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未見過離離,但看到這名字,就有一種說不出的痛。一種觸到中國文化神經的痛,一種與大地永難分離的痛。一種蒼茫,一種遠離,一種孤獨,一種迷離。也許正是帶著這樣一種先入為主的意識進入她的詩歌的,從組詩《越來越小》到組詩《一個人的北方》、《2007年的河流》,再到《離離詩歌及隨筆》,我看到的,仍然是她的迷與痛。
離離是2005年才開始寫詩的,竟然寫出了如此眾多讓人生疼的詩,不簡單。再一看,她是上個世紀70年代末出生的。這深具意味。有評論者把60年代生人稱為理想的一代,把70年代生人稱為憤青的一代,而把80年代生人稱為垮掉的一代,那些中間年代的人則被稱為中間帶。比如60年代末70年代初的人被稱為中間帶,有人還編了不少中間帶的詩歌集。同樣,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人也可以稱為中間帶。憤怒似乎從他們身上慢慢在消退,一點一點向80年代那種“狼心狗肺”(不知是什么人這樣評價,但定然只是一種表象的評價)式的孤獨過渡。我們這個文化國度缺乏個人,還沒有人像克爾凱郭爾那樣深刻地說:“我就是那個個人”,但80后事實上就是這么做的,只不過他們也沒有克爾凱郭爾的那種深刻。個性是那樣的簡單,浮淺,所以被前代人小覷。
這么多年來,越是深入研究詩歌,越是對已成的詩歌理論懷疑,最后便是一片空白。為什么會有詩歌?詩歌是怎么產生的?有人說,詩歌產生于勞動,這是把經濟活動看得高于一切;也有人說,詩歌產生于巫術,因為最早與文字和藝術以及一切神秘的現象有關的人是巫師,從巫師那里還產生了宗教,這是從人類現有文化歷史來講的。其實,我以為,這些都是詩歌產生的一些原因,但還有一些原因并不引人注意。比如娛樂與自然而然的心理活動。達爾文說,人類與動物的區別之一是思維與信仰,而思維又來自于人天生就有回憶的機能。回憶使人產生經驗,也總結了教訓,所以人類能發展。回憶使人產生豐富的想象力。人類最早的詩史《吉爾伽美什》就是回憶與想象的產物,《荷馬史詩》也一樣。所有的神話傳說都一樣。回憶使我們有了歷史,也有了精神圖騰。因此,我認為,回憶、想象這些人類的本能便是詩歌產生的原因。還有自然而然的精神活動。人類并非無時無刻地在勞動,也不總是在祈禱。人總有休息的時候。休息的時候會從事兩種活動,一種是性,它產生了愛情、親情甚至友情;另一種便是交流,人與人的交流產生了社會的史詩,人與自我的交流產生了更為豐富的詩歌與其它藝術。所以,我以為,詩歌可以是純敘述的,敘述自己的所有內心。這種現象是我在讀離離的詩時一種情不自禁的印證。離離寫作的時間很短,但一進入詩歌,她似乎就抓住了詩歌的神韻。我相信她根本就沒想過詩歌是什么,也根本沒想過詩歌能給她帶來什么,她就是想寫,在黑夜里情不自禁地把自己傾倒。詩歌就是這樣自然而然地從生命中流淌出來的。在組詩《越來越小》中,她完全地在寫自己,寫自己的出生,自己的聲音,自己的童年:
她是中國眾多村莊中的一個
祖輩們叫她陸一村,我也這么叫她
這么多年來
我把她填進表格,寫進檔案
她代表我的出生,血緣,姓氏和立場
這么多年,我帶著她遠走他鄉
有時候是車站的入口
有時候她在背包里,一趟就是一季
我的陸一村,我多想叫你一聲姐妹
——《村莊》
然后她寫自己的聲音:
我都是你的,屬于厚重的鼻音
僵直的舌音
我背著這些沉重的
月光一樣渾濁的你
走了這么多年
——《鄉音》
這些“我”的確是越來越小,越來越具體,具體到它使人沉重,使人卑微,使人痛苦,使人偽裝自我。“只有在夜晚,我親愛的故鄉啊/我才能放開嗓子/把信天游一遍一遍地唱”。而一旦想到這些,便使人痛苦。原始人的痛苦也許是茫茫白晝與黑夜里的恐懼,對隱隱產生的情感的無奈,以及對大地、高山、宇宙的崇拜中的懷疑。今天,這一切仍然是人類的痛苦,但對于文明人來講,社會世俗的偏見、異化所帶給人內心的痛苦也許更為深切。所以,與海子一樣,村莊與麥子成為很多從大地上走出的詩人的痛苦的根源。
你若想到我
和我的親人
你一定要到大地的傷口里走走
它們現在一定帶著每株植物的姓氏
與疼痛
我看到的每一眼
一定落在葉子上
落在她們停滯的生長期里,一定
你的目光里有淚水
——《假想敵》
這種痛苦并非價值,因為價值是超世俗的,于是,在詩人的內心深處,必然會產生用價值來對抗世俗之痛的行動。這也許就是詩人為詩的原因之一。當然,詩人全部的詩歌僅僅是保存價值,或者說還沒有完全意識到這種保存與對抗時的一種迷離與痛苦。因為是世俗的,日常的,所以,這種痛苦也便更為廣大,而要對付它往往是徒勞的。這世上絕大多數人與世俗是合流的,否則就沒有世俗,因此,想要與絕大多數對抗也便意味著冒險、獨特、精神的流浪、孤獨、無奈、彷徨、吶喊、對抗,或者便是呻吟、哭訴。這種現狀對于現代人來說便是災難,而且越來越深重。
很顯然,離離深知這種痛苦,但她不一定知道徹底擺脫這痛苦的方式是什么。她在努力地與現實和日常和解,與世俗和解。她一點點地放棄,然而總有不能放棄的。她說:
只要路面潮濕,就證明雨來過
這已經足夠,大地在舒展
花要大朵大朵地開
還要一片嫩綠的草原
我可愛的羊兒咩咩地叫著
對它們來說,這就夠了
一片葉子,就夠了
一朵云彩就夠了
一只可愛的蜻蜓,她的翅膀下有
美麗的遐想
只看一眼,就夠了
我對生活的要求不多
能預見黃澄澄的收成
我已滿足
——《這就夠了》
我想貼著大地坐下來
我想摸一摸小草,樹根
和眼前的親人
想親手摸一摸深深的綠
一年又一年
舊了又換新的衣裳
我就想這么低矮地
和他們生活在一起
——《低處》
這種最低的要求——一個生命的本然要求事實上在這個異常強大的日常社會里,也是很難實現的。我不知道離離是如何與生活和解的,但從她的詩歌中可以看出一種矛盾:一方面,她拒絕被日常異化,她在努力地堅守最后的陣地,哪怕是黑夜里的一角;另一方面,她又盡可能地站在日常的一邊,努力地說服自己,讓自己與日常同在,甚至與日常合流。我仿佛看到一道道傷口,一顆傷心欲絕的心,一雙流淚的眼睛,一個蜷縮的身影。與憤青的70后相比,她并沒有那么多咆哮。與叛逆的80后相比,她也沒有那么多的殘酷憂傷。她有的只是實實在在的人生之痛,一種與永恒之存在相背離的價值相棄之痛。
所有童年、少年、青年時期建立的價值紛紛解體,所有的夢想次第幻滅,通向世界的所有道路都在渾然不覺中迷失了方向,最后斷向天涯。當這個理想的世界在詩人心中破滅之后,另一個建立在日常與世俗基礎上的生活的世界也慢慢矗立起來了。
擁有一天,也是幸福的
她在白紙上畫圈,小小的房子
被鉛和蹩腳的手藝傷害的
生活,如此安靜
她繼續畫著翅膀,剪刀一樣的刃
從果樹下經過的
兩個人和他們的孩子
是上帝遺忘的三只鳥
——《如此生活》
這是無奈的,是含淚的,但依然是神圣的,永恒的。日常的神圣與永恒在這里被詩人突然發現了,當然,她還不完全確定,她只是隱約感覺。所以,她迷離,仍然在尋找。
身在西北,我不能說幸福
也不能說 不幸福
……
身在西北,我不能說愛
也不能夠說 不愛
……
——《身在西北》
不僅僅是她的道路迷離,事實上,她的詩歌本身就是迷離的。起初讀她的詩時,一種支離破粹的感覺彌漫著我,我甚至很難捕捉到她到底想寫什么,說什么,道出什么秘密來。她的所有的詩歌語言都顯得不穩定,你看不到哪一首詩像熟透了的蘋果自然地掉下來,純粹、單調、透明。你剛剛為她的一句詩拍案叫奇時,下一句又讓你不知所從。就像她最初給我的感覺一樣,迷茫、痛苦、孤獨。
她需要整合。假如從王國維等所說的藝術人生三境界來講,她正走在第二階段:衣帶漸寬終不悔。但我希望她是幸福的,確定的,因為人生本來就是追求這種幸福和確定的,所以也希望她能快一些走進燈火闌珊處。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