狗日皮癢了!”有福朝二牛當胸就是一拳。

二牛一腳將有福踢了個狗吃屎。

有福爬起來,黑著臉撲向二牛。

兩人撕扯著,手腳并用,從東邊打到西邊,又從西邊打到東邊。后來又扭翻在地,在柿子秧上滾著蛋蛋,壓碎了一地西紅柿。正在路邊裝車的老石頭跑了過來,大聲喝斥道:“住手!把柿子壓壞,讓你狗日兩個賠!”

有福和二牛同時歇了手,也同時站起來了——帶著滿臉的傷痕。

“啥事情?啥事情?”生產隊長問道。

“尕虎哥說紅柿子甜,這兩個雜種故意唱反調,說黃柿子甜。”有福指了指二牛和大貴,向生產隊長告狀。

老石頭狠狠地瞅了有福一眼,又看了看縮在遠處的大貴,沒好氣地說:“這事就看咋說哩,各人口味不一樣嘛。就拿我家里來說,我兒子說紅柿子甜,可我呢,就覺得黃柿子甜。各人口味不一樣嘛。”

坐在地塄上抽煙的尕虎聽了這話,越咂摸越覺不是味兒:這狗日變著法兒罵我哩。可又沒法反駁,只好把這口氣咽到肚子里。

這種時候,喬女就愈加思念起張屠家來。要是那人還在,她就不至于為買一雙球鞋犯難了,娃兒們也就不會讓人這樣欺負了。有一晚上,她竟真的夢見了張屠家。她看見張屠家笑呵呵地走來了,一手提著豬大腸,一手拿著豬尿脬,對著她和三貴說:“來,這是你的。喂,這是你的。”說著便抱起了三貴,用濃密的胡茬子扎那娃兒,逼得娃兒咯咯地笑。

三貴拿著豬尿脬,滿臉幸福的光彩,不斷地將它向高處拋。忽然,那尿脬掙脫了線線,向著空中飛去了。三貴哭起來,張屠家說:“兒子,不要哭,老子給你抓回來。”說著向上一躍,騰空而起。豬尿脬在前面飄著,張屠家在后面追著,越追越遠,越追越高,終于進入云端,和藍天合而為一了……

喬女睜開眼睛,發現枕頭濕了一大片。

第十六章 歡暢的勞動圓舞曲

九月里,漫山遍野的莊稼熟透了。展眼望去,目力所及之處,山山洼洼,塬上溝里,到處是莊稼,到處是生命的顏色。哦,這是糧食的海洋!遠處吹來了初秋的風,海面蕩漾起來,一浪推著一浪,一波涌著一波,波浪翻卷著,滾動著,一望無際的海洋變幻出金色的浪,綠色的浪,紫色的浪,薔薇色的浪……好一幅色彩繽紛的豐收圖!每當朝陽即將升起,晨霧欲散不散之際,這山這塬,恰似一幅迷蒙的山水畫,籠罩于磅礴的大氣之中;而當陰雨連綿,瀟瀟雨歇,太陽從云頭露出笑臉時,這山這塬,又似一幅明麗的水彩畫,展現出令人神旺的絢爛;黃昏臨近,夕陽西照之下,這漫山遍野的莊稼又成了凡高筆下色彩熱烈的油畫,燃燒起熊熊火焰。

就是在這熟透的糧食日日夜夜地散發著甜絲絲的、讓莊稼人聞不夠也愛不夠的醉人的香味時,生產隊長老石頭領著一幫婆姨來收割了。

“皇天不負苦心人啊!”老石頭站在山頂上,感慨萬端地想道。是啊,為了這場豐收,一年來,荒涼渡的莊稼人把腰苦折了,把腿累彎了。他們深翻土地,精耕細作,肥料施了一道又一道,雜草鋤了一茬又一茬,河水澆了一遍又一遍。他們聞雞而起,披著星星下地,頂著月亮回家,整整三百六十天,大戰了又大戰,苦干了再苦干,汗水和糞水,澆灌出了這片豐饒的景象。

全村的男女老幼摩拳擦掌,鉚足了勁兒要收割莊稼了,要把屬于自己的果實拉回糧倉了。一道命令下來了:大煉鋼鐵是壓倒一切的中心任務。煉鋼去!煉鋼去!全村的青壯年全都煉鋼去了。老石頭裝病留了下來。等煉鋼大軍雄赳赳氣昂昂開赴縣上土法上馬的煉鐵爐之后,老石頭一骨碌從炕上爬起來,召集剩下的婆姨娃娃和老弱病殘,像做賊似的溜到了黃土塬上,準備開鐮收割了。節氣不等人,再遲幾天,一場大雨,一場冰雹,莊稼人辛苦一年的糧食,就全要爛到地里了。

“好一個豐收的年景啊!”看著金黃的油菜籽,綠油油的土豆秧,沉甸甸的糜谷,齊茬茬的蕎麥,婆姨們的臉上都浮起了抑制不住的笑。

是啊,今年的老天爺也幫忙,從春天到秋天,一直雨水不斷。而且是下得恰到好處:正說需要雨哩,雨就下來了。真個是風調雨順。所以當后來上面把餓死人的原因歸結于“三年自然災害”時,老石頭怎么也想不起來他們遇到了什么災害。雨水一多,那長年枯黃的高山遠嶺全都綠了,和肥沃的田野連成一片,整個大地顯出一派生機盎然的意趣。遙望黃河,比往日更加寬闊,在陽光下閃著爍爍銀光,從一座群山穿向另一座群山。

老石頭醉了。自打兩年前死了婆姨以來,他的心里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滋潤過。人民公社成立的頭一年,就獲得了這樣大的豐收,看來這是一個好兆頭。四十歲的中年漢子,他有信心領著大伙兒朝前奔!

他們準備在山腳下安營扎寨,一鼓作氣收完全部的莊稼。他們因陋就簡,利用一些破舊的木板和樹枝柳條,搭起了幾座簡易棚屋,每座棚屋里住十來個婆姨。天氣還熱,只在地上鋪些草,草上鋪了褥子,就是炕或者床了。并無門窗桌椅之類,只是盤了兩個土爐子,幾口大鐵鍋,一些粗糙的碗筷,條件簡陋得讓人們很容易想起大地灣的民居生活。但他們的心卻是熱的,大躍進的戰鼓擂得他們躁動不安。

第一天先挖洋芋——城里人稱做土豆的。老石頭和幾個鐵姑娘在前面挖,喬女她們一幫婆姨在后面拾——把鐵锨刨起的洋芋從土里揀出來,磕盡上面的濕土,碼成一個堆兒。速度快得驚人。只見一把把鐵锨在陽光下閃著銀色的光輝,而老石頭率領的那一群婆姨們則排成整齊的一排,動作熟練而有序:下腳,收腿,提锨,翻土,像極了一種原始的舞蹈。隨著他們快速的移動,飽滿渾圓的洋芋蛋兒便一簇簇地滾上地面,鋪滿了偌大的田疇,猶如一把珍珠撒在了大地。喬女兩手并用,迅捷地撿拾著洋芋,心里充滿了喜悅。這樣多的糧食,她和她的娃兒們不愁吃喝了,她家的日子可以過得好些了。而這一切,都是老石頭——那個夯實的莊稼漢子,帶領大伙兒苦出來的。自打當了生產隊長,他哪一天都比別人起得早,哪一晚都比別人睡得遲。別的干部都是抄手掌柜的,只是嘴上的勁大;而他卻像一頭不知疲倦的牛,扎在地里就不出來了。他也是個苦命人,正當中年就死了婆姨,兒子還小,又當爹又當娘,外面看著風風光光,回到屋里冰鍋冷灶,也挺恓惶的。不知這兩年他是咋熬過來的……

想到這里,喬女臉紅了。她嗔怪自己:你操心這些干什么?人家恓惶不恓惶,和你有什么關系!人家是生產隊長,替他操心的人多著哩,還能輪得上你這個地主婆?呸呸呸!她又埋頭干活了。

到了中午的時候,男兒婦兒都累了。生產隊長的大汗點子不斷地甩下來,大姑娘和婆姨們的花布衫子也全濕透了。老石頭手搭涼棚,看了看挖過的一片片土地,和那碼得像小山一樣的洋芋堆,一絲自豪的笑意掠過嘴角。

“干得好啊!”他自言自語地說,滿意地看了看他帶來的娘子軍。

女人們喊起來:“肚子餓癟了,還不吃飯嗎?”

“吃吃吃,就燒洋芋吃。”生產隊長發布了命令。

女人們一窩蜂地跑到地埂邊,開始燒洋芋。這是她們的拿手戲:先是挖出一個不大不小的炊子,又砸了許多雞蛋一樣大小的土塊,然后將那些土塊一個一個,一層一層,極細心地壘在炊子上。下面大,上面小,一個圈兒又一個圈兒。壘到最后,便成了寶塔的形狀。里面卻是空的。這時有人已揀來了柴禾,塞到炊子里燒那土塊。熊熊的火焰燃起來,土塊慢慢地燒燙了。這時便有幾個婆姨用衣襟兜來又大又圓的洋芋,款款地放進炊膛里。婆姨們歡笑著用腳一齊踩,將那壘成寶塔的土塊——此時土塊已經燒得發紅了——踩下去,踩到炊子里,把洋芋埋起來。隨著爐炊不斷冒出的徐徐的青煙,即將烤熟的新洋芋的混合著泥土的香味,便彌漫在空氣中了。

女人們耐心地等待著,誰也不出聲。喬女取出一只襪底縫起來。那是大貴的襪底。這孩子每天勞動,鞋襪容易破。穿針走線地縫著,不時地抬頭看看天。只見白云片片,悠游于藍天叢嶺之間,時隱時現,時聚時散,虛幻中卻帶些恬美的味道。遠山,幽幽咽咽,如泣如訴,不知是禽獸在啼鳴,還是大地在嘆息。那籠罩四野的秋陽的金色光波,跳躍著,閃動著,幻化于大氣之中,又變為藍色的霧靄了。萬物萬象,此刻皆沉浸于朦朧縹緲的靜謐之中。喬女忽然起了一種感動——盡管她并不十分明白為什么要感動——她的眼睛濕潤了。這時便聽到有人喊了一聲:

“洋芋熟了!”

婆姨們蜂擁而上,刨開燒紅的土塊,搶那燙手又燙嘴的洋芋。每人拿了幾只燒得黑乎乎的洋芋蛋兒,一邊用嘴吹著,吸溜吸溜地吃。吃得齜牙咧嘴,吃得滿頭大汗,吃得喜笑顏開。對于荒涼渡的女人們來說,能夠在天地蒼茫之間,清風吹拂之下,吃一頓剛剛挖出的新洋芋,那比幾十年后的大款高官們吃多少萬元一桌的高檔宴席,似乎還要來得痛快愜意些。

土豆宴吃畢了,婆姨們就一堆一簇地坐在地埂上,聽鐵姑娘們讀報。這是人民公社社員必修的課程——猶如幾年之后的“早請示晚匯報”。先讀人民日報。放衛星!放衛星!特大喜訊:廣西某地水稻畝產六萬斤!這是大躍進的偉大勝利,是人民公社的偉大勝利,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勝利!大字標題的評論員文章: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為了說明這消息的準確無誤,還在下面配發了一張照片:一個胖墩墩的小女孩,笑吟吟地坐在豐收在望的稻田上面,可見其不是紅口白牙說假話了。

“吹牛皮!吹牛皮!”坐在一邊吧著旱煙鍋子的生產隊長頭搖得撥浪鼓兒一般,給聽得興致勃勃的鐵姑娘們迎頭澆了一瓢冷水。

“咦,報紙上說的還能有假?”讀報的姑娘發難了。

“你還懷疑人民日報?”大腳婆在一旁幫腔。

“老保守!老保守!”二嫂子可著勁兒喊。

“嗷——”

“嗷——”

鐵姑娘們朝著老石頭起哄。

老石頭嘿嘿一笑:“大妹子,老嫂子們,請息怒。向老天爺發誓:我不敢懷疑人民日報。你們就是借我一百個膽子,我也不敢懷疑。我只是說:這一條消息有假。”

“怎么有假?”鐵姑娘們叉起了腰。

“大道理我說不上,”老石頭慢條斯理地說,“可我是個莊稼人,這農業上的事情我懂。”

女人們不吭聲了,一個個支棱起耳朵,想聽聽他的“狗嘴”里吐出什么象牙來。

老石頭從嘴里拿下黃銅煙鍋,用手將瑪瑙嘴兒上的口水擦凈,又放在鞋幫上磕呀磕的磕去了煙灰,將那“寶貝”插在脖領兒背后,安放好了,這才擺開陣勢說起來——

我從十八歲下地種莊稼,已經種了二十多年了。什么樣的莊稼沒有見過?小麥、大麥、青稞、蕎麥、糜子、谷子、高粱、包谷、洋芋,全都種過。雖然不敢說是莊稼狀元,起碼也是個種田能手吧?要不大家咋會選我當隊長?自打我務農以來,見過的,聽過的,親手種過的,小麥畝產最高一千斤就了不得了,算是戳破天了。水稻我雖然沒有種過,但我思謀著它的產量應該和小麥差不多。當然,現在集體化了,科學種田了,產量再高一點也是可能的。但是再高,也高不過兩千斤:翻一番就不得了啦。怎么一下子就放出六萬斤的衛星?這能哄過誰?

一些婆姨和姑娘們的眼珠子轉起來:生產隊長說得似有道理。還有一些女人卻不服,她們對黨報深信不疑。于是老石頭又挖空心思地為自己的觀點辯解:“你們可以想一想,六萬斤是個啥數數?那是三十噸稻米呀。如果把那些糧食鋪到一畝地里——你們大概不知道,每畝地是666平方米——每平方米就要鋪100斤糧食!”生產隊長用手比試著,“要鋪這么厚:二尺厚的稻米,比稻草稈子還高了,這怎么可能?”

一些女人被說服了,但另一些女人還不依。在她們的頭腦里,黨報的話句句是真理。難道摸牛尾巴摸了幾十年,連北京是什么樣兒都不知道的老石頭,還能高明過人民日報?這家伙在放毒哩!大腳婆首先喊了起來:“把老保守頂起來!”

一人發難,眾人響應。她們太寂寞了,需要有一點刺激,需要來一點新鮮佐料,給短暫的午休增添一點樂趣。

老石頭撒腿就跑。大腳婆率先沖了上去。這婆姨腳大手大力氣大,干起活來不比男人差,曾在麥場上和青年們比試著扛過麻袋。跑到溝邊,老石頭稍一遲疑,被大腳婆絆倒了。平時專愛往熱鬧處鉆的二嫂子接踵而至。兩個婆姨將生產隊長壓倒在地。看著這兩個女人沖上去了,幾個大姑娘也跑上去湊熱鬧。眾人抓手的抓手,壓腿的壓腿,老石頭在女人們的屁股下面掙扎著,滾動著,笑得喘不上氣來。婆姨們一邊脫老石頭的褲子,一邊哈哈哈地大笑。歡笑的聲浪劃破了寂靜的田野。

好大腳婆!她竟然把生產隊長的褲子脫下來了。一個白生生的屁股蛋子呈現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噫——”姑娘們捂著臉跑遠了。堂堂生產隊長竟然不穿褲頭!她們羞得不行了,遠遠地躲在棚屋后面,從指縫間偷偷地看著事情的進展。

現在“頂”人的現場只剩下三個人了:大腳婆、二嫂子和老石頭,二比一。老石頭畢竟力大,盡管兩個女人已經解下了他的褲帶,并且將它拴在了生產隊長的手腕和腳腕上,卻在老石頭的拼力掙扎之下死活也綁不住。大腳婆抬頭招呼地主婆:“快來喲,快來喲,快來幫一手!”

喬女笑著跑上去了。大腳婆把繩扣給了地主婆,自己則緊緊地按住了生產隊長。

不知是很不得竅,還是有意為之,喬女抓著褲帶頭兒輕輕一拉,把活扣抻開了。老石頭的手松了出來,只一用力,便將大腳婆和二嫂子推開了。兩個女人哈哈笑著跑開了。

老石頭一邊提著褲子,一邊朝喬女投去友善的一瞥。正是這個年輕的地主婆,今兒才沒有讓他在眾多女將面前出丑。

下午歇工后,老石頭進溝里去了。早上來的時候,他在那兒安放了個夾牢,他去看看有什么收獲沒有。溝里野物兒多,兔子、竄豬經常滿山跑。要是能夾住一只兩只野物,他可以給勞動了一天的婆姨們改善改善生活。女人們就在棚屋前揪面片子。她們圍著圓圓的土爐子,大鐵鍋里的水沸滾著,每人拿一疙瘩和好的面團,兩手并用,配合默契,靈巧而又飛快地揪著,大小一致薄厚勻稱的面片子雨點般落進沸水里,像魔術師手里紛紛撒落的花絮,令人眼花繚亂。哦哦,這些鄉下女人!

大家一邊嘰嘰喳喳地說笑著一邊爭論著。主題還是共產主義。報紙上說:對不起了,蘇聯老大哥,我們要先行一步,先到共產主義了。婆姨們就說:這馬上到了共產主義,吃飯不要錢了,想想看,到時候咱們該吃些什么,該怎么變著法兒享福呀?二嫂子說:“我聽說,蘇聯老大哥的共產主義是土豆燒牛肉,那咱們吃不慣。我要頓頓吃點心,而且是冰糖餡兒的。”大腳婆說:“我呀,要在炕邊放兩只油鍋,一只油鍋里炸油餅,一只油鍋里炸麻花。”

“不,我要吃羊肉泡饃。”

“我要吃大肉炒面片。”

“我要吃……”

“吃你媽們的屁!”老石頭笑嘻嘻地回來了,手里提著一只被夾牢夾住的野山羊。

婆姨們一起動手,將那野物的皮剝了,煮進鍋子里。熱騰騰的揪面片剛吃過,香噴噴的山羊肉又熟了。荒涼渡的女人們在老石頭的帶領下,吃了一頓真正的共產主義晚餐。老石頭揀了一塊最大的,一邊美滋滋地吃著,一邊說:“什么土豆燒牛肉,面包夾黃油,誰見過?還是咱的這個來得實在!”

吃飽了,喝足了,也鬧夠了,女人們這才感到了疲倦,分頭到各自的棚屋休息了。不一會兒,勞動了一天的婆姨們便進入了夢鄉,長長的地鋪上響起了此起彼伏的鼾聲。

孤獨的月牙兒幽幽地望著大地,月光顯得冷清而又閑適。蜿蜒起伏的山巒,像是一團團鐵灰色的浮云,飄飄欲動。溶溶的月色灑在莊稼稈兒上,葉兒上,穗兒上,像鍍了一層金。遠遠近近的山坡上,升騰起一片又一片薄薄的霧靄,大地仿佛罩上了若有若無的輕紗。周圍的一切全是晶瑩剔透的,似乎能一把捏出水來。到處飄蕩著成熟了的莊稼和各種草木蟲鳥糅雜在一起的濃郁的秋天的味道。遙遠的地方不時傳來一些神秘的、細微的聲音,那是夜的音響。田野沉睡了。

喬女躺在悶熱的地鋪上,久久不能入睡。她的眼前總是浮現出一張胡子巴茬的中年漢子的臉:老石頭的面孔。這個人的性格多好喲,今兒個女人們那樣的鬧他,他不但不生氣,還搞了野山羊讓大家吃。他又是那樣的實在,在大家把牛皮都要吹破的時候,他卻顯得異常冷靜和頑固,就像是一塊鐵疙瘩。這種人最可靠了……

不知什么時候,她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只見老石頭像個鬼影似的溜進了婆姨們的棚屋,走到她的床前,悄聲問道:“我可以睡在這兒嗎?”

她也悄聲說:“傻瓜!這怎么可以呢?”

他問:“為啥不可以?”

她說:“你不看這么多的人!”

他說:“她們都睡死了。”

她說:“那就躺下吧,可不能胡來喲!”

老石頭連連答應著,在她身邊睡下了。

夢境消失了,她打起了勻稱的鼾聲。她實在太累了,她睡過去了。

沉睡中,她感到有人拿烙鐵烙她的臉,臉上燒乎乎的。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原是密密麻麻的胡茬子在扎她的臉,扎得生疼生疼。一個激靈,她醒過來了。同時便感到有人壓在了她的身上。棚屋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側耳靜聽,婆姨們正睡得香。二嫂在磨牙齒,大腳婆若斷若續地說著夢話……

一張散發著旱煙葉子味兒的臭哄哄的嘴巴貼在她的嘴唇上。她馬上明白他是誰了。她沒有出一點兒聲息,眼睛閉得緊緊的裝睡,任那胡茬子在臉上亂蹭,但雙手卻緊緊地捂著褲腰帶。

當一雙粗糙的大手摸向她的褲腰時,她扭動著身子,死死地抓著褲帶,死活不讓他解開。上面的男人和下面的女人,在黑暗中無聲地較量著,同時滲出了汗。男人似乎迫不及待,使出了蠻力,眼看褲帶要解開了。女人急了,用指甲掐他,抓他,男人的手終于松開了。而在這整個的過程中,女人的眼睛一直閉著。直到那個黑影像幽靈一般飄離棚屋,喬女這才睜開眼睛,并且得意地笑了笑。

第二天吃早飯時,老石頭像沒事人似的,笑著問婆姨們:“女將們,昨晚睡得好嗎?”說時偷偷地瞅了喬女一眼。喬女則端著一個大瓷缸子,喜盈盈地來到生產隊長面前:“這是剛泡好的茶,你嘗嘗,好喝不好喝?”

老石頭喝了一口:“嗯,好喝!”笑問地主婆,“你哪里來的這么好的茶葉?”

喬女沒有回答。這還是兩年前張屠家送給她的茶葉,她一直保存著的。她瞥了生產隊長一眼:“就不許人家有好茶么?”又補了一句,“茶葉還有哩,想喝了來唦。”

第十七章 光棍夜訪浪蕩婦

放衛星!放衛星!

衛星從中原放到了西北,從蘭州放到了荒涼渡。

拔白旗!拔白旗!誰不放衛星就拔誰的白旗。批判,斗爭,掛牌子,戴帽子。

一畝小麥三千斤,一畝大豆五千斤,一畝洋芋兩萬斤。太少了,太少了。再放,再放。干部們發瘋了,人民公社發狂了。小麥畝產一萬斤,大豆畝產兩萬斤,包谷畝產五萬斤,洋芋畝產三十萬斤。對嘛,對嘛,這才像個大躍進的樣子嘛!

一輛輛卡車駛進荒涼渡,一車車糧食被拉走。既然產了這么多糧食,就應該為國家多做貢獻。社會主義建設需要糧食。世界革命需要糧食。超額完成統購任務,這是中國農民的光榮。

一面面獎狀發下來,一個個光環戴起來。記者采訪,眾人參觀,報紙表揚,電臺廣播,荒涼渡籠罩在空前的榮耀之中。

老石頭迷惘了。看著一輛輛滿載糧食的汽車從荒涼渡開出去,這個中年漢子的眉頭緊緊地鎖了起來。地里的糧食拉完拉場上的,場上的拉完拉柜里的,生產隊長的心開始滴血了。

在一個萬籟俱寂的夜晚,生產隊長敲開了地主婆的門。喬女吃了一驚:“這么晚了,你這是——”

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著,猜不透老石頭的意圖。

老石頭莞爾一笑:“怎么,不歡迎嗎?”

“哪能呢,請都請不來哩。”

老石頭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看了看已經睡熟的娃兒們說:“沒啥事。是想你的茶葉了。”

“有哩,有哩,茶葉有哩。”喬女急忙張羅著捅爐子,燒罐罐茶,拿出花卷兒饃饃,熱情招待生產隊長。

老石頭呷了一口釅釅的罐罐茶,嘴里不住地咂摸著,夸贊道:“這茶葉就是好,味道醇得很哩。”

女人斜了他一眼:“咱一個女人家,哪有什么好茶葉?”

生產隊長說:“這你還別說,我單就愛喝你的茶——哪怕是幾片蘋果葉子呢。”說完瞅了女人一眼。

喬女的臉紅了。她把頭低了下去,兩只手不自在地搓著衣角。

屋子里靜默了。只聽見生產隊長喝罐罐茶的咝咝聲。半天,喬女抬起頭來,低聲問道:“你們家小弟兒的衣服破了誰縫呢?”

老石頭回答:“還能有誰?就我自己唄!”

女人微微地笑了笑:“看不出你還有這本事,既當爹又當娘呢。”

“那有什么辦法?”老石頭嗡聲嗡氣地說,“逼得鴨子上架哩。”

女人柔聲說:“往后小弟兒的衣服破了,鞋子爛了,拿來我補嘛。我晚上閑著也是閑著,給這三個孽障做活時,帶上就做了。”

老石頭感動了,長久地望著地主婆:“你這句話叫在著。說不定啥時候,我還真讓你幫著縫補呀。”

“這話在著哩,永遠在著哩。石頭哥——”抬起水汪汪的眼睛,幽幽地望著生產隊長,“你隨時拿來嘛。”

老石頭沒有應聲。屋子里又靜下來了。一個正當壯年的鰥夫,一個年輕俊俏的寡婦,默默地對坐著,空氣似乎凝固了。半天,還是女人打破了沉默:“石頭哥——”

“嗯?”男人抬起了頭。

“日子過得這么難心,為啥不再找一個?”

“找了,”老石頭說,“別人介紹了好幾個,我都沒心思談。”

“為啥呢?”

“并不是我愛嫌彈。都是一些死了男人的女人,不是長得老相,就是拖著一大幫孩子,我敢找嗎?”

“咋不找個大姑娘呢?”

“大姑娘我想找哩,可人家愿意嗎?”呷了一口茶,“也有個把愿意的,又嫌咱帶著小弟兒,就又縮手了。”

說到這里停下了,一臉的無奈。

女人給男人續上了新茶:“你說說,你的心里頭,到底要個啥樣兒的人嘛,我可以幫你介紹一個嘛。”

男人撇嘴笑了笑:“這個忙你幫不上。”

“為啥嘛?”

“難喲。”

“說說看嘛。”

“人樣兒嘛,”生產隊長盯視著喬女的眼睛,“就要像你這樣的。”

“哎喲,”喬女撲哧笑了,露出兩排整齊的白牙,“我都是老太婆了,丑八怪一個!咋能配你大隊長呢?”

“那你就是不愿意幫忙嘍?”

“好吧,我替你留心著。”

又笑了一回。

老石頭這才露出嚴肅的面孔:“咱們言歸正傳。我今晚來,主要是想問一問:你們解放前是咋個存放糧食的?”

喬女感到有點詫異:“喲,這事你怎么問我呢?你是生產隊長,莊稼里手嘛,怎么問我呢?你難道不知道?”

老石頭說:“是這:我家過去窮,一年的糧食一年光,沒有存過陳糧。你們丁家大院每年都有上百石的糧食存在窖里。你應該清楚,咋樣存放糧食,才不會霉爛發潮。”

“這我倒記不亮清了。我那時年紀還小,沒有太留心這方面的事情。”

“想一想,想一想。”

女人陷入沉思了。男人靜靜地等待著。

半天,喬女的眼里閃出了亮光:“倒是想起了一些。”

“說說看。”

“地上要墊一層干土,再鋪一層席子,這樣可以防潮。”

“嗯。”生產隊長點了點頭。

“還有:四壁要抹一層黃膠泥。”

“那是為啥呢?”

“不讓老鼠打洞唄。”

“嗯。”又點了點頭。

“我記得的大概就是這些。”

“好,好。”生產隊長連連地說著,眼里射出隱隱的光彩。

女人從男人的神情里看出一絲蹊蹺了:“石頭哥,你打聽這些干啥呢?”

“這個你不要問。”老石頭一口回絕。

“我不能知道嗎?”

“是啊,你不能知道。”生產隊長加重了語氣,“你不知道比知道的好。”

說著站起了身子。

“再喧一會嘛。”女人挽留。

“不了,”男人踏出了門檻,“我還忙著哩。以后來喧。”

“來哩么?”

“來哩。”說著急匆匆地走了。

在以后的幾天里,老石頭每日進山踏勘,尋找了一處極隱蔽的山洞。一天晚上,他把生產隊的幾位干部請到家里,開了一個絕密會議。這些隊委都是忠厚老實的莊稼人,生產隊長的心腹之交。他們也為糧食的事心急如焚,每個人的臉上都結了一層霜。老石頭開門見山:“今晚把大家請來,不為別的,只為一件事:咱們是繼續干呢,還是集體辭職?”干部們嘩然了,用不解的目光望著老石頭。“大家都看到了:糧食快拉完了。轉眼冬天到了,春荒緊跟著就要來。”生產隊長悲痛地說,“照這樣下去,非餓肚子不可。要真餓死了人,那就是我們的一大罪惡。不如趁早辭職,少挨些后人的罵。”

保管員二牛憤憤地說:“放了衛星、拿了紅旗的人都升官了,就看著老百姓餓死呀?這是啥事嘛!球!”

副隊長天財叔說:“我們不能辭職。我們辭了職,尕虎、有福那一幫人就上去了,荒涼渡真要餓死人了。”

其他幾個隊委跟上說:是啊,不能讓尕虎他們上去。天大的困難,我們來頂著。

老石頭說:“既然大家不愿辭職,那就要想別的辦法,總不能等死吧?”

二牛說:“日他娘,豁出去犯法,把糧食藏起來!”

天財叔說:“我看行。舊社會都有開倉放賑的說法,咱們藏一點糧食,老天爺、閻王爺都不會找麻煩。”

其他隊委們說:與其眼睜睜地餓死,還不如讓公家發現了把咱們送去勞改——勞改隊里還有飯吃哩。日他娘,整!

“我已經把藏糧的地方找好了,”老石頭的眼里閃著詭秘的笑,“就在石頭崖下面的山洞里。誰都發現不了。”

天財叔說:“事不宜遲,這事馬上就得干。”

“干!”屋子里一片喊聲。

“這可是犯法的事啊,”老石頭的神情又變得嚴峻了,“一定要保密。只能是咱們幾個知道,要把這事帶到棺材里去。絕不能讓尕虎和有福知道。他們知道了,就等于公安局知道了。”

二牛發誓說:“我二牛要是嘴不牢,天打五雷劈!”

天財叔說:“我也起個毒誓:我要說出去,我一家人不得好死!”

“我也是!我也是!”隊委們爭先恐后地起誓。

老石頭取出塑料桶兒裝的散白酒,倒了滿滿一大碗,高高舉起:“來,為咱們今晚的保命會喝一口。我把話說到前頭:這事是我主謀,與大家無關。”說時眼眶里已經涌上了淚水,“將來要是出了事,由我一人承擔,絕不牽累大家。”一顆碩大的淚珠掉進了酒碗,“我老石頭說到做到!”一仰脖子,喝下去半碗燒酒。

二牛說:“不,我是保管員,這事由我承擔。我年輕力壯,沒有老婆娃娃,無牽無掛,我去勞改最合適。”說完喝了一大口和著淚水的酒。

隊干部們依次地接過碗,每個人的眼淚都掉進酒里。小小的土屋里群情激昂,充溢著同生死、共患難的悲愴氣氛。

會議不久,老石頭帶著隊委們進了山,按著地主婆喬女所說的辦法,收拾好了山洞。然后在一個風高月黑、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里,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十幾車糧食藏進了山洞。而此時,尕虎正領著民兵連的小伙子們在縣上大煉鋼鐵哩。正是這些冒著生命危險“深藏密窖”的糧食,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的那兩個極端困難的冬天里,在許多地方餓殍遍地的時候,讓荒涼渡第四生產隊的社員們有豆面糊糊和洋芋拌湯喝,有包谷面的窩窩頭吃。除了尕虎和有福出外討飯,犯了一點難腸之外,老石頭和他麾下的一百多口子人總算是半饑半飽地度過了荒年。

將糧食藏好之后,老石頭又在洞口安放了兩個鐵夾牢,防備野獸偷吃糧食。轉身要走時,突然狂風大作,雷鳴電閃,一道道霹靂像無數條長龍在空中飛舞。隨之便下起了多年未見的冰雹。石子兒般的冰雹一層層地砸落下來,打倒了漫山遍野的莊稼和花草,果樹和榆樹的枝條被打折,一株株楊柳被連根拔起。天和地同時在“咔嚓嚓”地響著,發出驚人魂魄的怒嘯。

老石頭望著一地倒伏的田禾,淚流滿面地喊道:“老天爺發怒了,要遭年饉了!”

第十八章

女人對男人說:“我給你暖腳呀!”

1960年夏天,玉貴高中畢業了。這時他已出落成一個眉清目秀、文質彬彬的少年書生。由于家庭困難,他本來不想上學了,但喬女堅持讓他參加高考。她對兒子說:“娃呀,娘就是砸鍋賣鐵哩,也要供你上大學。你不上學,我這多少年的心血就白費了。”結果他以優異成績考上了本省的一所重點大學。

這時,大躍進的后果開始顯現出來,人們開始挨餓。到了年底,學生們差不多都浮腫起來了,包谷面和豆面的窩窩頭已經吃不到了,大灶上頓頓是連皮磨成的高粱面的坨,外帶一碗清可見底的“湯”。蔬菜早成為稀罕之物,很難見到了。西北人沒有吃過高粱面,一吃下去胃就火燒火辣的疼,而且很難便得下來。丁玉貴每次上廁所,都要拿一張報紙,從頭版看到八版,再從八版看到頭版,那便卻死活下不來。只得用手掏:伸出食指和中指,輕輕地往里挖,挖那么十來分鐘,掏下一根帶著粘血的“棒子”。下面是輕松些了,上面又餓起來,真是苦不堪言。

不過丁玉貴依然堅持著。他沒有退路。他能到哪里去?他唯一的出路乃是學習。只有學習能改變他的處境,也只有學習能使他暫時地忘卻饑餓,一天一天地把日子推下去。他刻苦學習的精神在整個中文系是出了名的。除了規定的課程之外,他大量地閱讀古今中外的文學名著。塵封的圖書室里,空曠的大教室里,經常有他埋頭苦修的身影;操場上,樹林間,常傳來他朗朗讀書的聲音。每次期末考試,他都是班上的第一名。他的學習是那樣的專心,真正做到了兩耳不聞窗外事。全班幾十名同學,誰和誰好了,誰和誰孬了,某女生和某老師戀愛了,某某某和某某某是同性戀,某某的爸爸升官了,某某的媽媽離婚了,等等,等等,他一概不知。他整個的身心都沉浸在書本中。他生活在古人和外國人之中。無論林沖夜奔的莽莽雪原,還是乞乞科夫夸狗的嘈雜鬧市,似乎他都在場。多少年之后,他非常慶幸地想起:正是這些妙不可言的小說救了他,使他減輕了饑餓的感覺,能夠在班上的同學們走掉了一大半的情況下堅持到畢業,成為日后倍受重用的名牌大學生。他甚至不無幽默地想道:如果以后萬一遇到了饑荒,他將向他的子民們推薦一道美餐:書籍。

那時的他還經常上教師家里去求教和切磋。他畢竟太年輕了,沒有為人處事的經驗,到了人家家里一坐就是幾個小時,也不管人家是否歡迎他。有一次,臨近中午時他去一位教授家里請教一個問題。正談得起興,一股炒雞蛋的香味從廚房里飄散到書房。好久沒有聞過這樣的味道了。對于餓癟了也饞極了的丁玉貴來說,無異于枯萎的禾苗遇到了甘露,恨不得將那香味全吸進肚子里。盡管心里在催促自己:“人家要吃飯了,快走吧!”腿子卻像凝固了似的無法移動,下意識地還想再聞一會那味道。這時候,師娘——一位在行政機關當科長的中年女人——出來了,用不屑的眼神瞅著丁玉貴,語調冰冷地說:“丁玉貴同學,我們要開飯了,你能不能……”

丁玉貴的臉紅了,紅到了脖子根:“好,好,我這就走,這就走。”萬分尷尬地竄出了教授的家門。

“真沒眼色!”走到樓道里,還隱隱地聽到教授夫人在咕噥。

丁玉貴于是也就明白,在這個特殊的時期,你休想聞到別人的一點飯香!

他終于堅持不下來了。他時時感到肚子里有千百條餓蟲在翻江倒海地鬧騰,撕咬著他的五臟六腑。虛汗不時地從身上滲出來。照照鏡子,鏡子里出現了一張形同枯槁的面孔。原先飽滿的頭顱癟下去了,臉明顯的小了,耳朵輪兒也干了。往日堪稱英俊的小伙子變成了一具面帶死色的活尸。他的心寒了。再這樣堅持下去,怕是要死在這所堂哉皇哉的高等學府了。他忽然來了一股邪勁,忽地從床上爬起來——虛弱不堪的他一下課就躺在床上了——踏上鞋就往家里跑。此時天已向晚,而到荒涼渡還有三十里路。他就那樣迎著刺骨的寒風,在昏暗的夜色中步行回家了。被某些詩人稱頌為“鶯歌燕舞”時代的城市,顯得疲憊而無奈,早早地就失去了聲色,呈現出一片寂靜了。穿城而過,感受不到一點現代城市應有的生氣。

“這是一座死城,”年輕的學子在心里說,“如果一個外國旅行家半夜里來到此地,說不定誤以為這是一處史前的遺址哩。”進而又想道:饑餓,讓城市也開始虛脫了。

出了城,沿著黃河,順著一條彎彎曲曲的土路,在沉沉夜色之中吃力地行走。黃河已經結冰,河面上不間斷地響著“嗚——嗚——”的風聲。那風像刀子一樣割在他的臉上。他覺得耳朵生疼生疼,臉子已經發木了。身上就像穿了一張紙,那風直往心窩里鉆。清冷的月光灑下來,地面上似乎覆了一層霜。天穹之下,茫茫四野,仿佛只有他一人在行走,他忽然感到了自己的孤單和渺小。一陣恓惶涌上心頭:他要到哪里去?他去做什么?荒涼渡也在饑餓之中,家里的人也在挨餓,他們又有什么辦法?自己去了,無非是又要在繼母和弟弟們的碗里扒一點食物,讓他們餓得更厲害罷了。他的鼻腔有點酸,不由地發出了“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感慨。

一路之上,村野寂寂,荒草凄凄。挺立在光禿禿的地頭上的楊樹枝子在寒風中索索地抖動著,四野一片蕭瑟。偶爾傳來一兩聲狗吠。整個大地昏睡了。到了荒涼渡,已是小半夜時分。這個莊子畢竟大些,有一些星星點點的燈光,如螢火蟲般地閃耀著,給寂寥的夜空增添了一絲生氣。萬籟俱靜中,丁玉貴的腳步聲是那樣清晰,那樣沉重,一下又一下,踏破了深重的夜色。有誰家的狗聽到了,汪汪地叫起來,引起了連鎖反應,全村的狗都吠起來。可能是因了饑餓的緣故,那狗們很快就沒了力氣,叫聲戛然而止了。只有最后的一只狗的吠叫在夜空中回蕩著,久久不散,似乎在尋覓著可以消逝的地方。丁玉貴于是起了一陣莫名的興奮:終于到家了!

巷口兒上一片漆黑。不遠處,隊部院子里還亮著燈。玉貴便尋著燈光,來到隊部辦公室。生產隊長老石頭和隊委們圍在火爐邊,似乎在商量什么事情。猛地看見這位乞丐般的不速之客,全都吃了一驚。所有人的目光里都含著疑問:你咋半夜里回來了?

玉貴咧開干焦的嘴唇笑了笑,算是回答。

天財叔第一個叫了起來:“呀,這娃咋成這般模樣了?臉剩下二指寬了!”

二牛說:“還不是餓的來!干脆回來算了,回來給咱隊里當會計。”

隊委們都說:“回來吧,隊里正缺個會計。”

老石頭搖搖頭:“那可不行。玉貴是咱荒涼渡的第一個大學生,這學無論如何都要上下來。實在困難了,咱還可以想別的辦法嘛。”

農民們的一席話,說得玉貴的心里暖融融的,登時對生活有了幾分信心。老石頭想了想說:“這娃肯定是餓壞了,這樣吧:窖里還有幾棵白菜,二牛你去取上來,咱們美美地煮它一鍋,來招待大學生。”

天財叔笑道:“咱們也跟上沾點光,陪大學生吃一頓。”

看官!您可千萬別小瞧了這頓白菜宴。這可是1960年冬天的白菜,而當時,已經有人在賣烤人肉串了。幾十年后,丁玉貴對這頓煮白菜仍然記憶猶新:當一大鍋白菜煮熟之后,沒有謙讓,沒有客套,七八只臟兮兮的手同時伸向了鍋子,飛快地從滾燙的水里撈出一棵棵冒著蒸氣的白菜,每個人的手里都像捏了一塊火炭,燙得皺起了眉頭。但誰也不肯松手,張開毛茸茸的大嘴,一口就吞掉半棵白菜。丁玉貴看著大家的吃相,忽然想起了在一部記錄片里看過的一群非洲獅子啃食野馬的情景,心里一陣凄然。吃了一棵又一棵,誰也不說話,誰也不看誰,只是埋頭爭食,屋子里一片吸溜吸溜和吭哧吭哧的具有中國特色的進餐聲音。丁玉貴舌尖兒起了泡,不住地咂著嘴。他吃得滿頭大汗,渾身發熱。香啊,大白菜!美啊,大白菜!他甚至感到送進嘴里的不是什么白菜,而是羊羔肉,鴿子肉,起碼也是正兒八經的狗肉!此時即使拿撒哈拉沙漠的駝峰和南極冰塊與他交換,他也未必肯換哩。這個情景丁玉貴日后始終再未碰到過。那樣的溫馨,那樣的解饞,那樣的充滿了真情,那是任何富人們的黃金宴也無法比擬的。

一鍋大白菜,吃得大家肚兒圓,臉兒紅。老石頭燒上了罐罐茶,大家一邊喝茶,一邊諞閑傳。憨厚的農村干部們向大學生提出各式各樣的問題。大至國際形勢,國內動態,小至城里的各種傳聞軼事,無不感到濃厚的興趣。丁玉貴則在屋子里來來回回地走動著,像活了一個口吐蓮花的演說家,高聲大氣地給鄉親們講述著社會上的各種見聞,賣弄著自己學到的種種知識。說得高興了,竟手舞足蹈,口沫四濺,聽得大伙兒如癡如醉,喜笑顏開。農民和大學生,一個個像吃飽喝足的熊,心滿意足地跌著膘,然后斜躺橫臥在隊部的大熱炕上,美滋滋地睡著了。

丁玉貴走后,老石頭召集隊委們開了一個秘而不宣的會議。他用沉痛的語調說:“開洞放糧的時候到了。再不放,就要死人了。”大伙兒默默地點頭:是啊,已經到了最后的關頭了。荒涼渡第四生產隊的干部們一致決議:立即放糧。他們先把全隊社員依次排隊:共多少戶人家,每家人口多少,又分成男人、女人、老漢、娃娃,以及重勞力、輕勞力幾個等級,每人應分多少,詳細地算出來。再按輕重緩急排隊:缺糧的,最缺糧的,暫不缺糧的。算出一個明細賬來,干部們心里就有底了。于某天深夜進山,將洞里的糧食運一部分回來。又于第二天深夜,由隊委們分頭背了糧食,送給最缺糧的人家。這一切都是在極為秘密的情況下進行的。饑荒年代的農村,夜里路斷人稀,而且社員們都深知此事的利害,一個個守口如瓶。再加尕虎和有福幾家積極分子都出外逃荒,所以在很長一個階段,這事兒竟做得滴水不漏,瞞過了上上下下的眼睛。

第一輪糧食分過之后,老石頭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等隊委們都背著自己的一份回家后,他留了下來。他慢慢地抽了一鍋旱煙,然后裝了半麻袋糧食,準備給喬女家送去。背起來又放下了,想了想,把扎好的麻袋口兒又解開了。思謀道:玉貴那孩子在大學給咱村里人爭光哩,要叫娃吃飽。不能讓人小看了咱荒涼渡!這樣,又把屬于自己的那一份兒裝了進去,將袋子裝滿了。當他背著沉重的麻袋,叩響地主家的場房子時,雞已叫過頭遍了。

放下糧食,看著地主婆驚詫的眼神,老石頭解釋道:“我思謀著,地主家的人也是人,總不能餓死吧?”

“哎。”

“咱黨的政策不讓餓死一個人。餓死了人咱要負責哩。”

“哎。”

“所以嘛……”

淚水涌上了喬女的眼眶。

“哭什么!”老石頭淡淡地一笑,“我好長時間沒有喝過你的茶葉了。”

“這就燒,這就燒。”

急急地捅開了爐子,燒好了罐罐茶,雙手捧送給生產隊長。

老石頭美美地呷了一口,贊嘆道:“好茶!”

“那就多喝一點嘛!”喬女抬起明亮的眸子,迎著生產隊長愜意的眼神,殷勤地說道。

“是要多喝呢。”老石頭笑瞇瞇地說。

于是女人便站在了火爐邊,不住地燒水,續水;而男人則盤腿坐在炕上,吸溜吸溜地喝茶。小小的炕桌兒上還放了一碟切成片兒的糜面饃饃,那是女人端上來讓他消夜的。她知道他餓了。他也就不客氣了,就著茶水將那一碟饃饃吃完了。這時他才感到渾身的乏氣消散了。從頭天晚上到這時,為了給社員們分一點救命的口糧,他和他的伙伴們已經連軸兒轉了整整四十八個小時了。是需要補充一點熱量了。而這一點,他自己那個冰鍋冷灶的家里是無法做到的。

頭遍雞叫過已經很久了,窗外一片漆黑。遠處山顛上隱約傳來狼的哀嗥:

“嘔——”

聲音嘶啞而又無奈,它們是餓極了。

老石頭伸了個懶腰:“我走呀。”

“再坐坐吧。”

“我走呀。”抬起了腿。

“再坐坐。”女人黑白分明的眸子睜得大大的,定定地瞅著男人,充滿了期盼的眼神。

“好,坐坐就坐坐。”又一屁股坐下了。

女人繼續燒水,續水。男人慢慢地呷著茶,抬眼將屋子掃瞄了一遍:家徒四壁!這哪里是個家呀?幾根細細的白楊條子搭起來,上面鋪一層黃土,就算是屋頂了。這樣的頂子,一下雨肯定漏水。整個夏天,娘兒們就拿臉盆、碗盞放在炕上接水。草泥抹成的墻壁,粗糙得還不如一般人家的灶房,要不是貼了幾張花花綠綠的宣傳畫,那真讓人懷疑這是一個住人的地方了。除了一個裝糧食的柜子,一只舊木箱,一只小炕桌,屋里就沒有任何擺設了。而女人們用的那些東西,擦的呀,抹的呀,一樣都沒有。再下來就是土炕,光席子,破氈。這算什么地主家啊!看著,想著,竟對站在地當間燒水的女人生出幾分憐惜之情來。心里說:她太孤單了。

再想想,這個女人,憑著人家的條件,完全可以不受這個罪嘛!人家哪一點不好?身材,模樣,全都沒挑呀。她的心太善了。丁家這個情況,遇到別的任何一個女人,都會遠走高飛的,她卻死心塌地地留了下來。為的啥?難道為了舍不得那頂“地主婆”的帽子?難道為了讓人們歧視她,侮辱她?這樣想著,老石頭對女人又增加了幾分敬意。

燈苗一閃一閃地跳動著,土墻上映出一個窈窕活潑的身影。回頭看看,幽幽的燈影下,那女人的頭發斜斜地散披在肩上,烘托出一張蒼白的面孔。年復一年的風吹日曬,褪不盡女人那天生的風韻。大而圓的杏眼,端棱棱的鼻梁,雖然失去了血色卻依然性感的嘴唇,以及由于無人撫摸而略欠鼓脹的乳房,無不引起男人的遐想。女人守候在火爐旁,目光凝視著“噗噗”作響的水壺,長長的睫毛撲閃撲閃的,明光發亮的鋁壺上影影綽綽地顯現出一個嫵媚的倩影。壺身上,一對脈脈含情的明眸似怨非怨,似嗔非嗔……

生產隊長對這個三十出頭的女人產生了一種比過去任何時候都強烈的愛意。他想立即占有她。卻又想起了去年秋天在莊稼棚里遭拒的情景,便壓住了一時的沖動。他想讓她采取主動。大老爺們不能太掉身份了。

而此時,女人也正在想著心事。第一次放糧,他就不避嫌疑,給我家背來了滿滿一麻袋糧食!這種時候,別人自己都吃不夠哩,他卻把自己的那一份兒也給我家背來了。他心里裝著和他沒有任何關系的玉貴,就因為這孩子是村里唯一的大學生。別看他不善言談,不會取巧,他的心卻是金子做的。特別讓她敬佩的是,這個死了婆姨的中年漢子,幾年來一直和小弟兒相依為命,從不和隊里的女人亂來。想想過年時鬧社火的日子,多少女人的眼睛盯著這個高強的打鼓漢子,但他卻從不動心。現在她明白了,徹徹底底地明白了,在這個男子漢的心里,其實只裝著她一個人。這樣想著的時候,她的臉上泛起了紅暈,目光更加明亮了。

雞叫二遍了。

“勾勾勾——”雞們悠長的鳴叫在寥廓的夜空中聽起來是那樣清晰嘹亮,那樣動人心魄。

老石頭似乎吃了一驚:“哎喲,你看這一坐坐的!都到后半夜了。”

“那就別回去了,”女人的話語軟軟的,眼里射出熱烈的光,“就在這兒休息吧。”

“娃們呢?”

“娃們都在西屋睡下了。”

“那你呢?”

“你在上面睡,我睡在炕角里,給你暖腳呀。”

男人深情地望著女人,不說話了。

女人跪在炕上,仔細地掃了炕,把破氈上的毛毛草草都掃凈了。然后打開木箱,取出一條新褥子,給男人鋪在身下。她讓生產隊長睡在炕中間,那里燒得暖和些。自己縮成一困,睡在了男人的腳下。

老石頭把腳放在喬女的腿子上,暖融融的,熱乎乎的,低聲問:“咋還穿著褲頭呀?”

“……”

“脫了吧。”

“哎。”

一口吹滅了油燈。

第十九章 地主的兒子肚兒圓

有了糧食,喬女首先想到的是在學校里挨餓的玉貴。第二天早早地起來,炒了一些麥子、豆子、麻子,將這三樣炒熟的糧食和在一起,磨成炒面,準備讓娃兒沖開水喝。下午又烙了幾張包谷面的餅子,和炒面放在一起,裝進一個袋子里。將近黃昏時,招呼大貴和三貴吃了晚飯,便背起袋子起身了。這頓晚飯她做得特別豐盛:拌了一大鍋雜面拌湯,外加炒土豆絲兒,還有一碟子咸菜。這兩個孩子也已經餓了好長時間了。大貴要每天上地勞動,三貴也正在長身子,這樣餓下去可不是個事。既然有了糧食,她就把那拌湯拌得特別的稠——放進去的面比平日的兩倍還多——讓孩子們吃頓飽飯。當看到大貴一連喝了五大碗拌湯,喝得頭上冒汗,臉子也紅撲撲的時候,她的心里感到無比的欣慰。輪到她時,鍋里已經沒有多少了,三貴嚷著還要喝。她又給三貴舀了一碗,將剩下的一點鍋底刮到自己的碗里,扒拉了幾口,匆匆地上路了。

幾十里路,趕到兒子所在的學校,大門已經鎖住了。不住地敲門,搖門,大聲地喊叫,哀求,均無人應聲。饑荒時期的大學校園,夜里已然一片死寂。農村尚有雞叫狗吠,這里干脆沒有任何聲息。眼看無法進門,喬女只得背了袋子,踟躇在城鄉結合部的荒郊野外,像個孤魂似的到處游蕩。忽然,遠處響起了火車汽笛的鳴叫。那聲音在半夜里聽起來竟是如此凄厲。鳴笛停止了,又發出“哐哧、哐哧”的鈍音,猶如哮喘老人在大聲地喘息。接著又聽到一些嘈雜的人聲,夾雜著兒童尖利的哭聲,以及匆匆的腳步聲。然后一切又歸于靜寂。喬女于是明白過來:附近有一座火車站。她順著燈光走了過去。

候車室里冷冷清清。黯淡的燈光下,旅客們一個個面呈菜色。靠背長椅大都空著,不多的一些旅客或臥或坐,也許是沒有暖氣的緣故,一個個蜷縮成一團或者一堆,像絕了被丟棄的舊麻包。喬女看準了一張干凈些的椅子,走過去坐在上面。已是午夜時分,她感到渾身困乏。她想睡一會兒。她慢慢地躺了下來,把裝食物的袋子放到身子一側靠里面的地方,朝四周打量了一下,發現沒人注意,便放心地合上了眼睛。恍惚間,本能地感到有人朝她走了過來,貪饞的目光盯視著她的袋子。她忽地坐了起來,一看,周圍沒有什么人,原是一場虛驚。她不由地笑了。于是又把袋子挪到椅子的上方,將頭枕在袋子上。眼皮越來越沉重,身子像散了架似的消失了。濃重的睡意啃噬著她,勞累奔波了一天的婦人終于打起了輕微的鼾聲。

幾個黑臉大漢走了過來,將她的手腳捆死,然后搶了糧食袋子,揚長而去了。她掙扎著要去追趕,卻怎么也起不來。她想喊抓強盜,抓強盜,卻怎么也出不了聲。她哭了起來:這可是給兒子的救命糧啊,你們不能拿走,不能拿走……她終于哭醒了。一看,袋子還在枕頭下面。一摸,臉上全是淚水。她又破啼為笑了。

她干脆不睡了。她坐了起來,把袋子抱在懷里。她準備就這樣坐到天亮。兩只胳膊緊緊地摟著食物,就像摟著親生的嬰兒一般。她想這就萬無一失了。這時候便感到肚子咕咕地叫了起來,她餓了。還是臨走前喝了一碗拌湯,這都七八個小時了,應該加點餐了。她小心翼翼地解開了袋子,取出了一個雜面餅子。本想全吃下去,想了想,只掰了一半,將另一半又放進袋子里。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就像闊人們品嘗燕窩似的,咂摸著糧食的滋味。就在這時候,一只骯臟的手閃電般地伸了過來,搶走了她擱在嘴邊的餅子。她倏地站了起來,準備去捉小偷。一個蓬頭垢面的小伙子飛快地朝外面跑著,一邊用勁地擤鼻涕。她從未見過的場面出現了:兩串黃膿般的鼻涕下來了,全部擤在了餅子上。她感到一陣惡心,又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不去追趕了。只見那青年一面跑,一面吃,幾口就將抹了鼻涕的餅子吞了下去。回頭看看女人坐著不動,便站在候車室門口,朝著她訕訕地笑。她忽然感到了一陣悲涼。如果不是餓極了,這樣一個長得周周正正的小伙子,能做出如此的舉動嗎?唉,我的玉貴,可千萬別像這娃兒一樣去刁食呀!她的心軟了。她朝他招了招手。他不知她要干什么,準備好了被臭罵一頓,趔趔趄趄地走了過來。喬女嘆了一口氣,又將剩下的半個餅子取了出來,遞給小伙子。那小伙不敢接,她笑笑說:“拿去吃吧!你一個青年人,應該找點活干。再不要這樣了。”

兩串清淚從小伙子的眼里流了出來。他忽然舉起右手,狠狠地打自己的嘴巴:“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拿去吧!”喬女把半個餅子硬塞給了他。

這時天也就亮了,喬女尋著昨天晚上的路徑,又找到學校。玉貴剛剛起床。餓了一夜的大學生看到送糧的母親,就像久旱的禾苗遇到了甘露,眉里眼里全是笑。喬女取出餅子和炒面,一樣一樣地放在桌子上。玉貴抓起一張餅子,大口大口地吞食起來。看著兒子吃得那樣暢快,那樣香甜,喬女的眼里煥發出熠熠的亮光。一張餅子下了肚,玉貴這才想起來問繼母:“媽,你吃了嗎?”

“吃了,吃了。”喬女連忙說,又把第二張餅子遞到兒子手里。

在兒子吃著餅子的時候,喬女從內衣口袋里掏出一個小布包兒。那是一只用針線縫起來的手帕。細細地拆開線,手帕里出現了一堆票子和鋼鏰兒。她把這些零錢全部倒在桌子上,喜滋滋地對玉貴說:“你數數,你數數,看是多少錢?”

玉貴心頭一熱,兩只眼眶濕潤了。他知道,這都是繼母躲避著村里人的眼睛,冒著刺骨的寒風,每日站在鎮影院門口,一盅一盅地賣一點葵花子,或者炒麻子,一分錢一分錢積攢起來的。有了這些從風雪中賺來的零碎票子,他才能理直氣壯地坐在高等學府明亮的課堂上,成為讓蕓蕓眾生羨慕的大學生。此時此刻,繼母的眼睛一直盯著他數錢的手。當他宣布一共是十五元五毛五分,并且將那些錢兒裝進口袋時,一種滿足、一種欣慰的笑意立即從繼母的眼角擴散開來。

也就是從這時候開始,在一兩年的時間里,老石頭每隔那么一段日子,估摸著地主家快揭不開鍋了,便會背一袋糧食,趁著夜深人靜偷偷地送到喬女那里。而年輕的地主婆則會以一個女人所能施展出的全部激情和放浪,來報答生產隊長的救命之恩。而她每次得了糧食,第一件事便是連夜地磨面,做饃,如果有油,還會烙幾張蔥花餅,然后打發大貴,或者自己帶了三貴,給玉貴送去。白天同學多,玉貴不敢吃。每當夜里餓得睡不著了,便會悄悄地爬起來,取出半個雜面饃,無聲無息地吃下去,唯恐驚醒了同學。他怕他們向他要。而此時的舍友們,盡管好像都在打著鼾聲,其實并未睡著。一個個側起耳朵,靜聽玉貴在被窩兒里極香地咀嚼,那聲音之美妙悅耳,超過他們所聽過的任何一種音樂。一種羨慕,一種嫉妒,乃至一種仇恨,便會油然而生。日他娘的,這個地主崽子!

吃完了饃,肚子平穩一些了,心里卻激蕩不安。他的眼前便會浮現出一個單薄蒼老的女人(盡管她才只有三十多歲)在秋風蕭瑟的曠野中彎下腰,用一把小鏟子在收過莊稼的地里仔細地搜尋殘剩的土豆和胡蘿卜,頭上的舊圍巾被風吹得滿地跑,又去急急地追趕圍巾的身影;便會浮現出這身影在寒冬臘月的鎮影院門口,躲避著聯防隊和工商所的檢查,像做賊似地賣幾張明星畫片,撿幾個飲料瓶子,為他掙學費的情景……這時候,他的眼眶里便會涌滿淚水,鼻子酸酸地哽咽一聲:“媽!”

而此刻,他的繼母喬女正站在十里崗電影院門口,跺著腳,哈著氣,在零下二十多度的嚴寒中為兒子討生活哩。由于出身不好,玉貴沒有享受助學金。每月十元的伙食費必須是要交的。另外還有課本費,學雜費,還要理發、洗澡、看電影,哪一樣不花錢?他沒有做官的老子,經商的母親,他沒有發了財的三朋四友,沒有吃香喝辣的親戚,啥啥都沒有!他有的只是自己這樣一個頂著“地主婆”帽子,身后被人指指點點的繼母。他的一切花銷——壓縮到最低程度的花銷——那只有靠她來想辦法了。而她一個農村婦女,一個被壓到社會最低層的賤民,又有什么辦法可想?萬般無奈之下,想起了十里崗的電影院。只有在那個人多嘈雜的地方,賺點紅男綠女們的小錢了。她先是在那里撿被人們扔掉的飲料瓶子,用麻袋送到廢品收購站,每天可以賺到兩三元錢。后來看到宣傳欄上貼出的電影明星照片,受了啟發,又買了一些明星照片,擺在影院門口賣。每當她端詳著那些光彩照人的電影明星:王丹鳳呀、張瑞芳呀、秦怡白楊呀,在萬分羨慕的同時,便不由自主地站在電影院的玻璃門前,凝神打量自己。看著大玻璃中映現的那盡管穿著破舊的棉衣,卻依然不失苗條的身材,雖然飽經風吹雨打日頭曬,顯得有些粗糙,卻依然不失俏麗的面孔,便不由地暗自嘆息。同樣是漂亮女人,命運卻有如此不同!想著想著,又自己笑了起來:你是什么人,怎么能和人家相比?簡直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還是吆喝咱的生意吧,娃兒們等著用錢哩。

除了賣明星畫片,有時候也賣一點葵花子或者麻子。那是老石頭讓保管員二牛按國家收購價“照顧”給喬女,讓她炒熟了賣的。盡管上頭三令五申禁止社員外出搞副業,老石頭卻始終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大隊書記幾次在會上問他:聽說那個地主婆在外面搞資本主義哩,到底是咋回事?老石頭故作驚訝:“不會吧?讓我查一查。”一回去就沒有了下文。心里想道:她一個婦道人家,不讓她鬧點副業,你讓她喝西北風呀?那幾個娃娃讓誰拉?吃哩,喝哩,穿哩,戴哩,哪一樣不用錢?特別是玉貴上大學,全靠她來供,你不讓她“搞資本主義”,你讓她上吊呀?呸!

由于生產隊長的包庇和縱容,十里崗的人們便看到,整整一個冬天,一位面容姣好的農村女人,經常在中午時分來到電影院門口,從一個大塑料袋里取出明星畫片和葵花子,從第一場電影開始,一直賣到夜場電影結束,直直地站那么十來個小時。這中間,還不時地將人們扔到地上的飲料瓶子拾起來,裝進袋子里。但是整整一個冬天,人們都沒有看見她進過一次電影院,看過一次電影。最后一場電影散了,她這才背起袋子,邁著疲憊的雙腿,離開十里崗,鉆進濃重的夜幕。人們不知道她是哪里人,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像荒原上的一株野草,在1960年冬月的漫長時光里,在寒風中索索地抖動了一個冬天。

然而人家并不讓她這樣得意。不時地有工商人員突擊檢查。他們經常駕著汽車呼嘯而來,對那些小攤小販們進行突然襲擊。不知從哪里鉆出的大卡車,“吱”的一下就停在了喬女面前。地主婆尚未反應過來,已經從車上跳下一幫人,將她的小攤兒連根卷起,撂到車廂里,然后呼嘯而去。明星片大家裝進自己的口袋里,葵花子大家分而食之,飲料瓶子從車上扔下來,扔得滿天飛,砸出一街的玻璃碴子。喬女瘋了似的跟在后面撿,將那些尚未甩破的飲料瓶子撿起來。一個瓶子要賣一分錢!

過一段時間,聯防隊又來干預。抓倒買倒賣的投機倒把分子,原是他們的任務之一。喬女倒賣明星畫片,無疑成為他們要“整治”的重點目標。幾個人將她“請”進聯防隊,警棍電棒一齊擺在她面前:何去何從,由她選擇。她急忙交出明星畫片,交出葵花子,交出飲料瓶,甚至交出了隨身帶著的一塊玉米面的餅子。然后凄慘地笑一笑,表示完全交清了。

“錢呢?賣的錢呢?”人家并不輕易相信她,人家要錢。

她的臉紅了。

“錢……還沒有賣下呢。”她支支吾吾地說,下意識地摸了摸褲子。

“帶下去,搜!”聯防隊長一聲威嚴的吆喝,上來一個女隊員,將地主婆帶到另一間屋子里。搜了衣服和褲子口袋,只有幾張毛毛錢和幾個鋼鏰兒。

“就這些?”

“就這些!”

“把褲子脫了!”

“我不脫。”

“脫了。”女隊員再一次命令道。

“我不脫。”

電棒伸了過來。輕輕一擊,強烈的電流立即穿透了她的身體,有如一輛汽車猛然撞倒了她,五臟六腑同時感到劇烈的疼痛和麻木。當電棒再一次伸向她時,她乖乖地脫掉了褲子,女隊員面帶勝利的笑容,從她縫在褲衩上的口袋里搜出了一沓票子。沾著口水數了數,整整三十元!

“不老實!”女隊員瞥了她一眼,將錢放進抽屜里。

淚水從地主婆的眼里撲簌簌地流了下來。這三十元錢,是她一個禮拜以來沒明沒黑,冒著刺骨的寒風掙來的。是準備給玉貴做一套新棉衣用的。一個大學生,還穿著打補丁的棉衣棉褲,她做娘的臉上無光呀!

女隊員見喬女哭得恓惶,竟動了惻隱之心,對她說:“你這種情況,本來是要拘留的。看你也可憐,就不拘留了,回去吧!”

“那錢呢?”喬女依然不死心,眼睛望著抽屜。

“錢沒收了。你這婆娘真不懂事,這就是最輕的處罰了。以后再抓住,可就沒有這么便宜了。你走吧。”

地主婆心有不甘地走出了聯防隊,鼻子不住地抽搐著,眼里流著不盡的淚水,一步一步朝回走。腿子像灌了鉛,腳下像踩著棉花,每邁動一步都要用很大的力。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巴掌大的雪片在半空中飛舞著,刀子般的寒風直刺她的臉。她開始咳嗽,越咳越重,而且帶著深重的喘息,呼哧呼哧的,像一頭哮喘的母牛在風雪中移動……

直到半夜時分,她還沒有回到家里。大貴慌了,急忙去找老石頭。生產隊長拿了一支長筒手電,和大貴一起去找。他們沿著通向十里崗的大路,一路呼喊著,終于在離村不到五里的地方發現了倒臥在雪地中的喬女。這時她已經凍僵了。

他們把她背了回來,放在熱炕上。老石頭讓大貴去睡覺,自己則把喬女的衣服脫光,弄了一盆涼水,用濕毛巾翻來覆去地擦她的身子。經過長時間的揉搓,皮膚變紅了,身上泛起了血色,女人才微微地睜開了眼睛。當她看清跪在她身邊為她搓擦的男人的面孔時,終于“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老石頭見她已經醒了,便脫去了自己的衣褲,脫得一絲不掛,光身子爬到了女人身上。

他要用自己的身體焐熱她。

(上期已選發《荒涼渡》的第一章—第七章)

責任編輯 閻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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