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入夏的清晨,有一個對于喜好看熱鬧的人來說的好消息,以至于從早上起,刑場旁就冠蓋云集。靜候在刑臺上的男子,抬頭看了看天邊流動的云彩,嘴角微抹出幾分笑意,他溫和的風度使劊子手及旁觀的眾人肅然起敬。穿褐色布裙的老嫗甚至抹了眼淚。
臨刑前片刻,他回頭動了動嘴唇,人們以為他會在此刻道出臨終前最大的秘密,可惜始終未提一字。劊子手卻明了,為行刑而準備的新白布麻衣會折磨著他背上的桃花蘚,令他肌膚倍感不快。
人們重新議論起一年前他的往事,各自低聲細語,嗡嗡如群。而刑臺上,唯獨他低下頭來,將脖子輕輕擱在了斷頭臺上。黃昏時分,細雨斜斜飄落,在風之中搖曳著打濕了他的白布麻衣。
過去的一年,故事依稀遲遲停留在他的故居東苑聽雪小居。那一日,也是清晨,捕快們押解他至府尹聽審,途經小居門廊,忽然嗅到那陣花香,他開口說了他生前最后一句話:讓我在此稍稍靜坐,這院子的薔薇花,這個時節正盛開了。
彼時,他是當朝長韶郡主的丈夫柳郎君。
他振了振自己幾近曳地的長衫,在聽雪小居的門口端坐了莫約一盞茶的功夫,此后,長久緘默,甚至對那年初春將自己的妻子溺死在池塘中毫無否認之詞。由于他死去的妻子的父親乃是前朝郡王,本該作為殺人犯被迅疾斬首的他,得以在漫長的審訊中延長了半年的性命。
十九年后,新朝換舊廷。當新朝廷的史官問起當年的掌故,還會有舊城的居民回憶說:他那一天穿著白布麻衣,長發飛揚,站在雨里飄飄欲仙。他的首級被明亮的刀光擊落,血液被雨水迅速稀釋流淌到黃土地上。站得近的人們,立刻就聞到了濃郁的薔薇花香。
2
被召喚到史官面前的衙役還帶著滿身酒氣,閑聊數句,忽然被問起柳郎君的花香。老衙役用力地搖搖頭,強調地說他與那迷戀薔薇的男子并不相識。
鎮定片刻,老衙役講述那日的光景:柳郎君安靜地坐在宅第中的池塘邊。池塘之中沉浮著殷紅的薔薇花朵,以及女子游移的長發。一池薔薇的香氣蒸熏著死者的榮華,以至于溺斃的妻子被拉上岸時,面容依稀如生,仿佛只是沉沉睡去。柳郎君被捕時毫無抵抗。他順從而近乎于軟弱地接受了衙役粗硬的拉扯。他的手中緊緊握著一束薔薇花。多刺的花枝刺傷了他的手掌。然而,從手掌中流下的瀝瀝鮮血卻并不顯得滯重和濃腥。
衙役吐著酒氣發誓說,那鮮血之中帶著無盡的薔薇花香。
史官第二天再度找到了衙役。他說去到了死者廢棄的宅第,在蛛網密布的梁下睡了一夜。夢中,他依稀聽到箜篌聲響,聞到薔薇花香。隱約一個女子與他對話。當他醒來時,分明看到天空下起了晨雨,燕子剪尾低飛。
衙役一邊聆聽這個故事一邊點頭。有可能。他說。不只一個人經歷過你這樣的事了。自從那個男人死去之后,關于他、薔薇以及箜篌的故事,就成為了市井之間不朽的傳奇。
在衙役的指點之下,史官來到了月迷津。這個都城最為華麗的樂軒之中,佳麗如云。史官又問起箜篌與薔薇的故事時,少年女子展示了她們華麗的講述風格。
后來,月迷津老板娘的出現驚散了鶯鶯燕燕。客官,她微笑著,前朝舊事,也不必再提了。你是要聽曲兒淺斟慢飲不是?史官看著窗外綿延細雨,一如傳說中十九年前的故事。他說,我想見你們這里口才最好的姑娘。
被叫來的女子顯然已聽到同事們暗地的流傳。她沉著的為史官斟一杯桂花酒,抱起了琵琶,大人想聽個什么曲?
史官搖了搖頭,說:我想聽李小小和薔薇柳郎君的故事。我已把門掩上,你小心兒說。
女子又勸了一杯酒,方才小心地放下了琵琶。這事情難說得很,大街小巷的,都早知道遍了。
3
李小小的出現是一個奇特的范例。
她一襲白衣到了月迷津,求一份職業。出于對其絕世品貌的賞識和箜篌演奏技藝的肯定,老板娘給予了她優厚的條件。她的首次公開演奏便吸引了大批客人。
冬雪漫漫的時節,李小小身著貂裘,在窗口望雪,飲暖酒祛寒。堂前剪尾燕受不了寒冷,飛掠而過。李小小吃驚之下,那雕梅花的烏銀杯脫手落下樓去。打馬經過的長韶郡王的貴婿,嗣后的柳郎君,勒馬立雪,揀起杯子。
一切便是自此而始。
本來王孫公子,沾花惹草,事屬尋常。然而長韶郡馬卻走火入魔,對李小小動了真情。全為她喜好薔薇,柳郎君不顧郡主哭鬧,將宅第中庭院,盡種上了薔薇花。這一舉措使郡王大失顏面。而美麗的郡主則秉持著貴族婦女一貫的緘默與溫和,對丈夫保持著不聞不問的姿態。那一個冬天,柳郎君便是在李小小的暖閣上度過的。
說故事的女子頓了頓,看了看少年史官的面容,他的神色泰定,如安停的井水那般不著聲色。她又看著桌上剛剛淺去的嫩瓷酒杯,接著往下講。
在柳郎君與李小小之間似乎有過一個緘默的約定。即使在薔薇郎君用情最深的時刻,他都不曾提到迎娶李小小。這一舉動曾令我們大惑不解,因為柳郎君的用度已遠在迎娶的費用之上。
4
十九年前的初春時節,柳郎君單車東行,去洛陽赴百花會。而李小小則被郡主召入府去,品嘗當年的春酒。她離去的那天滿閣送行,薔薇花鋪開十丈。所有的樂師都認為,他已經準備就此迎娶李小小。李小小步上馬車,對我們一笑后放下車帷。由于那個春天的早晨也下雨,我們沒能一路送去,只能撐傘站在閣口,對李小小不斷揮手。
從此我們就再沒見過她。十天之后,冒雨歸來的柳郎君照例來到了月迷津。面對空空的小閣,他迷惘的神色顯示了他對于李小小下落的毫不知情。那一夕落日如血,閣中薔薇花開始緩慢地凋謝。他神色倉皇地對我們所有人說:我沒有派人去接她呀!我更沒有授意我夫人去接她呀!
回到府中時柳郎君臉色鐵青,他對郡主進行瘋狂地責問和非難,柔弱的郡主除了哭泣外毫無辦法。之后長達一個月的大雨使后院的薔薇叢積起水來,花匠冒雨移植了部分的花朵,挖開了一些泥土。在深夜,他看到了泥土中掩埋著的一只手。他的尖叫使所有人驚醒。柳郎君在大雨中用雙手挖掘泥土,直到他看清楚,被埋在薔薇花下已腐爛的尸首,左臂上戴著他贈給李小小的金絲環。
后來的故事則成為人間慘劇。在一個晴朗的上午,柳郎君將自己的妻子溺死在后院的池塘。一池的薔薇花洋溢著令人窒息的香味。從那一天開始,他就再沒開口說過話。他緘默地接受了大理寺的審判,緘默地被關入了監獄,緘默地領受了漫長的刑訊、囚禁,以至于最后被斬首示眾。大理寺的正堂謹慎地對柳郎君進行了審判,而他受盡一切刑訊逼供,都不曾開口說話。于是,他被處以斬首之刑而成為傳奇。
5
你的講述非常迷人。史官說。
女子的臉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她又喝了一杯酒。
也許郡王所言的是事實,即李小小的身世叵測。也許郡王的罪名并非虛構,柳郎君知道李小小的一切。十九年前,恰好是本朝皇上揭竿起義的日子。而李小小叵測的身世和她與柳郎君的故事,顯然遭到了官場太多的注意。
史官停下了語聲,女子看著他,過了一會兒,女子開口說:按照你的意思,故事是這樣的:為了讓李小小順利離開,柳郎君犧牲了自己的妻子。他造出了妻子謀殺李小小的假象,并殺死了自己的妻子。
也許吧。史官說。
那樣一來,眾人都以為李小小已死,她方能夠平安的在戰爭開始前逃離。而為了她不惜殞命的柳郎君,為了不吐露她的秘密,吞炭成啞。為了自己的愛人和這高貴的愛情,甚至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女子被逗笑了。
那么,為什么不可以這樣猜想?李小小當時已有身孕,柳郎君為了保母子平安,制造這一切假象讓她離開。十九年后,前朝舊事已去。他們的兒子來到月迷津,尋找他父母過去的故事。
女子的話語令史官眼神閃了一下,既而漾起微笑。有道理,他說。那我們還可以假設的是,李小小詐死,她根本沒離開長安城。她還留在月迷津。她易容改妝,掩蓋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她甚至可能對一個前來調查的史官,講述她自己過去的故事。
兩個人都陷入了沉默。煙雨蒙蒙,華燈初上。史官站起身來,他問:我想,去看一看柳郎君的墳墓。可以嗎?
可以。女子說。若你有興,我可以帶你去。
6
史官和女子撐著紙傘,來到了柳郎君的墳前。墳旁散布著薔薇花朵。他靜靜的撐傘立著,良久,忽然說:為什么我們剛才講述的那些可能發生的故事中,就沒有說到這一個呢?李小小并不愛柳郎君。她只是為了逃命,制造了自己被郡主殺害的假象。而最后,她毫發無傷,卻害死了癡情的柳郎君和他無辜的妻子。
女子微笑了。她說:也許是因為我們都過于善良,喜歡聽這些動人的愛情故事吧。其實如果說到可能性,我們也沒有說盡啊。
哦?
史官回過頭來,女子笑了一下,又斂起了面容。燈籠的光照亮了她眼角的魚尾紋,顯示出她已逝的青春。
女子說:比如有這么一種可能。你是李小小和柳郎君的兒子,而我是隱姓埋名的李小小。我們身為母子,卻對面不相識。只能安靜地談論你死去的父親,并且編造那些好聽的故事。
史官回過頭去,看著雨中的薔薇花瓣。女子微微抬起頭來,看著不斷垂落雨絲的天空。她輕輕嘆了一口氣。她說:不過,如果日后有人問到這些,我大概還是會把對你講的故事再講一遍。至少在故事里,他們都已死去了,而且至死還相愛著。多年以后,男子們將嘆惋這個故事,而女子們會為這樣的愛情而哭泣。
(責編 蘭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