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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的情歌

2008-12-31 00:00:00李新勇
飛天 2008年10期

李新勇,上個世紀70年代生于四川西昌,現居江蘇啟東。近年在《當代小說》《青年作家》《民族文學》《小說月刊》《散文》《散文百家》《四川文學》《雨花》等數十家純文學雜志、《人民日報》《文化報》《南方日報》《揚子晚報》《大公報》(香港)等上百家報紙刊發(fā)小說、散文160多萬字,作品被《散文選刊》《讀者》《意林》《時文博覽》等當紅期刊及《窗前歲月》《感動大學生的101篇散文》《感恩:前世的五百次回眸》等散文選集轉載數十篇次,多篇作品被選作初、高中語文試卷閱讀試題。出版散文集《野山野水》《草叢北斗》和詩集《故鄉(xiāng)的秋天》,作品多次獲獎。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沙地》文學雜志執(zhí)行主編。

黃老頭的牛基本上可以算野牛,吃飽了,不好好反芻,硬要無師自通客串登山運動員,翻過這匹山梁,跑到別的山梁上去。黃老頭恨恨地罵了句:找死的!可除了詛咒,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和幾個小崽兒樂開了花,比被涼涼的山風吹透還舒服:我們求他唱歌,求了一上午,嘴巴都求干了,能說的話都說凈了。他好歹就一副面孔:閉起眼睛,養(yǎng)神,理都懶得理我們。

看,這不就是報應!

我們放牧的是生產隊的耕牛。生產隊的耕牛都是分配到戶養(yǎng)的,年底算一定的工分,期間出了什么事情,由放養(yǎng)戶負責。我上午上學讀書,下午跟著黃老頭把牛攆到山上吃草。

黃老頭會講故事,還會唱小曲,他講的故事都葷得很。本來農村孩子從小在貓啊狗啊發(fā)情的時候,比較早地獲得性啟蒙,黃老頭的故事則相當于性學進修。比較壞的是,他講完一個葷故事,就要挨個兒把我們的褲子脫了,看小雞雞的情狀,凡是翹起的,就被懲罰去趕牛。而他的牛是一群牛中最會做精做怪的,有人曾懷疑這條牛的種子有問題,比如遇上了耍流氓的野公牛,只要吃飽,就漫山遍野瘋跑。誰也搞不懂這條牛在想什么,到底想瘋出什么名堂。

自從我上學讀過書以后,我就比其他小崽兒多一點心眼。今天中午把牛攆上山,我對他們說:反正他就那么幾個故事,都聽幾十回了,一聽就翹,一翹就得挨罰,就得替他賣命,今天偏不上他那當,我們要聽他唱歌。

所以,牛上了山,當他把草帽墊在屁股底下,拉開架勢準備開講的時候,我們就說:不聽不聽,我們要聽你唱歌!

他說:情歌?那都是要兩個人對唱的,一個人唱不起來。

我們不懂什么叫情歌,反正扭著要他唱,他被我們扭煩了,就閉起眼睛養(yǎng)神,懶得理我們。

這會兒他看著我們,意思是說:去幫我把牛攆回來。我們也把他看著,裝出一副啥意思都不明白的樣子。

終于他說,你們幫我把牛攆回來,我沖騷殼子(葷故事)給你們聽!

我們要聽你唱歌!

那是要兩個人才唱得起來的。

你一個人唱兩個人的。

那不好唱的。

你敞開嗓子唱一個,捏起嗓子唱一個,不就成了?

黃老頭想想,就同意了,他說:你們把牛攆回來,我就給你們唱。

不行,你上次耍賴,現在就唱。

不是要攆牛嗎?現在就唱有人聽不到哦。

你唱大聲點嘛,我們在山梁上也聽得見。

他就有點不情愿了,說:那會掙破喉嚨的。

我們哄他,指著他的牛奔跑的方向說:順風,我們聽得見。

我和阿健兩個大點的孩子主動替他攆牛,上山的時候我說:你要唱大聲點噢,我們要是聽不見,我們就回來,才不管你的牛呢!

得到他的應諾,我跟阿健出發(fā)了。爬山對我們來說小菜一碟,黃老頭卻不行,黃老頭年輕的時候腳受過傷,爬半坡還行,要爬幾匹山梁,他就沒眼兒了。

阿健說,你啥時候聽他唱過歌?

我說,還不是聽人家說的,人家說廣東人里頭數他最會唱歌;聽說他還會對歌呢,他唱男的,阿江的奶奶唱女的,唱得好得很。

阿健說,就是那個癟嘴老太婆?我不相信。阿健說著做了個癟嘴的樣子,我倆都笑了。

我說:我也不相信,可能是他們年輕時候的事情。

阿健說,你能不能想個辦法讓阿江的奶奶唱歌?

你咋不想?動腦筋的事情總是給我!

阿健說,你是讀過書的,讀過書的要比沒有讀過書的聰明點,要不你的書讀到牛背上去了?

阿健的話不多,但總有幾分道理。我說:你等著吧。

這時山谷里傳來黃老頭的歌。黃老頭面上看起來是個粗人,沒想到他的歌卻那樣精致,就像這夏日午后的涼風,把山草吹得綢緞一般向一邊倒伏,滑潤而婉轉。黃老頭捏著嗓子作女聲:碟子種蔥緣分淺,扁柴燒火炭莫圓,啞子吃飯單只筷,心想成雙口難言。

阿健問我:啥叫“炭莫圓”?

我被他問住了,有一刻回答不上來。

他挖苦我,學我爺爺的腔調:書要讀到肚子里,不要讀到牛背上去。前一陣,我爺爺跟我說這句話的時候,阿健在場,真是便宜了他。我一急就想起來了,我說:你是廣東人你都不懂?“莫”就是“不”唄!

阿健把兩個字換了換,念叨一下,說,狗日的讀過書就是聰明點!

山溝里又傳來黃老頭的歌聲,這次他敞開喉嚨,唱的是男人調:叔叔出門打腳偏,一偏偏到妹身邊,沒情妹子用眼看,有情妹子用手牽。

我倆都笑了起來。我說:這個老不退火的騷果果!

阿健說,我曉得了,“叔叔”就是男娃娃,我們廣東話就是這么說的。

我回敬他:狗日的你不讀書都聰明!

我倆呷呷呷地笑著往山上爬。

黃老頭的歌聲再次從我們屁股后面?zhèn)鱽恚笾ぷ拥穆曇粲趾寐犛只豪煞N荷花姐要蓮,姐養(yǎng)花蠶郎要纏,井泉吊水奴要桶,姐做汗衫郎要穿。

黃老頭就這樣一陣敞開、一陣捏嗓地唱著。大概有好多年沒有唱了,逮上了機會,他越唱越來勁,越唱越過癮。唱詞一首葷過一首,一直唱到“熱天過子不覺咦立秋,姐來個紅羅帳里做風流,一雙白腿扛來郎肩上,就像橫塘人扛藕上蘇州”。他的葷詞驚動了遠坡上一個薅包谷草的老太婆,她沖出包谷林,大聲咒罵:哪家圈里跑出的叫驢?再叫不怕有人把你閹了!

老太婆身后跟著個年輕女人,可能是她兒媳婦,也有可能是她女兒,想都想得出來,那臉團子會有多紅。

我和阿健笑得差點從山梁上滾下來。

位于安寧河谷的大中壩,大致有五種人,一種是土著,當地人叫“土巴娃兒”,主要是住在遠山上的彝族、雜居在漢族中的蒙古族、回族,以及原住的少量漢族;另外三種都是客家人,也即明清及其以后一段時期從外省遷徙來的移民,占絕對多數的是廣東人,他們的神龕上明確寫著他們的遷徙地:廣東惠州龍川縣,廣東人遇上廣東人都操廣東話,世代沿襲,至今不改;其次是湖廣人,這一部分人的來源比較雜,從家譜上隱約可看出,他們的根在至今學術界都爭論不一的“湖北黃州府麻城縣孝感鄉(xiāng)”;另外就是“保十三”,因為過七月半鬼節(jié),從別的地方來的人都農歷七月十五過,他們卻祖定七月十三;占絕對少數的是“四外人”,也就是除了上述三種人以外的、從四川外面比如貴州、云南、甘肅、陜西等地搬遷來的人。

各地部族帶來不同的習俗和文化,河谷壩子為他們提供了融合和交流的場所,比如建房、婚嫁等儀式,就綜合了很多地方的習俗,形成了安寧河谷獨特的建房、婚嫁儀式;也促使某些文化消亡,比如說民歌。

各地部族在交流的過程中,除了廣東人內部還說廣東話外,相互的口音都漸趨統(tǒng)一,也就是整個腔調趨向下滑,邊音和鼻音不分(不分n和l), “江南”我們說“江藍”,開口呼和合口呼不分(不分i和ü),“吃魚”我們說的是“吃一”,大中壩的人都懂,出了大中壩人家懂不懂,是另一回事。而民歌卻基本保留各個部族遷徙前的樣式,發(fā)音、咬字、腔調都是原汁原味的,這其實是尋根問祖最重要的拐杖。可惜,由于民歌自身堅強的個性,在近距離交流中,常常成為笑料的來源,這邊在唱,那邊一邊模仿一邊笑得摟著肚子蹲下去,那唱的人就再不好意思唱下去了。天長日久會唱民歌的越來越少,唱得好的就更少了。

到我醒事的時候,我就只知道黃老頭和阿江的奶奶還會唱民歌,那都是聽我奶奶以及其他好多人說的。

為了聽到阿江奶奶唱歌,我煞費了一番心思。

那天,我跟我奶奶在菜園子里薅辣椒地里的草,奶奶在前面拔,我把拔下的雜草裝到籃子里。阿江的奶奶打這兒經過,她開我跟我奶奶的玩笑,她說你倆奶孫拱了半天土還沒吃飽?

在我們那里,有“三輩無老少”的規(guī)矩,也就是,不僅平輩人可以亂開玩笑,隔了一代的也可以,越開得野,越見隔代人之間的親近。我奶奶直起腰來,笑了,教我回阿江奶奶:表叔婆才會拱,吃飽了滿大路瞎竄!我嫌奶奶的說法太麻煩,我說表叔婆才是母豬拱地!我奶奶和阿江的奶奶就相對著快活地笑起來。阿江奶奶說你們的海椒結得不錯,我們的海椒結得不好,南瓜藤牽幾十丈長,光開花,一個果都坐不上!我奶奶說我們的南瓜也結得不好,誰知道是不是天道(氣候)不好?阿江的奶奶說,說不定是種子不真。阿江的奶奶跟我奶奶說了一陣話,對我們說你奶孫倆慢慢拱,莫搶嘴哦!就走了。我奶奶說,你搖起尾巴慢慢走!

第二天吃過中午飯,在攆牛上山啃草之前,我到阿健家,看見一碗中午吃剩的水煮南瓜放在飯桌上,心里羨慕得很。我們家今年還沒有吃過南瓜呢。阿健的阿爸是生產隊的副隊長,管生產,家里的生活條件至少比我家好,我家基本上沒有剩菜,即使有,我放學回家,翻一回碗柜,就沒有了。

看見南瓜,我突然想起阿江奶奶昨天的話,我說到你們家菜園去看看。阿健說有啥好看的?走路都得小心點兒,到處都是南瓜,下腳的地方都沒有!我竊喜,卻裝出蠻不在乎的樣子說,你吹牛,比天上的星星還多?比安寧河的鵝卵石還多?阿健見我不信,就有點不滿了,他說:不信你自己去看嘛,我表姑姑說的,南瓜結得太好,說明陰氣重,要死人的。正好他阿爸從外面進屋來,一聽這話,順手就給他一巴掌,大吼一聲:狗雜種,好話都沒半句,滾出去耍!

我倆像兩只蒼蠅,嗡一聲飛出屋子。阿健被打得眼淚在眼眶里轉。我說:有啥好哭的?罵的鐵實貨,打的風吹過!他馬上把眼淚收了,他說:就曉得把話反過來說,挨打的不是你!我哄他:我爹如今就不打我,他以前也打,總不能老是挨打,要想辦法讓他不打,有一次他打了我,我就把我家的東西偷偷抱出去送人,后來一次還把東西抱來丟下安寧河,他打我一次就折一次財,多有幾次他就曉得,我是打不得的,一打就折財,就不再打我了。阿健說,我以前怎么就沒聽說過?我說要是我一天到晚掛在嘴上,我爹還不早就知道了,那還不早把我打死了!阿健想了想,覺得有道理,他說你是狐貍變的。我說不信你試試。接著又拿話激將他:就看你敢不敢!我知道他是最經不起激將的。他說,那我們偷點什么呢?我說南瓜。他馬上就要到菜園去,我說別急,先做點其他事情打掩護。

我說,我們要裝出做別的事情,比如說釣魚,你們家有沒有釣魚竿?有,那就好辦了。

我們在院子里找到兩根釣魚竿,我們對準備睡午覺的阿健的阿爸說我們釣魚去啦。阿健的阿爸說,去去去,小心點,莫成水鬼!

菜園里的瓜果然太多了,但分明是倭瓜,也叫無藤瓜,不是南瓜,阿健分不清南瓜和倭瓜,飯桌上那碗,多半也是這個。種密了點,于是遍地都是瓜。我們摘了四個,每人拿了兩個,婁阿鼠一樣竄到安寧河邊。

我有自己的主意,但我故意問,現在怎么辦?

阿健說丟唄。

我說舍不得。

他說我也舍不得,要不送給你。

正中下懷。可我卻說,不可以,要那樣,就變成我偷你們家了。

他說,你說怎么辦?

我說送給阿江奶奶。

他問,阿江奶奶要是問從哪里來的怎么答?

我說,就說我奶奶拿去送她的。

阿健說,你倒會算計,做了面子還不花本錢!

我說,那就說你送的?這不就露底了么?哪天阿江奶奶拿這事感謝你阿爸,他就曉得是你這家賊干的好事,還不把你往死里打。

阿健想了想,無可奈何地說,只好按你說的做了。

我見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就安慰他說,我以后挨了打拿了家里的東西送人,就說你送的。

他心理終于平衡了,滿意地點點頭。

阿江奶奶在曬一塊漿子布,我奶奶去年也做了一塊,用糯米和苦楝果熬成的漿糊,把破布一塊一塊粘在門板上,曬干了取下來,就成了一大塊,來年夏天沒啥農活的時候,比著鞋樣剪下來,用麻線密密實實地納了,做布鞋底,能穿好幾年。

我們問阿江奶奶:阿江在不在家?這是我們約定俗成的問話。

阿江奶奶說,不曉得他瘋哪里去了。

我和阿健相對笑笑,阿江不在家才好呢。

把四個倭瓜給了阿江奶奶,我說,我奶奶要我來送你的。阿江奶奶連說感謝。

阿江奶奶喜滋滋地把倭瓜收到廚房里去,卻見我們站在院子里不走。大中壩的傳統(tǒng)是人家送了東西,你得回贈點糖或者瓜子。阿江奶奶家里沒有糖也沒有瓜子。

阿江奶奶在院子里掃視一圈說,今天沒啥給你們的,看,枇杷吃完了,葡萄又還沒有熟!

我說我們想聽你唱歌!

阿江奶奶笑了。阿江奶奶笑起來露出一口整齊而潔白的牙。在大中壩,像她這樣年紀還有這么好的牙,真有點不可思議。不過,她的臉怎么看,都像煮癟了的湯圓,也挺讓人琢磨的。她笑著說,誰告訴你們我會唱歌?

我說我奶奶。

阿江奶奶說,那就唱幾首給你們聽。阿江奶奶又問:你們記得下不?

阿健想點頭,又不敢,他怕阿江奶奶回過頭考他。我點頭。我過耳不忘的本事在我們學校是出名的,只要我高興記下來。

阿江奶奶說,讀過書的不一樣。說得我心里美滋滋的。偏頭看一眼阿健,他正不高興地橫了我一眼。

我奶奶說阿江奶奶是大戶人家的小姐,讀過書,年輕的時候能講整本的《紅樓夢》和《西廂記》。阿江奶奶的唱詞果然文雅清麗。一首是:送你送到黃河岸,說不盡的話只得放上船,船開好似離弦箭,黃河風又大,孤舟浪里顛,遠望著桅桿也,漸漸去得遠。第二首詞太雅了,只記住幾句:止不住的相思淚血如紅豆,害不了的凄涼新愁合舊愁,照不盡的菱花鏡內奴的形容瘦,……聽不慣的飛鴻嘹亮,看不厭的月轉西樓,睡不成紅綾被冷金風透,盼不來獨對銀燈數殘漏。

我聽得半懂不懂,阿健滿臉莫名其妙,一點也不懂。我突然想起我是上過學的,不能也跟阿健那樣不懂就做出不懂的樣子,我要做出不懂也懂的樣子。我對阿江奶奶說:這是情歌哦!

阿江奶奶驚奇地說,你也曉得情歌?

我說我聽黃老頭唱過。

她說啥時候聽他唱的?

我就把那天山坡上的事說給阿江奶奶聽。阿江奶奶聽完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她說,我看你們是狐貍投胎的,個個都成精了!

阿江奶奶問:聽了就會唱啦?

我對阿江奶奶的態(tài)度有點不滿,我說馬馬虎虎。

阿江奶奶問阿健,你呢?

阿健搖頭。

阿江奶奶對我不放心,她決定考我一考,她要我唱。我就把她剛才唱的,都唱了一遍。有的地方明顯跑調了,阿江奶奶也不糾正。阿江奶奶很高興,說你小子要是再長幾歲,我就把肚子里的歌都傳給你!又說,沒想到你的記性那么好,好好讀書,將來定有大出息。阿江奶奶夸得我一時興起,我決定把黃老頭唱的也拿來唱。我想我不能唱“扛藕上蘇州”,那是一聽就味道不正的,我唱了一首比較平和的:巴草根,節(jié)打節(jié),娶個老婆鍋底黑,人人說我老婆黑,我說老婆紫檀色,人人叫我休了她,割了心肝舍不得。

阿江奶奶聽了,好一會兒才說了句讓我和阿健莫名其妙的話:這老家伙還算有點良心!然后就什么歌也不唱了,不說話,也不理我們。我們不愿意走,畢竟送了四個倭瓜呢,還沒有聽到幾支歌!可無論我們怎么求她,她一句也不唱。把她纏煩了,她就做出一臉不高興的樣子,大聲說道:胎毛都沒干,就要聽情歌了?看我不告訴你們老漢兒(父親),打你們個一佛出世!

阿健怕阿江奶奶去告狀,讓他阿爸發(fā)現是他偷了倭瓜,嚇得他撒腿就跑。阿健往他家牛圈跑,我也要去放牛,我邊往牛圈跑邊想,我就不相信我沒法子讓阿江奶奶多唱幾首!

把牛放到山上,黃老頭開始裹旱煙,裹成指頭粗一根,插到煙鍋里,吧嗒吧嗒地吸起來。他一吸旱煙,我們就知道他要吹牛了。這是黃老頭的習慣,也是他的看家本領:他不吹牛,誰替他攆牛去?我們以為他又要普及性教育,都把褲襠捂緊。他說別怕,男子漢大丈夫兩個故事都經受不住,我看你們在戰(zhàn)爭年代,沒哪個不做叛徒!

我們還是不敢把手松開。

他說,我今天講點文雅的,講一個關于說話的故事。說完就不管不顧地講起來:我們說話要把字咬清楚,要不然就鬧笑話。他頓了頓繼續(xù)說,從前有個菜農,被鄰居偷了蔬菜,于是他站在自家的田坎上咒罵:入娘賊,春天偷我的嬸(筍),夏天偷我的妹(梅)子,到了冬天,還來偷我的老婆(蘿卜)!

我們笑得把捂褲襠的手移上來捂起肚子。我突然想起一個問題,我說表叔公,這是你瞎編的,老師說的梅子是水果,不是蔬菜。黃老頭說,看看,讀過書的都比較酸,管它水果還是蔬菜,只要是菜園里長的就作數,賊進了菜地,他莫非只認你家的蔬菜偷,不偷你家的水果——沖殼子最怕頂肋巴骨,得懲罰懲罰你:下一個故事你不能聽!

他這話也就是讓我做做樣子,離他遠一點,我坐到不遠處一塊石頭上,還是聽得到的。他又開講了,他說古代有兩兄弟請了個教書先生,兩家輪流供飯,每次輪換的時候,兩人都嫌先生瘦了,責怪對方飯食不好,于是弟兄兩人約定,等輪換那天,用秤稱一下先生,作為輪換肥瘦的憑證;一天弟弟要把先生交給哥哥,于是叫先生美美大吃一頓;到稱重的時候,先生不巧砰一聲放了個屁,弟弟馬上責怪先生:秤上的買賣,怎么能輕易加減?趕快替我吃下去!

黃老頭周圍再次掀起一浪笑聲。我聽出來了,他在挖苦我。但我假裝笑起來,讓他以為我不懂,自己是白費力氣。

黃老頭果然中計,接下來他就懶得講故事了。

很快黃老頭的牛又撒野了,跑過了兩匹山梁。他做出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說,我沖騷殼子給你們聽。

我們都知道他在下套,都捂起耳朵。

黃老頭笑了笑說,那我唱歌。

我們還是捂起耳朵,我說,我也會。

黃老頭說,吹牛!有本事你唱一個,要跟我唱的不一樣。

我張嘴就唱:送你送到黃河岸,說不盡的話只得放上船,船開好似離弦箭,黃河風又大,孤舟浪里顛,遠望著桅桿也,漸漸去得遠。

唱完我得意地歪著腦袋,瞟了黃老頭一眼。不知怎么搞的,他竟淚汪汪的。

我一下把腦袋放正了,我想他一定是傷心我們都不去給他攆牛了,心就軟了。我說,表叔公你莫哭,我替你攆牛就是了,我們都是跟你開玩笑的,莫哭!

黃老頭使勁眨了一陣眼睛,把淚水收回去說:誰說我哭了,你唱得好唄,沒想到你唱得那么好!哪兒學來的?

阿江的奶奶那兒。我說。

黃老頭說,果然。

他這“果然”使我突然想起阿江奶奶說的“這老家伙還算有點良心”的話,憑我讀過幾天書的腦袋,我猜想兩句話之間一定有故事。黃老頭住村北,阿江奶奶住村南,各在不同的人家,黃老頭膝下無兒無女,屋里只有一個癱子老太婆,阿江奶奶兒孫滿堂,他們之間……會有什么故事呢?

阿健送了一本連環(huán)畫給我,我問他哪來的,他說是他阿爸的。看來這小子新近又挨打了。阿健他們跟黃老頭一樣,都是廣東人,廣東人喊父親為阿爸,我們湖廣人喊爹,四外人喊得就更有意思,有的喊大大,有的喊爸爸,有的喊爺爺(音“丫丫”)。一個父親,就有如此豐富多彩、五彩繽紛的叫法。

連環(huán)畫的名字叫《陳平巧施離間計》。

我倆蹲在草窩里,阿健像條乖貓依偎在我身邊。我一會兒就把書看完了。看完了我就記住了,我把連環(huán)畫扔給阿健,我說我不要了,你拿回去,給你省兩頓黃荊條子。阿健說,你把書上的事情講給我聽。阿健的聲音有點怯。我奇怪地問:你還沒有看過——也就是你阿爸沒給你講過?阿健說,就因為扭著他講這本書,就吃了他一頓……你識字的,你講給我聽嘛!我想這樣的阿爸如果是我爹,我寧可不要。我說:你聽好了,我把你教會了,你回去講給你阿爸聽,把他氣暈,要記清楚點喔!

我打開連環(huán)畫,對著圖畫讀文字,一頁一頁地讀,重要的地方,我為他讀兩遍。阿健聽得嘴巴張開來半天合不攏。

他說你講的跟我阿爸講的不一樣。

我說這黑黢黢的字都一個一個寫在紙上的,會不一樣?

阿健說我阿爸不識幾個字。

我懂了,大中壩的人愛不懂裝懂,尤其是做了父親的,最是要在子女面前裝出天上的知一半、地上的全知的樣子。我不用想象都猜得出來,阿健的阿爸讀連環(huán)畫大致是這樣:依照連環(huán)畫上的圖畫,靠認識的幾個字推斷故事的內容,故事簡單還好說,故事復雜或者故事長了就猜不下去了。做父親的這邊猜不下去了,做孩子的卻十分想聽,纏著不放,做父親的被搞火了,自然要動用上天賦予他們的特權……

給阿健講完連環(huán)畫,我對阿健說,你們家的事情要倒過來,以后你阿爸買了連環(huán)畫你不要扭著他給你講,你拿來給我看,我看完了給你講,你再講給你阿爸聽,你阿爸聽高興了,就會經常給你買連環(huán)畫,你又不挨打,爽不爽?爽死了!

我把他說得心花怒放。

突然,他說你不是想要黃表叔公和阿江奶奶唱歌么,我給你說,你學一回陳平。

我說怎么個學法?

他說挑撥離間唄。

我搖頭,在大中壩,要是說誰挑撥離間,就等于在這家人的祖宗牌位上糊稀屎,再說我也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讓黃老頭跟阿江奶奶斗起來?更搞不懂的是,他們斗起來我們又怎么聽得到歌呢?

阿健見我也有想不明白的時候,臉上露出粉紅的得意來。他說我們不是聽過黃表叔公和阿江奶奶的歌么?我們把黃表叔公的歌唱給阿江奶奶,就說黃表叔公在罵她;然后把阿江奶奶的歌唱給黃表叔公,說阿江奶奶在罵他……

我樂得在阿健后腦勺上拍了一巴掌,說你小子將來肯定能當軍師,跟陳平一樣。

阿健被我夸得東南西北都分不清楚。

被阿健這么一點,我心里一個完整的計劃就有了:他們唱的不都是情歌么?他們不是屬于兩家人么?我要讓他們唱起來,隨便是對罵還是搞對象,我們都可以在一邊看熱鬧……呵呵,有時候就是這樣,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阿健聰明。

正在我倆緊鑼密鼓策劃讓這老頭和老太斗起來的時候,天不遂人愿,打亂我們的計劃:黃老頭的老婆死了。

在大中壩,喪事是比較隆重的,從停尸待殮到出殯上路,大致要經歷發(fā)喪吊唁、成服告廟、大殮待蓋幾個階段,一般人家要三天,講究的人家要五天或者七天,然后還有復三朝、陰魂還家、做七超度,頭七,二七,三七,直到七七燒了紙錢,全家關門閉戶,外出一天不回,告訴野鬼,家鬼已七七升天,從此請勿再進宅門討要齋飯。

黃老頭的老婆在他們家的堂屋里擺了三天,四五個道士圍坐在棺材前的方桌邊敲著法器,誦著經文。道士誦的經文,一大段只聽得出開頭和結尾,中間字與字的間隔很短,而且均勻,聽不大明白,我聽了好幾段,就聽明白一句:普賢啟問,地藏宏開,三途六道絕塵埃,普廣問如來,授記十齋,接引上蓮臺……一個瘦高的青年道士嗓音很好,吐字也清晰,幾乎每一段經文都由他起頭念出第一句,其他道士再跟上,接著像有人追一樣,越念越快,一個標點也聽不出來。

按規(guī)矩,棺材前應該跪一個端靈的孝子。黃老頭的老婆卻沒有。阿健最先發(fā)難,他說怎么沒有端靈的孝子呢?他總是這樣突然問我,弄得我一點準備都沒有,讓人很不高興,但他問的問題又確實是個問題,我不能不回答,這問題連我都感興趣。我拍著小腦瓜子想了一陣,我說,哎,是不是這樣,黃老頭跟他老婆不是沒娃娃嗎,沒娃娃哪來孝子呢?因此就沒有端靈的孝子,就這樣!

阿健說,那黃表叔公不可以做端靈孝子?

我咧開嘴巴笑了。我說,黃老頭是她老公,又不是她兒子,做兒子的才做孝子,你莫非要讓黃老頭做那死人的孝子?我倆都笑了起來。他說,原來孝子是這么回事。

我還發(fā)現一個特別的情況,來黃老頭家?guī)兔Φ模嗍悄械摹0凑f死的是女人,到場的應該多是女人才對——女的都到哪里去了?

第二天的法器敲得特別,嘣嚓,嘣嚓,嘣嚓,阿健按照法器的節(jié)奏編了一段經文:死球,算球,抬去,埋球。他正洋洋得意反復念,他阿爸從我們身邊經過,聽到了,他阿爸白了我一眼。他以為是我編的,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的名堂多。他問阿健誰教你這樣說的?阿健得意地說,我編的!話音剛落,他阿爸一個耳光結實而響亮地落到他臉上。他阿爸狠狠地說,再這么說,看老子不捶死你!

他阿爸走出好遠,他都還沒從剛才的打擊中醒過來。我替他打抱不平,我說,這賬得給你阿爸記好,反正你們家還有倭瓜,走,再送幾個給阿江奶奶!

我這樣說有我的道理。昨天晚上,我聽奶奶說阿江奶奶家這幾天熱鬧得很。我心想奇了怪了,黃老頭家辦喪事,阿江奶奶家湊什么熱鬧?阿健挨打,我正可以趁送倭瓜的機會,到阿江奶奶家看個究竟,是不是跟我以前猜測的一樣,他們之間……有點名堂?

好久沒到阿健家菜園,菜園里已找不到倭瓜,種倭瓜的土已經翻過來準備種其他蔬菜。我說離了紅蘿卜照樣開席,走,到我們家菜園看看!

我們家菜園也沒啥可摘,見蔥長得好,我就拔了一把蔥,連根拔起。

阿健說你又沒有挨打。

我說這次讓我替你做個面子。

阿健說,就這幾根蔥?

我說,嫌少我又種回去!

阿健說,聽你的還不行?德性,讀過幾天書的就這樣!

我懶得答話。我們就這樣提著這幾苗蔥上阿江奶奶家。

阿江奶奶家熱鬧得很,院子里站了不少人,都一個性別:女。堂屋里也擠滿人,多數是老太太,我奶奶也在里面。阿江奶奶在哭,不時述說幾句,旁邊安慰她的人說得比她多。

院子里的婦女對我們的到來熟視無睹,各說各的話,甚至連瞟都沒有瞟我們一眼。當著這么多人,我不敢把蔥送給阿江奶奶,何況阿江奶奶在哭,我奶奶在里面。走到阿江他們大門口的時候,那一把蔥順著我的衣袖,滑到阿江家大門背后。我們跟院子里和屋子里的任何人都答不上話,阿江這小子也不曉得瘋哪里去了,我們幾乎沒在他家碰上過他。

連個由頭都沒有。我們只好把自己裝扮成看熱鬧的小東西。

堂屋里人多,沒有我倆容身的地方,我們爬到二梁上。所謂二梁就是房子正梁下面一根屋梁,沒有正梁粗,一般用來懸掛包谷、辣椒或者高粱,防潮。阿江家的二梁上只掛了幾串大蒜頭,空蕩蕩的,正好適合我們。如果不穿衣服的話,我們就是沒長毛的猴子,二梁和樹椏之類最適合我們,視線好,兩條腿吊在空中自由地甩來甩去,還刺激,隨時都擔心掉下來,卻從來掉不下來。

一位老太太對阿江奶奶說,幾十年了,以前從來沒有人對他說過,突然明白真相,放誰身上,誰都接受不了。

另一個老太太說,你們師妹倆也算命運作弄,生前幾十年不往來,沒想到相互竟這么惦記!再說人都死在那兒擺起了,端靈的人總歸還是要有的!

又一個說,就是嘛,也算補償補償翠兒表嫂。

我聽明白了,她們的話跟黃老頭的老婆有關,黃老頭的老婆叫翠兒。

阿江奶奶哭著說,我也是這么跟他說的,他說我們的恩怨歸我們的恩怨,與他無關,他只給我端靈……他哪里知道,翠兒跟我只有恩,哪兒有怨吶!說到這兒,就哭得抽氣,說不下去了。

有人說,娃娃實在不愿意去,你也不要逼他,畢竟你跟黃表嫂僅僅是師姐師妹。

另一個給剛才說話的人遞了個眼色說,我看是不見得哦,黃柄兒不端靈是說不過去的,天底下還得有點公道呢!

我又聽明白了,他們的話跟阿江的阿爸有關,黃柄兒是阿江的阿爸的名字。她們的話讓我十分感興趣:阿江奶奶竟然跟黃老頭的老婆是師姐妹,人家還有恩于阿江一家,現在的關鍵問題是,她們要阿江的阿爸,也就是黃柄兒去給黃老頭的婆娘端靈,黃柄兒不愿意。

憑啥要黃柄兒給黃老頭的老婆端靈呢?黃柄兒又不是黃老頭的老婆生的!我在心里都替黃柄兒打抱不平。

阿江奶奶起身來,拍著屁股上的地灰往外走,她說,我去給這個畜生下跪,我就不相信他的良心給狗吃掉了。

我奶奶說,你干脆就把事情的本源說給你兒子聽,他自己會曉得利害的。

屋子里少了阿江奶奶。一眼就看得出來,少了阿江奶奶的屋子跟一支少了主帥的軍隊差不多,缺少主題和核心,顯得散亂,無所適從。不過氣氛倒是輕松了許多。幾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在這方面經驗比較豐富,不需要任何預先商量,她們就挺身而出,開始講阿江奶奶、黃老頭和黃老頭老婆翠兒的故事。隨著故事的進展,陣腳很快穩(wěn)定下來,甚至比剛才更加主題鮮明。

她們的故事,讓我復原了一段往事——

四十多年前,當阿江的奶奶、翠兒、黃老頭都還十分年輕的時候,他們是包括大中壩在內的安寧河谷最有名的對歌高手。那時候,安寧河谷雖然已經歸屬于某個長官,不過衙門還沒有能力將自己的勢力完全覆蓋安寧河的各個領域,在這種情況下,人們還能夠按照自己的意思過自己的生活。據不成文的規(guī)定,那時候安寧河每年農歷三月初三和七月初七都要舉行賽歌會,一是因為安寧河谷那時候人口還比較稀少,村莊與村莊間正好借助賽歌會作一些必要的感情交流,順帶展示一下自己的村莊;二是給成年的青年男女提供一個交流的機會,如果一個來源地的人就算一個人種的話,翻來覆去就那么幾個人種,如果不通過一定的形式擴大開親的范圍,至少拉大開親的距離的話,很可能就會在世親中開親。因此賽歌會上的歌無論雅的俗的,主要是情歌。大伙兒對情歌的態(tài)度也是寬容的,即使唱出“橫塘人扛藕上蘇州”詞兒,大家也認為就那么回事,哄笑一陣,說不定還學了去了呢。

阿江的奶奶、翠兒、黃老頭憑天生的好嗓子和現場編歌的靈巧,成了十里八鄉(xiāng)的名人。不少村子也有唱得好的,可惜唱的多半是祖宗從遷徙地帶來的,新詞少,會編詞的后生也不多。他們那時候還很年輕,不懂對歌就是找對象,單曉得一個村接一個村找人對歌,如果某個村有好歌,他們就學過來,沒有好歌,他們唱上幾場就走。走的地方多了,他們就成了最會唱歌的人。

那時候,阿江的奶奶是有名字的,阿江奶奶的名字叫紅兒。

后來,紅兒和翠兒都愛上黃老頭。一個人愛一個人,那是很自然的事情,可要是兩個人同時愛上一個人,對愛和被愛的,都不是件好耍的事情。這事放到現在就叫三角戀,那時候叫多對單,大家都旗鼓相當,也就騎虎難下。不過安寧河谷就是安寧河谷,安寧河谷的人是不會采取決斗的方式來解決的,他們都沒有決斗的遺傳因子;更不會采用陰謀詭計搞倒一方,他們認為最卑劣的人才使用陰謀詭計,這種人死了要下十八層地獄。他們抓鬮。

抓鬮是在紅兒和翠兒背著黃老頭的情況下進行的,結果翠兒勝了。男孩子總是要比女孩子醒事晚一點,年輕的黃老頭本來一直都被兩個女孩子關心著、體貼著,突然有一天,他發(fā)現紅兒不再理他了,他還傻乎乎地問翠兒,紅兒是不是有啥心事,咋突然就不理我們了呢?后來很自然地,年輕的黃老頭就跟翠兒結婚了。

那時候,歷史已經進入另一個時代,不但寺廟、道觀被打砸一空,連情歌也被稱為“四舊”,大隊干部給曾經唱過情歌的人集中起來辦了幾次學習班,尤其警告阿江的奶奶、翠兒和黃老頭“決不能散布有傷風化的”情歌,“否則決不輕饒”,他們知道,“決不輕饒”意味著,輕則戴高帽子游街,重則要交到司法機關判刑。

不給唱就不唱吧,這沒啥大不了的,最多不過讓安寧河谷的人少了一大樂子。黃老頭他們碰上了比這更大的煩惱:黃老頭跟翠兒結婚快十年了,卻無一兒半女,黃老頭是單傳,眼看年紀一天比一天大,不要說老人著急,就是他們自己也像點著了屁股的猴子。

兩口子結婚不生孩子,除了如今的丁克族手段都比較先進,且都是主動為之的外,總之有一方有缺憾。黃老頭和翠兒兩人到底誰有缺憾呢?在學習班上,面對翠兒的哭訴,紅兒說,這也是,要不我們來做個試驗?翠兒問怎么試驗?紅兒就如此這般地對翠兒說了,翠兒聽了連說使不得使不得。可求子心切的翠兒卻用事實允諾了紅兒的主意。學習班結束后第二個月,紅兒興奮地對翠兒說問題解決了。兩人先是一陣興奮,很快她倆都感到不安,甚至生出了巨大的恐懼:還沒出嫁的紅兒懷上了孩子,這無論從哪個角度解釋,都是不容易解釋通的;而且在強大的專政面前,這更有可能被升格為一件具有“反革命”性質的事件:在參加學習班的莊嚴時間里,居然忙里偷閑搞起懷孕試驗,這難道還不屬于反革命事件?

這一對患難與共的姊妹最終作出決定,翠兒跟黃老頭離婚,然后跟紅兒結婚,翠兒搬出來一個人過。半年以后,紅兒替黃老頭生下阿江的那個叫黃柄兒的阿爸。三十年以后,阿江的阿爸就成了阿江的父親,當年的紅兒就成了阿江奶奶。

我正想知道黃老頭后來為啥又跑去跟翠兒過呢?

老太太們的故事,也正緩慢地向我想要的方向推進。

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阿健向我做了個手勢,他說堅持不住了,他要小便。我回他一個手勢說再夾一會兒。他(手勢)說夾不住了,你得讓我,我要從你那頭下去。我(手勢)說你從大蒜頭那邊下去,我還想聽下去呢。他聽了我的。可惜不夠靈巧,繞過大蒜頭的時候,搞落了幾串大蒜頭下去,劈里啪啦地打在眾多女人中間,女人們立即像受驚的蒼蠅,嗡一聲炸開了,驚呼怎么回事。她們很快發(fā)現我們,有個女人用戲文里的詞說:沒想到有梁上君子。這話別人聽了也許不會不高興,他們不懂說誰梁上君子就等于說誰是賊,可我畢竟是讀過書的。就在我要反擊的時候,我奶奶也發(fā)現了我,我奶奶沖著我喊,小勇,你不去放牛,跑這里來干啥?還不下來?

于是,眾目睽睽之下,我跟阿健從阿江家的二梁上下來。阿健一轉眼就從門框的空氣中消失了,我成了我奶奶的獵物,被她像牽她的小貓小狗一樣牽著回家。

在回家路上,我問奶奶,黃老頭后來為啥又跑去跟翠兒過呢?

屁大個娃娃,管那么多做啥?

老師說的不懂就要問,勤學好問的學生才是好學生。

奶奶把臉癟了癟,嘲笑我,她說,你別以為我不識字就好蒙,這東西你問來干啥?考試又不考的!

可是奶奶,我說,前面的故事我都聽了,如果后面的你不講給我聽,我晚上睡不著——你曉得的,我聽不得半截故事,一聽就睡不著,頭晚上睡不著,第二天上課就打瞌睡,一打瞌睡,老師講什么都聽不到,老師講的什么都沒聽到,我考試也就……說到這,我得意地瞅了我奶奶一眼。奶奶果然中計,她慌神兒了。我乘勝追擊,作出不依不饒的樣子說,要是考不好,哼哼,你負責!

奶奶說,我跟你說了,你可不能拿出去到處亂說噢。

曉得曉得,我的好奶奶!

我以為奶奶接下來就要說了,哪知道奶奶又說,這些事情是亂說不得的,要是給上面的人曉得了,你黃表叔公和阿江奶奶都是要坐牢的!

我驚奇地問,坐牢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就是整天坐在凳子上?那才安逸呢,不用放牛!

我奶奶又好氣又好笑地說,才沒那么便宜呢,坐牢就是被抓去先打個半死,如果打死就算了,弄張草席一裹,挖個坑埋掉;如果不死,就得到幾十里地看不到人煙的地方開荒,背石頭,扛木材,直到累死……

我開始害怕了。

奶奶說,所以這些事情是不能隨便亂說的,俗話說:亂吃得,亂說不得。

我說奶奶你說吧,我保證不給別人說,要不然黃老頭和阿江奶奶就要坐牢。

奶奶在我后腦勺上輕輕拍了一下,嗔怪說,沒大沒小,要喊黃表叔公。

奶奶這才說。原來,阿江奶奶生下阿江阿爸不久,一次鄰居家建房,翠兒去幫忙出了意外,一根沒有擱穩(wěn)的木梁從半墻上滑下來,把翠兒砸成癱瘓,下半身不能動彈,生活無法自理……

哦,我曉得了,為了照顧翠兒,讓翠兒表叔婆不餓死冷死,黃老頭……黃表叔公就跟阿江奶奶離婚,然后跟翠兒表叔婆結婚?

就是這個樣子。唉,三個苦命的人!

難怪黃老……表叔公沒有孩子!

誰說的,阿江的阿爸應該算他們三個的娃娃。

我想奶奶說得對,阿江的阿爸確實應該算他們三個人的孩子。可是,問題又來了。我問奶奶,那阿江的阿爸為啥不愿意給黃表叔公的老婆端靈呢?按說那也是他的娘呢!

不是不曉得么,從小到大沒人告訴他這些。如果不是你翠兒表叔婆死了,還不曉得要瞞到啥時候呢。

怕把他們送進牢房?

還用說!

我說,我猜阿江的阿爸會去的。

我奶奶說,就數你精靈!

我吐了一下舌頭,說,哼,不信算了。

不曉得是我的話靈驗了,還是阿江奶奶真的給阿江的阿爸下跪,反正黃老頭的老婆死掉第三天,棺材前面有了端靈的人,這人正是阿江的阿爸。他身著麻布衣、頭戴麻布帽、腰扎麻繩、腳尖縫麻布片,鞋后幫縫紅布條,一副標準的“前孝后紅”的打扮。

次日,由阿江的阿爸端著翠兒表叔婆的靈位、旁邊一個散買路錢的人引路,一行人吹吹打打,走向遠處山梁,把翠兒表叔婆埋葬。

這期間,黃老頭不再放牛,他托我們替他放。他的牛并沒有因為黃老頭死了老婆而克制一點,弄得我和阿健剛剛想偷一會兒懶,剛把一串紫皮茄子和幾個青椒彈夾一般串起來放到火上,準備烤熟了打尖,又得漫山遍野追那瘋牛。

終于把我搞得忍無可忍。我對阿健說,我們得想點法子來把那條瘟牛教乖,要不然會把我倆累死,再說天又那么熱!阿健被一片燒得半生不熟的青椒辣得眼淚汪汪的,他焦躁地說,你讀過書的,法子得你想,你不可能跟它講道理吧,隨便你多會說!我說牛都不跟我們講道理我跟它講啥道理?阿健一副痛苦的樣子使我突然想起那條牛。我說我有法子了。阿健說啥法子?我說跟我來。

我拿了四五個青椒,帶著阿健沖到黃老頭的牛跟前。我對阿健說你牽住牛繩,看我的。阿健就牽住牛繩。我把青椒裹到一把青草里,再在青草上撒半泡小便,囑咐阿健把牛繩牽好,最好繃緊點,惹這條牛生氣,牛一生氣就犟,你往左邊牽牛繩,它偏偏向右扭頭,這一扭,嘴巴就張開了,我順勢把那把青草塞進牛嘴,那條牛本來準備反抗,可它禁不住小便里咸乎乎味道的誘惑,就把那口青草囫圇吞了下去。

我讓阿健放手。我說這下隨便它瘋去。阿健說這就好啦。我說,你看好了,待會兒它反芻的時候,就知道好歹了。

半下午,啃了一肚子青草的牛們都站到山坡上迎風的地方反芻,幾十頭牛次第排開,都向著一個方向,場面十分壯觀。突然,黃老頭的牛感覺胃里反芻到嘴巴里的草像刀子,切割著它的舌頭、口腔、喉嚨和胃,愣了幾秒,嘴巴里的火燒得更旺了,它哞地慘叫一聲,順著山坡往下跑,直跑到山腳河溝里,痛快地飲了一氣,才緩解過來。之后幾天我倆都如法炮制,這頭牛無論在山坡上跑得再高再遠,反芻嚼到青椒的時候,都要跑回來,到山下的河溝里飲水。后來這條牛也嫌跑得太遠了,回來喝水費事,就不敢再跑遠了。等黃老頭替他老婆做完“七七”,他的牛已經成了乖牛一條。

做完“七七”的黃老頭依然放牛。他似乎根本沒有發(fā)現他的牛變乖了,總是一個人獨自呆著,不再跟我們沖殼子(吹牛),更不唱情歌。偶爾我們在他面前吵得他煩了,他還會吼我們一嗓子:去去去,遠點去吵,耳根清凈!把我們弄得很不舒服,尤其我和阿健,非常后悔把他的牛教乖了,要不然這會兒說不定正求我們呢。

不沖殼子不唱情歌的黃老頭一點魅力也沒有,混跡在我們這群小孩中間,又不說話,又不會制造快樂,顯得多余而且可疑。開初我們跑去玩的時候,還托他幫我們照看照看草帽蓑衣之類。后來,自從我們發(fā)現他身上有股刺鼻的酸臭氣之后,我們就寧愿草帽蓑衣成為我們奔跑時的累贅。通過觀察和驗證,我們確定臭氣是從黃老頭的衣服上發(fā)出的。黃老頭的衣服臟得已經可以照得出人影子了。破爛的地方長期不縫補,口子越發(fā)大了。到秋天的時候,一眼望去,他已活脫脫是個乞丐了。

我對奶奶說,黃表叔公都快成叫花子了。

奶奶說,有啥辦法,死了女人的人!

阿江的奶奶不也是他的女人么?黃表叔公到阿江家去不就好了。

你說得輕巧,當抬燈草,有法律管著呢。

這是我從奶奶那里學到的第二個新鮮東西。一個是坐牢,另一個是法律。我奇怪,奶奶不是不識字么,怎么她懂的我不懂呢?

奶奶說,就是法律同意,還不曉得他們雙方同不同意呢。還有阿江的阿爸,也要他同意呢。

我說有那么麻煩?

這天午飯以后,我跟阿健照例聚在一起。

我對阿健說,有本事咱倆把阿江奶奶和黃老頭搞成兩口子,怎么樣?

阿健把《陳平巧施離間計》拿到我面前晃了晃說,不都寫在上面了?

我說過時了。見阿健迷惑,我說,黃老頭沒有死老婆的時候用這法子還有效。如今黃老頭死了老婆,要把他挑起來跟阿江奶奶斗就難了。你看他的衣服,又爛又臭,一副活一天算一天的樣子,還能把他挑起來?

閑吃蘿卜淡操心!阿健說我,他兩個成不成兩口子關你什么事?

這話有道理:大人都不操心的,我操這份閑心做啥?不過我聽不得比我小的阿健這樣對我說話。他這樣說,顯得我多沒本事似的。我想既然是我提出來的,我就得想法子圓過去。我說要不我們這樣,到哪里找件衣服來給黃老頭換換,要不他那身太臭了,無法忍受!

阿健見我也有拿不出主意來的時候,臉上露出得意的神情,搞得我恨不得立馬跟他翻臉,跳上去好好給他幾個耳光。他說,換什么衣服?換了衣服就能讓他跟阿江奶奶成為兩口子了?

他這樣子實在叫人憤怒,我決心收拾他一下。還好,受了他的刺激,我立即有了主意。我說,換換衣服怎么就不能讓他跟阿江奶奶成為兩口子了?我們拿衣服給他的時候怎么就不能說這是阿江奶奶托我們送給他的?之后他們不就自己搞起來了?說完一本正經地看著他。

阿健一愣,似乎感覺這太出乎他的想象。很快他得意的臉上換成了興奮的表情,他捏起拳頭,舉到胸前,兩手翹起大拇指,相對撞了撞,似乎黃老頭和阿江奶奶已經跟他的兩個拳頭一樣,成了一對。然后一齊舉向我說:高,實在是高!

我心想,你小子別高興得太早,小心老鴰打破蛋!

我說,我倆得找件衣服去。

阿健警惕地說,最近我阿爸沒打我!

我說,還說呢,我爹一直不打我!

我耐心地開導他,我說,現在關鍵不是看誰有沒有挨打,關鍵是看誰家拿得出一件衣服。我家你知道的,除非你去把我爹身上的那件搶來;你們家呢,你阿爸是生產隊隊長……

阿健痛苦地狡辯:是副隊長!

我悄悄一笑,心想你狡辯就躲得過了?嘴上卻說,隊長副隊長不就相差一個字么?你也是快上學讀書的人了,有時候差一個兩個字是無關緊要的。隊長是啥?隊長就像我們班的班長,在班級里要處處帶頭;老師不是要班長帶頭關心同學、帶頭做好事么?做學生的都曉得關心同學,你阿爸還是大人呢,難道不可以關心一下黃老頭?再說了,你阿爸也不可能只有身上穿的那件吧?

我激將他說,如果你阿爸只有身上穿的那一件,就宣布計劃取消!

阿健聽我這么說,立即說,你等著,看我的!說罷飛快向他家跑去。

衣服拿來了,是件新衣服。我一看愣了。阿健說,你愣什么愣,我阿爸就只有這件,愛要不要,不要我拿回去!

到手的獵物怎么可以輕易放手。我說,我們這就給黃老頭送去!

黃老頭正準備牽牛出門。見我們來了也不理不睬的。自從他老婆死了以后,他家的門幾乎不鎖,反正也就兩口鍋幾個碗。如果我們不跟他打招呼,他就自顧自出門,只要我們愿意,隨便在他家待多久。

我說,黃表叔公,今天你要添財了!

阿健搶我的話說:阿江奶奶要我們送件衣服給你!說著就把衣服抖露了出來,遞給黃老頭。

我橫了阿健一眼,阿健居然視若不見。按我的心意,這個過程環(huán)節(jié)還應該多一點,不至于如此開門見山、平鋪直敘。現在只好這樣順下去了。

黃老頭接過衣服像見了多年失散的親人,捧在手上攥得緊緊的。他把衣服拿到屋里,好半天才出來,眼睛紅紅的,身上穿的還是他原來那件布巾巾。

我和阿健非常失望。我說,表叔公,阿江奶奶要你穿上的!

黃老頭說,晚上洗個澡,明天穿!

就這樣算完啦?等黃老頭出門,阿健憤憤不平地問我。

我也感覺就這樣根本不可能達到目的,可是,我哪曉得接下來該干啥呢?我一時沒有主意。可是,我不能在阿健面前露出我沒主意,要不然,阿健得意事小,萬一痛惜起那件衣服來,事情就會變得麻煩起來。

我說,你別急嘛,等會兒上山放牛的時候,再想辦法,比如拿點什么送給阿江奶奶,就說是黃老頭送給她的……

不等我說完,阿健痛苦地說,我家可再拿不出什么來了!

我說,誰說要你拿什么了?我是打個比方,你就緊張成這樣!切,小氣精!

你大氣?你最大的本事就是拿別人的東西,去做自己的面子!

誰叫你老挨打呢?

這話像給阿健施了定身法,他不再在這事上跟我饒舌。

我倆在山坡上想了一下午也沒把主意想出來。其實我根本就沒有在想。立秋以后,漫山遍野都是田雞。田雞不是雞,是類似于青蛙的四腳動物,比青蛙大,四肢長,一蹦三尺遠。可炒可燉,味道鮮美異常。過了立秋,田雞們不再在河壩上生活,都成群結隊往淺山上匯聚,個打個的肥嫩得很。我倆把牛趕到山坡上,就開始抓,捉住了,用牛筋草拴住一條腿,一串一串地拴。我拴了四串,阿健拴了五串,這家伙比我厲害。

晚飯我吃得幾乎撐不下,肚子鼓得像個吹脹的氣球。這氣球并沒有影響我的睡眠,我的睡眠歷來是那樣好,頭一沾著枕頭,人就開始說夢話。

我夢見我跟阿健抓田雞,我抓了五串,阿健抓了四串,跟白天相反。正當我得意嘿嘿嘿笑的時候,只覺耳朵根那團柔軟的耳墜火辣辣痛起來。我一直苦惱自己的耳墜比較小,據說耳墜大的福氣大。我經常聽人家這么說。人家這么說的時候,我嘴上雖然說豬的耳墜就大,誰見過豬當官了?可心里總是愁自己耳墜不大。這火辣辣的感覺,明顯是掐出來的。我本身耳墜就小,再這么掐下去,很可能就沒有了。因此,沒等睜開眼睛,我忍不住大吼:“搞什么名堂?”

睜開眼睛,面前站著我爺爺奶奶和我爹我媽,個個眉毛倒豎、金剛怒目,正好四個,像廟里的四大天王。

我爹大吼:說,怎么回事?

話音剛落,他手里的桃樹條子已經落到我背上,痛得我一下蹦起來,直往我奶奶背后躲。

我爹已經好久不打我了,即使打我也不過是在屁股上打一兩巴掌,多半是象征性的,屁股肉多。上小學以后只一次,那一次,他老人家被生產隊派到深山老林里去伐木,一去就是兩個多月。這兩個多月里,我成了無人看管的野馬,整天只認一個玩兒。報應是期中考試語文和數學都考了25分。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奶奶都還保我。可是,今天我奶奶把我推開,她說,偷東西的娃娃打死活該!

我立即抗議;田雞是我自己抓的!

我媽說,不關田雞的事!

不關田雞的事?關什么的事呢?我一下子慌了神。

我爹的條子再次落到我身上,我忍不住痛得哭起來。我想這是不是在做噩夢,可疼痛的真實感馬上推翻我的想法。我爹像天神一樣大吼:說,你們把阿健他阿爸的衣服偷哪里去了?

哦,原來是這么回事。我想肯定是阿健那邊先出事了,才波及到我家里來的。這小子!

我媽雪上加霜,說,還撒謊,騙人家阿健,挨了打就偷家里的東西!

我抗議,我堅決地說,我們不是偷!阿健的阿爸是野蠻人,動不動就拿他試鋼火……

可我爹的條子根本不聽我解釋,像一條惡毒的舌頭,毫不客氣地舔到我身上,每舔一下,我身上就是一陣火辣辣的痛。起初,我還伴隨條子起落的節(jié)奏,叫喊著用手去撫一下,到后來,只感覺周身都痛,就什么地方也不撫了。我就在四大天王的眼皮底下,被打得一佛出世。

打完了還不讓睡,我爹讓我跪在堂屋里祖宗的牌位前好好反省。爹說,小雜種,再沒有本事,討口要飯都比做賊體面!

我在哭。身上火辣辣的輕了點,但身子不能多動,條子落過的地方腫起來了,鼓起了指頭粗的肉條,一動就扯著這些紅腫的條子,火辣辣的。我開始后悔了,黃老頭和阿江奶奶與我們什么相干?后來我知道有三個詞語可以用在這件事情上:沒事找事,自討苦吃,惹火燒身!

我爹似乎這時候才有興趣問我事情的經過。后來,以及后來的后來,我發(fā)現一個規(guī)律,就是,被某件事情激怒的人,解決問題的方式不是先問究竟,再決定如何懲處,而是相反,先疾風驟雨地搞一場革命,待風停雨駐再回過頭來過問事情的根源。

當這四大天王聽我敘述完原委并確定我沒撒謊后,都驚呆了。我奶奶把我從地上扶起來說,怎么不早說呢!我看了我爹一眼,他老人家沒表示反對,甚至沒有特別注意我,他正忙著給我媽遞一個莫名其妙的眼神,我才敢從地上爬起來。

這之后,阿健有好長一段時間不再跟我玩。我曉得阿健這小子,他對我戒備得很,就怕我靈機一動出個點子把他套進去。除非我主動找他,他是不會先來找我的。放牛的時候,他總是處于以黃老頭為中點的對稱位上。

就在我不再去想黃老頭和阿江奶奶的事情的時候,冬天里的一天,奶奶對我說明天中午到阿江奶奶家吃茶去。我們那里說到誰家吃茶,就等于到誰家吃喜糖、喝喜酒。我立即興奮起來問奶奶:黃表叔公跟阿江奶奶好了是不是?奶奶說,你們小孩子都想得到的,我們大人難道還想不到?年少夫妻老是伴兒!

我立即跑去把這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告訴阿健。阿健在九月份已經背著書包跟我上小學,他已經忘記挨打的事。阿健卻沒有我想象的那么興奮,他剛做好家庭作業(yè),他右手上的一截鉛筆都短得快握不住了。我說你也該跟你阿爸要一支像樣的鉛筆啦。他從書包里摸出一支像樣的鉛筆說,喏,這是在學校用的,那是在家里用的。我笑了,說,面子貨!果然讀過書就是不一樣。他被我說得得意起來。我心想你得意個卵,我冒了寒風來告訴你好消息,你居然一點都不興奮,看我怎么給你顏色看!我說,面子確實做得不錯,不過你曉得不?再短的鉛筆我都有辦法讓他長長!阿健說,我不信,難不成你是孫悟空!我說我們打賭,你敢不敢?跟他說話,只要你用激將法,他保定被你牽著鼻子走。他說打賭就打賭,賭什么?我說我要是輸了,我給你一支鉛筆,你要是輸了,你明天中午跟我到阿江奶奶家吃茶。

他偏起頭想了一下,就同意了。對他來說,無論輸了還是贏了,結果都非常不錯。

我?guī)@到竹林里,從一堆枯竹梢上,找了一截比鉛筆略粗的竹管切下來,把那一厘米多長的鉛筆頭塞進竹管,鉛筆果然長長了。我把筆遞給阿健說,你試試,好不好用?他試了一下,果然好用。他一高興就忘了打賭的事情,他說,你居然想得出!我做出比他剛才還得意的神情說,有什么,比你多讀幾年書唄!到這時候他都還沒有想起打賭的事,只好由我說出來了,我說,別忘了我們的賭局哦!阿健這才回過神來說,自然不會。我說,我們該給阿江奶奶帶點禮物去。他知道他讀那點書抵擋不住我的鬼點子,臉上立即露出痛心疾首的神情,他艱難地對我說,我最近一直沒有挨打!再說上次的賬我還沒跟你算!我呵呵笑起來說,小氣精,誰打算拿你家東西了?再說你們家恐怕也沒啥東西拿得出手!這一次我可沒想激將他,可他還是被激起來了,他說,誰說沒有?我們家前幾天才磨了湯圓粉……我說,你不怕挨打?

十一

在大中壩,老年人再婚幾乎是沒有的。一是勞累了一生,才落個清閑,一方走了,另一方多半只想清清靜靜地過活剩下的日子;二是,老年人都是跟兒女住在一起的,如果再婚,就等于進入新的家庭,就得重新跟與自己一點瓜葛都沒有的兒子媳婦孫子孫女處關系,未必比一個人過更省心。

不過,黃老頭和阿江奶奶的婚事例外。黃老頭其實有點像雷鋒,不管走多遠去做好事,甚至不管用了多長時間,好事做完了,還得回到當初出發(fā)的地方。我奶奶說,其實他們不請我們吃茶,大家都認賬的。

跟年輕人的婚禮比較起來,他們的婚禮不貼喜聯(lián),不放炮仗,也就請幾個老朋友吃頓中午飯。院子里有一二十人,都是些老太太,缺了牙,說話都有些不關風。大家都這樣,交流起來并不困難。這一二十人燒火的燒火,燙雞的燙雞,擇菜的擇菜……誰都不閑。

黃老頭穿了一身合體的新衣服,在洗一口缸子。是一口敞口缸子,在大中壩,這種缸子是用來釀甜酒的,辦喜事的人家都要做一壇,預示以后的日子甜蜜芳醇。黃柄兒兩口子在灶頭上忙乎。阿江奶奶在招呼大家。

這樣的婚禮本來是不歡迎年輕人來的,怕年輕人笑話。因為阿健送的一坨湯圓粉,湯圓有團圓的意思,所以阿江奶奶很是高興,就歡迎我們做客。我奶奶其實早就看見我了,沒喊我,是怕主人家不歡迎,見阿江奶奶高興才把我倆喊到身邊。

阿江看見我們來了,終于找到了玩伴,也很高興,拿出主人家的作派,向我們散糖塊。

阿江奶奶煮了兩個鴨蛋,端給黃老頭。黃老頭見這煮荷包蛋形式的鴨蛋就急得臉紅到脖子根。不管怎么勸,橫豎不愿意吃。旁邊的老太太起哄,一定要他把蛋吃了。黃老頭說,我又不是女的!惹得一群老太太笑得七倒八歪。

在我們那里有這樣的習俗,再婚的女人重新嫁人,進門的時候,要吃兩個煮鴨蛋,意思是“鴨母搬過田”,圖個吉利。對再婚的男人倒沒什么習俗規(guī)定。黃老頭萬萬想不到用在女人身上的招數,會用在他身上。

阿江奶奶面帶笑容,像老媽面對孩子那樣慈祥,而且不急不躁說:圖個吉利!

黃老頭說,要圖吉利就要大家吉利,你吃一個,我吃一個!

眾老太太起哄說:對對對,一人一個!要不要用線拴了吊起來讓他們兩個咬?

就有年紀輕一些的老太太去找針線簍子。黃老頭怕真找出線來,他倆會有得好事做,就三下兩下把一個鴨蛋吃了,把碗遞給阿江奶奶說:還不快點吃!

大家又是一陣哄笑。

按照規(guī)矩,吃飯之前,要替新人鋪床。哪怕以前已經鋪好的,今天也要重新鋪過,叫做“鋪床鎮(zhèn)兜”,意思是兩個新人從此同床共枕。如果是年輕人結婚,要找一對原配而身體康健的老夫妻來替他們鋪床,在鋪床的時候,還要說諸如“永結同心、早生貴子”之類的吉利話。黃老頭和阿江奶奶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就有人提議讓我們三個小孩替他們鋪。小孩子嘛,生龍活虎的,一樣吉祥。鋪床這事對于農村孩子又不是難事情,可是說什么吉利話倒有點犯難,總不能給這倆老家伙也來個“早生貴子”吧!阿江奶奶和黃老頭似乎也明白這一點,阿江奶奶悄悄對黃老頭說了什么,黃老頭扭頭悄悄在阿江耳朵邊說了什么。阿江立即像吃了藥一樣興奮,大聲地說:一對新夫妻……不等阿江說出下句,我高聲把下句接了:兩個老家伙!這話的下句本來是“兩個老鴛鴦”,讓我給改了。

大家再次哄笑起來。

吃飯的時候,老太太們話題說到情歌上。一個老太太說,以前才有意思呢,即使自己不唱,聽人家唱一唱,大家在一起樂一樂,身體都要健康得多。另一個說,可不是,如今的年輕人都不會唱了,就是有幾個會唱的,你這邊唱,他那邊笑,一笑就笑黃掉,誰還好意思唱。有人提議說讓黃老頭和阿江奶奶來一段。另一個說,人家這會兒正忙上菜,都快忙得屁股夾柴了,誰還敢添亂?

那就我們自己唱嘛!一個老太太說。

這主意不錯,大家表示擁護。不用推辭,不用排序,大家都爭先恐后:

想當初罵一句心先痛,到如今打一場也是空,相交一旦如春夢,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想起往日的交情也,好笑我真懵懂。

要不咱倆散開吧,來來往往不是個長法,見了你恍恍惚惚難招架,不見你時時刻刻心牽掛,我也曾勸過我自家,是怎么空說丟開忘不下,到多咱你我不說話。

打也唔怕罵唔愁,前門打來后門溜,打得皮滾筋骨爛,勿死不愿把哥丟,鐵打鏈子九十九,哥拴頸子妹拴手,哪怕官家王法大,出了衙門手牽手。

情郎對面走過來,田寬路窄怎讓開,對面難說私情話,假裝彎腰拔花鞋,拔花鞋呀拔花鞋,輕輕叫郎晚上來。

……

沒有想到她們個個都會唱,只是嗓音被歲月磨得有些灰暗,數十年不唱,調子生疏了,后一句明顯跑到其他調兒上,牙齒又不爭氣,鉆風漏氣的,一句唱詞要換幾口氣才唱得完,可無論怎么樣,她們都是那樣聚精會神,那樣全身投入。許多年后,我都還被那些灼熱的歌詞燒灼著,我深深地感到,那是她們生命最后的輝煌。我沒有想到我奶奶也會唱,她的唱詞改變了我對她所有的記憶,在我的記憶里,我奶奶是個刻板莊重的老太太。她的唱詞是這樣的:隔山隔嶺又隔巖,知心話兒歌傳來,聽見情郎把歌唱,姐兒出門忘穿鞋,辮子跑得豎起來。

老太太們都一一唱過了,那頓飯還沒有吃完。突然,一個老太太說,還有三個小東西呢!其他老太太立即贊成說,對頭,讓他們唱,要跟我們的不一樣,哪有那么安逸的事情,光聽不唱?!有老太太說,這些小東西,他們會唱什么?就是他們的爹娘也沒幾個唱得來的!另一個老太太有些悲傷地說,難道我們這些東西就只能帶進棺材?接嘴的老太太說,你還能怎樣?時代不同了嘛!

老太太們直催我們唱。阿江一轉身就溜掉了,同等情況下,家老鼠比野老鼠更具有優(yōu)勢,熟悉地形。阿健望著我要我拿主意,我本來想用黃老頭或者阿江奶奶唱的曲兒編點新詞嚇她們一嚇的,可我肚里沒貨,現編又編不出來。我先唱了首以前不知哪兒聽來的:遠遠見妹飄過來,不高不矮好人才,行路好比蝴蝶舞,坐下好比蓮花開。

唱得好唱得好!老太太又是鼓掌又是喝彩,一致要求再唱一個。一個老太太說,我沒想到居然還有會唱的!另一個老太太說,小小年紀就唱情歌,長大一定沒個正經!這話給我奶奶聽見了,讓她很不舒服,她沒反駁那老太,她對我說:唱你們學校教的是正經!我明白我奶奶的意思,心里就有了主意。我把這主意悄悄說給阿健,阿健搖頭說那是你們唱的,我不是少先隊員!我說你會不會嘛?他說學校的喇叭天天放,耳朵都聽起老繭了。我說那就好。

于是,阿江奶奶家的院子里揚起兩串稚嫩而清脆的歌聲: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繼承革—命先輩的光—榮傳—統(tǒng)……

責任編輯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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