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家是當地的頭號大戶,祖孫四代,近二十口人,和和睦睦了幾十年。老人的堂屋里,掛滿了這些年從各種場合捧回來的獎狀和牌匾。可是,前幾天卻出了意想不到的事情:老三家的媳婦月秀與老二家的吵開了,而且越吵越兇。
消息像旋風,迅速刮遍了莊前莊后。熊家院子的里外,很快聚滿了瞧熱鬧的人。春來媳婦也夾在中間。她看著,心里急著,隔壁兩鄰的,有心上前勸解,可是她不敢。她不想這時候讓月秀看到自己。她只怕月秀失口,牽扯出了自己。如果那樣的話,在這個莊子里,她的臉可真就沒地方放了。
想到這兒,春來媳婦的心忽地懸在了半空里,十分害怕。
現在的農村,分田到戶了,各家種各家的地,一年到頭就是秋種夏收忙那么幾天,其余的時間都閑著。這兒的男人不大愛往外邊跑,就知道守著自己的老婆和炕頭,更多的時間背著南墻曬太陽,天南海北的閑諞。有的整天不是添方(當地一種玩法)便是下棋。還有一些人,整夜整夜的在麻將桌上下不來,連飯都要女人孩子送來吃。女人就更加的無聊了。家里熬不住,脾性相投的幾個,便今天你家,明天她家的扎堆兒。手里拿個鞋底或者襪墊,有一下沒一下地納著,嘴里不閑不淡地聊著,就這樣打發著沒有盡頭的時光。女人最愛聊孩子。誰家的娃乖啦,蠻啦,人家男人能拿來,娃穿得多靈光,看看咱那夯貨,能弄個啥?大人就不說了,娃娃都跟上背虧哩。也愛聊男女韻事。女人們聊起這些來,雖然不是親眼所見,但由于天性細膩,往往比真的還形象還逼真,眼看著有的人就臉紅心熱了起來,有的甚至屁股一抬一抬的挪著地方,就像要怎么樣了似的。
熊家的這場風波,就與莊子里的一家炕頭有關。
那天上午,幾個女人又聚到了莊前的一家屋里。她們嘻嘻哈哈地坐上炕,先是各自通報了早上吃的啥飯,說著人家又嫌鹽甜了醋酸了的淡話,一時間,氣氛顯得有點無聊。這時候,熊家老二家的扭頭看了看旁邊的春來媳婦手里的活兒,嘖嘖稱贊說:“喲,妹子真是,你看,”從她的手里拿過襪墊,用手指著給另幾位看,“腳心的這個桃,繡得這么鮮嫩的,這就是妹子給春來的心么!”
另一位搶過來,指著幾行新的針腳,像是有重大發現似地驚叫道:“就是么,你看看你看看,這幾行的針腳,與昨個的大不同哩。”她抬起頭,盯看那張圓圓的臉蛋,直逼著問,“說,春來夜里給你啥好處了,心里這么受用,出了這么細致的活兒?”
春來媳婦的臉刷地一下紅到了耳根。他們小兩口結婚雖然很久了,但仍然是“蜜月期”,加上他年輕,氣血冒壯,也好那個調調,便幾乎夜夜不放過她。她很累,但卻很愉快,從心里也非常愛春來。為他做針線活兒,她天天都一樣的用著心。她知道,這是嫂子們拿她尋開心哩。
“嫂子,你看你……”
春來媳婦仰起頭,望著這女人,求饒似的。
“嗨,你真是哪兒癢癢搔哪兒哩,一下子就逮了個正著。”
“哈哈哈……”
女人們笑著,笑得那么開心,那么狂野。院子里的狗在太陽里臥著,正瞇著眼睡覺,忽然被笑聲驚醒,便向門外狂吠。看看沒有什么,又臥了下來。
炕頭又寂寞了。幾個女人低頭忙著各自手里的活計。
可女人們從來就不甘寂寞。要不,俗話咋說三個女人一臺戲呢。寂寞就只那么一瞬,新的話題讓她們個個來了更大的興趣和精神。
“我說噢,”熊家老二家的說話了,她看看炕上半圈的人,有些神秘地說,“這可是個笑話,千萬別當真。當笑話了能笑死人,當真話了能氣死人。真的。”
她們幾個睜大了眼睛,看著她。
“你說,權當是笑話,看能笑死人不?”
“就是么,沒說哩,就先制造緊張空氣。”
“那我可就說了,不管把你誰笑死了氣死了,我可不管,不準你家男人朝我要人!”熊家老二家的說。
“少賣關子,人家等著聽哩。”
她們知道熊家老二家的能說會道:沒影子的事,她能說得比親歷的還真;一點點事,往往說得比天還大,她們都是一笑了之。——她們圖的就是個痛快嘛。
熊家老二家的說,有個女的,你可甭管她是莊里莊外的,還是莊前莊后的,反正人年輕,漂亮,也常常愛打扮,粉個臉呀,描個眉呀,兩片嘴唇,染得就像抹了豬血。衣服哩,今個著紅,明個掛綠,有時候一天三換衣,就像《轅門》里的那個楊延景,可她又不是戲子么。熊家老二家的說,女人愛打扮,本來就沒有別人說的啥,可是,可是……她一連幾個可是,有點兒吞吞吐吐起來。
“可是”背后肯定有戲,女人們想。她忽然不說了,她們當然不依不饒。
“夾半截露半截的,明明是作弄人哩。”
這是不滿。
“‘可是,可是’……瞎編哩,沒詞兒了,嘻嘻……”
“叫嫂子‘可是’著去,咱不聽了,走……”有人已經是下炕的樣子。
這是欲擒故縱。女人們的心眼多著哩。
熊家老二家的急了:“哎哎,你看你看,人家才往下說呀,你們就……”她也來了個同樣的伎倆,“好,好,不說了不說了,誰想走,請便。”
實際上,熊家老二家的這會兒不單單是賣關子——過去她常這樣哩,可這回還另有原因。她心里明白,她這是在學說一個人,一個離她最近的人。自從老三家的進了門,爭著在兩個老人面前行孝,在大人小孩跟前賣好,全家上下一片贊揚聲,自己的地位一下子便動搖了。她雖然是刀子嘴,卻也心腸不壞,雖然比不上大嫂——大嫂她服哩,人家穩重,厚道,她跟人家就沒法比——可老三家的,就是個碎狐貍精,她一看見就渾身不舒服,就想背地里辱踐辱踐她。前一晌,她聽人說老三家的不三不四的話,開初她想,不會有那事,老三家的不像那號貨。可又一想,人沒尾巴,難認。驢糞蛋也只是外面光。就又信了,心里還有了一種快意。今天,她就想調鹽加醋地說一說。她也想來,我不指名道姓,又能咋了?可說著說著,她突然有了點擔心和后怕——雖然他們才搬出去不久,可畢竟還在一個鍋里攪著勺把,再說了,對于那位老者的威嚴,她心里確實還有點兒那個……所以,就不由得結結巴巴地“可是”了起來。這時,被女人們一激,她的膽子又壯了。
“……有一天,鎮上逢集。她興得跟啥似的,大清早美美地把自己又收拾了一番,家里人還以為是上街去呀。——也就是上街去了。可是……”
“又來了,又是‘可是’……”
女人們笑了起來。
“甭急么,精彩處就到了。”熊家老二家的說,“她沒要女婿,女婿要跟都沒讓,說她打個轉身,買個東西就回來。誰知出了門走不多遠,就拐去了鄰村的一個麥草垛后頭,原來,是尋相好的去了。”她肯定地說,“這可是有人瞧見的。一到那兒,和一個男人抱了就親嘴,把人家的臉都染紅了。男人的手先在胸膛摸,后來就往下伸。她也在人家身上亂揣哩,上氣不接下氣的。正在緊要關頭,一個老婆子來撕柴,把老婆嚇得不輕。他們兩個也驚得起身就跑,比兔子還快,幾下就跑得沒影了。”
“唉,你看……”一個女人怪可惜的,涎水差點掉在了炕上。
熊家老二家的挖了她一眼,輕蔑地說:“你看你,沒見過啥,都成這樣了。”
女人吸一口氣,咽了一口唾沫,說:“唉,你是飽漢不知餓漢饑。你哥多長時間沒回來了,你知道人咋……”
“羞死了,真是。” 熊家老二家的說了一句,看看其他的人。大家都沒有說話,等著往下聽哩。
后面的就越發的有些離奇了。她說,也不知是那次事以后的第幾天。有天晚上,夜深了,有人打她家的窗戶跟前過——她家是新挪的屋子,院墻還沒有壘好——只聽見一陣響動,是人的喘息聲。
“你也不會輕點兒,把人痛的……”是女人的聲音,嬌滴滴的。
男人輕輕地說:“嗨,你不知道,那陣子就不知道啥了,還能……”
這人緊走了兩步,心里想,臊了,聽見人家兩口子的那事情了。忽然,他停住了腳步:不對呀,這男人晚上不在呀,今個上午還對我說,他有事出去兩三天。這,男人前腳走,女人后腳就偷了人……于是,他蹴在了暗處,一直到天將黎明。他到底看清楚了,從房里出來的,是一個男人,模樣跟麥草垛后面的那一個,就不差啥……
“啊……”
女人們驚呼著,稍一停,便問那屋在哪,那女人是誰。對這,熊家老二家的守口如瓶,絕對不泄露半點氣息。還說掛面調醋,她已經有言在先了,這陣子不興打問,還千叮嚀萬囑咐,只是個笑話,是個聽來的笑話,萬萬當不得真。
春來媳婦聽著,先是一驚:她家就是新挪的,也沒有院墻,睡在屋里,就覺得跟睡在院子里一樣。他們兩口子那樣時,春來常常把聲音弄得很響,她就擰他一把,可他管不住自己,還是那樣,常常把她弄得都沒有了感覺。當熊家老二家的說到有人隔窗聽見了啥時,她還以為說她哩,心都猛跳了起來。到后來,才知道是說別人哩。那是說誰呢?她暗想:除了月秀,還能有誰?她把月秀稱三嫂。她們兩家都是新遷的莊基,還并排著,基本上錯前錯后蓋的房,搬的家。她覺著三嫂雖然有點厲害,有時候得理不饒人,但她人好。她非常關心自己,她與她家也合得來。按她的感覺,月秀不是那種人,也不會做那樣的事。有幾天她也見過有個男人常上月秀的家門,但聽說是一個表哥,找老三幫忙做事情,怎么會有那事呢?她也知道她們妯娌兩個之間有點疙疙瘩瘩,但都是一家子,心里再怎么也不能這么損吧。她忽然有點打抱不平,還想辯解兩句。可是一想,人家指名啦,道姓啦?都沒有!那你說啥?有啥可說?想到這兒,她跟著大伙兒笑了笑,沒有言傳。
后來,有關這個傳言,莊前莊后越傳越神,越傳越像莊子里的誰誰家,再到后來,有人干脆就指熊家老三的脊梁骨,嘲笑那家伙戴了綠帽子,還整天笑呵呵的。春來媳婦著實有點看不過,有一天,便想在月秀跟前說點啥,剛叫了聲“三嫂”,就又不說了。月秀追著問,她只吞吞吐吐地說了兩句,就只兩句。她想,現在妯娌倆鬧這么大的事情,與我該沒有關系吧?
這時候,月秀鼻涕一把眼淚一把,連哭帶說,連續質問著老二家的:“你說,你給我說,我偷人養漢了,我偷哪個了,又養誰了?今個你不說請楚,我就給你嘴上抹屎,就把你的×摳個稀巴爛!”
老二家的并不示弱:“我說你偷人啦,養漢啦?我在哪達說的?跟誰說的?你不說個一清二白,咱看著誰吃屎呀,誰的×先爛呀!”雖然這樣說著,但畢竟心虛,聲氣遠不及老三家的壯。
老三家的忽然一怔,但立即反擊:“誰說來誰心里清楚!滿莊子打聽去,還有臉問人!”
“走!你說問誰都能成!”老二家的上前一把拽住老三家的胳膊,說道,“我今個潑上命拾名哩,誰不去,誰就是婊子養的!”
老三家的竟被鎮住了:她知道,如今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誰也不想把頭往膠鍋刺,即就是明擺著的事,誰又肯出來說句公道話?春來媳婦,春來媳婦那天說了幾句,可也沒說明白個啥。別的人,遠遠看見人家扎堆兒說話,還沒到跟前就不說了,或者說起了別的……現在要找誰,又能找誰……
但是,老三家的并不服軟,她一把打掉了老二家的手,怒目圓睜,接上話茬便罵:“婊子養的才給人背地里捏姑角哩……背地里給人捏姑角,八輩子不得好死!”
兩個女人對罵著,卻沒人勸解。開始還有幾個人拉了拉架,可一位老太婆險些被推倒,一看這陣勢,一時竟沒有人上前了。現在農村里文化生活單調、貧乏,有人把這當成了娛樂。加之,這么個遠近聞名的大家,還能有這樣的一臺戲,不少人很有些驚奇,就想看戲咋么往下唱,咋么收場呀——剛才,就有人想看兩個女人打架哩。現在看老三家的不應戰,便感到沒了意思。有的人甚至想,老三家的氣不壯,或許就有那事哩。
前院的吵鬧聲驚動了住在后屋的兩位老人,他們趕緊叫來了兩個兒子,罵他們管不了女人,這陣子丟底賣害損先人德哩,嚴令他們各自拉回自己的媳婦,立即平息事態,是非曲直待后再說。兩個兒子羞愧難當。過去雖然在女人面前直不起腰,但都孝敬父母,況且兄弟和睦。這會兒,他們都氣極了,膽子也壯了,一下子沖進人群,照著各自的女人臉上便是兩巴掌。還在嚷嚷著的女人們,一下子被打懵了。等她們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被帶離了是非之地,分別被關在了各自的房間里,任她們再怎么哭鬧,總是不能出來。
事情變化得這么突然,大出人們的意外。他們先是覺得有點遺憾,繼而又感到心里空落落的,總像缺了點什么。
還沒有等到莊子里的人想明白自己心里的事兒,熊家便在老父親的主持下說了一場話,結果,這個傳統了幾十年的大家——有著各種桂冠的家庭解體了!解體后的大家一分為五:四個兒子各為一家,老兩口自為一家。關于養老,老人流著淚說,就留半畝田。——誰都靠不住,我們也不指靠誰!
村上的人都說,還是老漢硬氣,厲害。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