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象大使

小廟門前車水馬龍。紅男綠女川流

不息。老和尚和小和尚不勝其煩。

轟隆隆，一輛旅游大巴停在小廟門前。

呼啦啦，從旅游大巴里涌出一大堆人。這些人穿得花花綠綠的，個個臉色紅潤，興致勃勃。他們一邊好奇地東張西望，一邊大呼小叫地發著感慨，在一位舉著綠色小三角旗的女孩子引領下，三三兩兩地進到小廟里。

“各位先生各位女士，這座小廟在我們這里遠近聞名，它雖然規模不大，但是歷史悠久……”小廟院子里，回蕩著那女孩子清脆的聲音。

這是一車游山玩水的游客，那女孩子，是鎮上新開的旅行社的導游。

鎮子里開發旅游業，老宅子，老店鋪，老戲園子，都成了招徠游客的特色景點。小廟自然不能例外，而且是最重要的一處景點?，F在的游客也挺有意思，名山大川看多了，不新鮮了，倒是更喜歡到偏僻幽靜的小城小鎮走走看看。鎮子里來的人還真不少，小廟也就跟著熱鬧起來。

小廟本來就小，除了重要的集日或廟會，平時就那么幾個香客，顯得空空蕩蕩，挺清凈的。可是只要有游客來，一輛旅游大巴的人，就把小廟塞得滿滿當當的了。老和尚和小和尚出來進去，還得小心避讓，要是不留意碰著這個人或者蹭著那個人，人家就會“哎呦哎呀”地叫，也不知是驚訝還是好奇，反正沒有道歉的意思，反倒是老和尚和小和尚得說“對不起對不起”的，好像這廟里的客人，變成老和尚和小和尚了。

跟周圍村鎮的人們不一樣，這些游客看什么都新鮮。小廟院子里的石凳，要坐一坐，還要照個相；佛殿里的香案啦、香爐啦、銅磬啦、木魚啦，他們也要看一看，還伸手摸一摸，就連讓人們拜佛時墊墊膝蓋的蒲團，他們也覺得稀罕，一定要跪上去，磕了頭拜了佛，才算是盡興了。當然，香是一定要燒的，他們唧唧喳喳相互指點，相互示范，擠擠攘攘點著香，插入香爐，人人喜氣洋洋，開心又滿意。

這些稀罕都看完了，做完了，他們就盯上老和尚和小和尚了。當然，先是要圍住老和尚問長問短，什么佛祖有多大的法力啊，什么佛法是不是保佑升官發財啊，什么吃齋念佛到底能不能長壽啊，等等。還有不少的人，非要老和尚給他們看相算命。老和尚覺得這些人對佛教太無知了，所以對佛祖不恭敬，對僧人也不禮貌，但是他惱不得也氣不得，要解說清楚也不可能，真是苦惱得很！小和尚就機靈多了，他推出自行車，對老和尚說一聲：“今天返校日，我到學校去了！”一溜煙就跑了。這也讓那些游客嘖嘖稱奇，反倒纏住老和尚問這問那的，向他打聽些小和尚的稀奇故事。

導游女孩本來就是鎮子上的人，與老和尚和小和尚也是熟識的，看著這情形，嘿嘿笑道：“老師父，您和小和尚，成了咱鎮里的形象大使了！沒有誰比您倆更吸引游客的了！”

“唉，這從何說起??！”老和尚長吁短嘆，連連搖頭。

游客們見狀，就轉向導游女孩打聽盤問。導游女孩哎喲叫道：“我可說不清楚！”扭身跑出小廟，游客們竟也追著導游女孩去了。

小廟里安靜下來。

老和尚長嘆一聲，只覺得非常疲憊。

老和尚要擺脫煩惱，可是人家都勸老和尚要為鎮子考慮。小和尚說他有辦法。

其實，根本就沒有到返校日。小和尚是靈機一動，來了個溜之大吉。這些日子，一撥一撥的游客，全是那種大驚小怪的樣子，小和尚已經煩得夠嗆了！他找借口逃了出來，約了幾個同學，到小河邊游泳、曬太陽，痛痛快快玩了大半天，直到天近傍晚了，才各自回家。

小和尚在小廟門口下了車，拎起車子進門，心里有些忐忑不安，這么晚回來，還不知道老和尚會怎么責罰他呢！所以，他躡手躡腳的，動作盡量輕一些。

小廟院子里，正好有幾位客人在向老和尚告辭。小和尚認識，是鎮里的一位領導、旅行社的經理，還有那個導游女孩。小和尚放好車子，陪著老和尚，把客人們一直送到廟門外。

看著客人們走遠了，老和尚一個勁兒嘆氣。

原來，老和尚實在受不了了，就給旅行社的經理打了電話，希望不要再把小廟當作旅游景點了，不要再安排游客來小廟參觀游覽了，應當保持佛門凈地的安寧清凈。旅行社經理慌了，竟然搬動了鎮里的領導，帶著那個導游女孩，一道來小廟，勸說老和尚。說的無非是促進鎮子的經濟發展啊，提高人們的生活水平啊，全是些大道理。還是鎮里的領導會說話，他說，把小廟當作景點，多一項游覽的內容，來的游客就多些，游客多了，鎮里的小吃店、小飯鋪的生意也好了，連小超市都增加了營業額，真是皆大歡喜。要是把小廟這個景點撤了，游客少了，鎮子里的人們生意受了影響，說不定會怪老和尚的。這么一說，老和尚就不好再說什么了。旅行社經理還表示要給小廟修繕佛殿廂房，還要把小廟門前的馬路拓寬，鋪上柏油。那個導游女孩也保證，她一定勸游客文明游覽，盡量不給老和尚添麻煩。如此這般，老和尚便不好硬堅持了。

“唉唉，推又推不掉，躲也躲不過。這種亂哄哄的日子，還得熬過整個暑期，連念經都靜不下心來，整天都覺得燥熱煩悶?！崩虾蜕心钸吨?/p>

老和尚煩惱到這種程度，小和尚還是第一次遇見！“師父，心靜自然涼嘛！修行的人，可不能煩躁?。∵@可是您說過的?！毙『蜕星纹さ卣f。

老和尚沒好氣地說：“修行？說得輕巧！你撒腿跑了，我往哪里躲？今天根本就不是返校日，你以為我忘記了？我是給你一個放松一下的自由。要不，我去云游幾天，你在廟里守著？”

小和尚嘻嘻笑著說：“那可不行！廟里沒有了老和尚，還能叫廟嗎？別忘了，您是形象大使??！”

“盡耍貧嘴！”老和尚說著，又覺得可笑，“你不也是形象大使嗎？干嗎要溜掉？對啦，你怎么這么晚才回來？罰你多念一個時辰的經書！”

糟糕，老和尚到底又想著這茬了。小和尚心里暗暗叫苦，嘴上卻說：“為什么多加一個時辰？”

老和尚撲哧一笑，說：“修行么，你今天錯過了一次修行，補上！”

小和尚若無其事地說：“好吧，念就念?？?，我本來是出去想了一個妙計回來的，既然這樣，那就算了吧！”說著，回屋去了。

“回來！”老和尚叫住了他，“說說看，什么妙計？”

小和尚脖子一梗，問道：“我要說了，還罰我嗎？”

“那當然就不罰了。說吧！”老和尚有了興趣。

小和尚大模大樣走回來，坐在石凳上，把自己的妙計，說給老和尚聽。老和尚唔唔地應著，不住點頭。

小和尚忙前忙后的。小廟佛殿

安靜多了。老和尚感到滿意。

又一撥游客來了。

小和尚早就迎在小廟門口。

當舉著綠色小三角旗的導游女孩走過來的時候，小和尚把一張小紙條塞到她手里。

導游女孩迅速看了一眼，愣了一愣，莞爾笑了。她沖著小和尚點點頭，還眨了眨眼睛。小和尚放下心來，先跑進廟里去了。

導游女孩的電喇叭，在廟門外響起來：“各位先生各位女士，這座小廟在我們這里……”

一會兒，導游女孩引領著游客們走進廟里來了。很明顯，游客們事先被導游女孩告誡過了，走路輕慢，說話低聲，安靜文雅了許多。

小廟里，也有些新的氣象。

院子里的大樹樹干上，貼著一張紙條，上面是兩行豎排的黑體字，特別醒目。寫的是：

佛門凈地 請勿喧嘩

游客們自然肅靜了一些。

佛殿門口，也貼著一張紙條，也是兩行黑體字。不過，這一張上的字是橫排的，寫的是：

佛殿法器 請勿觸摸

游客們進佛殿時，又多了一份謹慎。

佛殿里，香案上立著一塊紙牌，寫的是：

厚生愛物，環保節約；一拈燃香，心意綿長！

小和尚站在香案邊，篤篤地敲著木魚。人們看了紙牌上的字句，畢恭畢敬地取一支佛香，一個一個敬香拜佛，自然而然的，排成了一行長隊。小和尚放下敲木魚的細桿兒，拿起木槌，一下一下擊磬，佛殿里又是一種肅穆莊重的氣氛。

老和尚呢？在院子里溜達呢！

按小和尚的安排，老和尚用不著做什么，只是坐在大樹下的石凳上，打坐默誦經文。累了，可以到處溜達。石桌上放著一疊花花綠綠的傳單，有人從佛殿出來，朝老和尚走過來，老和尚就拿一張遞過去。人家接過傳單，看上一遍，也不說什么，有的向老和尚鞠個躬，有的還有模有樣的雙手合十行禮，之后就轉身而去。沒有人好奇地問他什么，倒是個個一副同情又崇敬的表情。老和尚欠欠身，算是回禮。按他的習慣，應當念一聲阿彌陀佛，道個善哉?？墒切『蜕惺孪日f好的，不必回大禮，也不要說話，一說話人家就會纏住他問這問那的。他是按照小和尚的安排這么做的，其實心里有些隱隱不安。但是見人們這么安靜，也還禮貌，還真沒有人纏得他為難，也就釋然了。他想，也許小和尚印在傳單上的句子，真的替他解了圍？

傳單上的字句，是小和尚請老和尚從書上抄下來的，排印得挺講究：

人間佛教五戒十善

五戒

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飲酒

十善

不殺不盜不邪淫

不妄語欺騙不是非口舌不惡語傷人不說

無益綺語

不貪不嗔不愚癡

游客們安安靜靜地走了。

廟門外響起旅游大巴的啟動聲。

小和尚蹦蹦跳跳跑到老和尚跟前，得意地說：“怎么樣？我的妙計不錯吧！”

“唔，不錯不錯，清靜多了！”老和尚滿意地說，甩臂踢腿，愜意地舒展舒展身體。

小和尚一屁股坐下來，說：“我可累壞了，又敲木魚又擊磬，忙不過來。要不，您坐在佛殿敲木魚吧，沒人打擾您，您只管靜心誦經，不要出聲就行。”

“為什么不能出聲？”老和尚不解地問。

小和尚怔了一怔，說：“安靜唄！怎么，這些天吵得您默誦都不會了？”

“好，默誦。安安靜靜好！”老和尚贊同地說。

鎮子里的人們為老和尚擔心。原來導游女孩編了個離奇故事。

老和尚哭笑不得。

又是傍晚時分，老和尚這一天過得挺輕松，他心緒安寧，興致就好，正要帶小和尚到小河邊散步去，廟里又來人了。

是幾位小鎮上的居民，常來小廟拜佛上香的善男信女，與老和尚很熟識的。這個時候來廟里，當然不是來拜佛的，一定有別的什么事情。老和尚一邊讓座，一邊吩咐小和尚沏茶。

“咦呀？老師父，您能說話兒？”來人都吃了一驚，其中一位胖胖的大嬸，張口就問，說話聲音又脆又響，“您沒有變成啞巴啊？”

老和尚納悶了：“……什么？”

來人個個面露疑惑。一位瘦高個兒的大叔小心翼翼地問：“老師父，您……好著哩吧？”

老和尚奇怪地說：“我好好的?。〉降自趺蠢玻俊?/p>

來人面面相覷。胖大嬸心直口快，說：“剛才，幾個外地游客到我家店里吃飯，聽他們議論說，這里的小廟蠻有看頭的。特別是老和尚是個聾啞人，還有不同尋常的經歷，要是把您的故事拍成電視劇，肯定好看！我一聽，老師父怎么啞巴啦？就約上這幾位，來看個究竟?！?/p>

老和尚呵呵笑著，招呼大家坐下來，說：“這么玄乎啊？是小和尚的主意，讓我不要說話。沒想到被當成聾啞人了啦！”他搖搖頭，回頭叫小和尚，“小和尚，你聽見了嗎？”

“聽見啦！”小和尚拎著茶壺、抱著茶杯出來了，他給來人斟著茶，好奇地問，“我師父有什么不同尋常的經歷？他們怎么說的？”

胖大嬸回想著，說：“好像是說，三十多年前，鬧文化大革命那會兒，老師父為了保護小廟，被人打成了殘疾，啞巴啦！咳，聽起來慘著呢！”

瘦高個大叔問老和尚：“老師父，那時候我還小，不過我記得這小廟當時鎖起來了，您也在鎮子上干活呢。咱們小地方，清凈，好像沒有聽說有人要砸小廟的事??？”

“就是就是，這是瞎編，哪里有這種事情！”老和尚無奈地搖頭。

小和尚驚嘆道：“哎呀，想象力挺豐富嘛！這個導游姐姐能當作家啦！師父啊，您成了傳奇人物了，這形象大使更吸引人啦！”

人們都笑起來。

老和尚略一沉吟，突然問小和尚：“你說導游能當作家，怎么回事？”

小和尚嘴巴張了幾張，“我我”的，卻說不出什么來。

正在這時候，又來人了，是旅行社經理和那位導游女孩。

原來，小和尚塞給導游女孩的紙條上，寫的就是：“我師父是聾啞人，不要打擾他老人家！”

老和尚恍然大悟，拍拍額頭，說道：“怪不得！我說今天怎么這么安靜嘛！”忽然，他又覺得不對勁了，“那——我被人打成殘疾是怎么回事？”

導游女孩忸怩著說：“……是我編的?！?/p>

“什么？編的？”大家伙兒都覺得稀奇又意外。

胖大嬸責備道：“虧你這丫頭想得怪！怎么能編上這么一出？”

“我也沒有辦法呀！回去的路上，游客們非要問老師父的故事，刨根問底的，我就……”導游女孩臉色緋紅，又慚愧又著急的樣子，“不過，我也不是瞎想出來的，是從一本書上看的?！?/p>

老和尚更奇怪了，問道：“書上看的？哪本書上寫我的事了？”

導游女孩說：“不是您的事，是講一座有名的大寺院的故事的書，我就套在您身上了。反正文化大革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又沒見過，只是看電影電視才知道一點兒。我想，您的故事大概也差不多吧?！?/p>

老和尚連連搖頭，哭笑不得。眾人卻都笑了起來。旅行社經理趕緊打圓場：“亂講亂講！老師父，我就是專門帶她來給您道歉的。不過嘛，這丫頭的心愿是好的，就是讓客人滿意，留下深刻的印象，只是過頭了！”

導游女孩不服氣，嘟囔著說：“您不是要我們多讀書，多記些有說頭的故事嘛！您不是還說，只要客人愛聽，隨便發揮一下也是可以的嗎？”

“……”旅行社經理語塞了。

人們又取笑旅行社經理，說他錢迷心竅，把年輕人都教壞了。

“是是是，我錯了。我們保證，以后決不亂講瞎說了！”旅行社經理誠懇地說。

“嗯，這就對啦！其實咱們鎮子的老故事多著哩，你應該留心收集，可以成為導游的好材料的。”老和尚認真地說。

“是是是，老師父指點的是?！甭眯猩缃浝磉B聲答應著。

大家全都放下心來。這件事兒，現在搞明白了，也只是感到有趣，并沒有覺得特別嚴重。他們反倒勸老和尚不要介意。

老和尚還能說什么呢？他只是苦笑著送人們回去。這時，他才發覺，小和尚不在身邊，看樣子是有意躲起來了。

小和尚乖巧地認錯自罰。老和尚樂得清閑自在。小和尚要對付老和尚了。

把客人們送走，老和尚回到廟里，卻見小和尚手腳麻利地收拾石桌上的茶壺茶杯。

“你剛才躲哪兒去了？”老和尚沒好氣地問。

小和尚嘻嘻一笑，說：“我自罰，念經去了！”

“罰什么？你知錯啦？”老和尚板著臉問。

“我知錯了，我犯了五戒的不妄語戒。師父，我再也不敢啦，等我把茶杯洗了，就去接著自罰，您說多長時間就多長時間?！毙『蜕姓f得語氣懇切。

“你是自罰，還要我定時間？”老和尚終于憋不住，撲哧笑了，“算了吧，你已經知錯了，就不用罰了。只是下次不許再犯！”

以后的日子里，游客還是很多。老和尚依然不言不語，有時候，坐在院子里發發傳單，有時候，他竟然索性出了廟門，到外面溜達去了。游客找他說話，他只是笑笑，雙手合十施禮，就是不說話，人家也就不再問什么了。

小和尚呢，在佛殿里又敲木魚又擊磬，還一臉莊嚴肅穆。游客一進佛殿，就肅靜下來，燒香拜佛恭恭敬敬，煩倒是不煩了，卻比老和尚忙多了。

導游女孩悄悄告訴小和尚，她再也不編故事了，任客人怎么問，她只說知道的，絕不添油加醋。游客反倒對這小廟更覺神秘，對老和尚小和尚也更好奇更有興趣了。

“師父，我看出來了，你裝聾作啞躲清閑！應該罰您敲木魚去，我也得溜達溜達?！毙『蜕谐灾盹?，對老和尚說。

老和尚哈哈一笑：“我說過我聾我啞嗎？罰不著啊！你犯了不妄語之戒，多做些事情算是悔過改過，也是應當的呀。”

小和尚委屈地說：“那要做到什么時候??？”

老和尚掐指算算，說道：“唔，快啦！這個暑假結束，你也算是功課做得圓滿了。”

小和尚徹底絕望了，心里想，本來好心幫老和尚，反倒把自己搭進去啦。嗯，得想個辦法，治治老和尚！

“好好好！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宣布，從現在開始，一直到假期結束，我再也不跟您說話，就對著您一個人裝聾作啞，不理您了！”小和尚賭氣說。

這下，老和尚愣住了，心想，這么長時間不跟我說話，那我多無聊啊，每天也就太沒意思了。他開始琢磨，以后的日子里，怎么逗得小和尚非跟他說話不可。

責任編輯 張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