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花架下，少年寧夏的祈望

那個薔薇花架下叫寧夏的少年，和無數個繁星燦爛讓我們用來相互濡染、相互成全的夏天夜晚，是我此生最美好的時光。

【似是故人來】

俄羅斯女孩安頓妮作為交換生來到我們學校的舞蹈班。她的右腳趾在此前因事故少了一根，練舞的時候會因動作難度過大而身體稍微不平衡。但不怕，這里的條件很好，也有陶然之這樣盡心盡責的教練，學起來也不那么費力了。

我一直在告訴安頓妮，并且篤定深信，她身體上小小的瑕疵只是天使不小心念錯的一道咒語。

安頓妮是個乖戾又趣味的姑娘。她趁教練不在的時候在窗玻璃上用粉筆涂鴉，畫經典的卡通形象，酷酷的街頭少年，或者驚悚的骷髏頭。隊員們因此常揶揄她不學Logo真是人才資源的錯置。她愛極了在雨后時分，對著佇立在電線桿上的飛鳥呢喃。她操著一口滑稽的中文一字一頓：“小鳥小鳥，為什么你們喜歡這樣？明白了，你們錯把電線當成五線譜啦！”每次她對我回頭笑，我都不自覺地嘴角上揚。真心受她的情緒感染。

可是我的安頓妮喲，也有少女系一樣的通病，小憂傷和眼淚隨時可能上演。安靜發呆的時候她的眼神總望向奔往群山的沸騰的落日。逛街看到別的同齡孩子都由父母陪伴著，底氣十足頤指氣使地要買這和那，寵溺在此時分外顯得突兀。她會跟我抱怨，自己是這幅完美情景劇中唯一格格不入因子。

我的小姑娘，在她寫不成詩時，用清秀眉眼間比墨色還濃的鄉愁，寫一個字——家。

男高音歌手vitas、煙缸、瓶啟子、俄羅斯套娃、復古情調的銀質懷表。

當安頓妮在跟我描述這些的時候，我知道，她的骨血始終都是屬于那塊土地的，不曾分離。終有一天，她會由一個碧眼金發的俊朗俄羅斯青年牽著，踏進彼得保羅教堂。一身潔白婚紗的她，定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女子。

安頓妮其實也很淘氣。通常喜歡在我們站在樹蔭下偷懶不練功的時候去使勁搖落滿樹的樹葉。有時候是雨天里盈盈的水滴，直到我們捂著頭逃竄。待到折回去時，倒是看到她自己的睫毛上已經掛滿了水珠，那一刻她的臉會折射出無瑕的光華。

運動場是最多女生旁觀的地方，因為那里有英氣俊朗的少年，在每一個烈日暴曬或者細雨綿綿的晨昏為著每一個進球而扯著剛發育完的公鴨嗓歡呼雀躍。

安頓妮的食指對住穿著7號球服的寬肩長腿男生，嗓音帶了微微顫動的放肆，那便是我覺得最帥的一個。

我心底微微一顫，他的名字，叫駱錦夏，聽聞經常聚眾鬧事，身邊的女生不斷更迭面容，絕對是她的劫。安頓妮千萬不要為他沉淪。千萬千萬。

可是安頓妮真的就藐視流言飛蛾撲火去了。

我卻口不擇言對她笑，放縱吧放縱吧，難得有人可以在自己的青春留一個深刻的名。

【我們是流離失所的魚】

安頓妮感覺自己陷入戀愛了。星星嵌滿夜空的晚上，坐在我們常去的河岸，她搖搖我的手臂說傳聞中駱錦夏就像灌籃高手中的流川楓，一沾地就睡覺，那為什么他的白T恤還能保持那么干凈呢？

她說駱錦夏的眼睛很好看，劉海又很像她最近的偶像韓庚。星光照亮她臉上漆黑的眉色和睫毛，寫滿懵懂的喜悅。

那樣傲慢張揚的駱錦夏呵，對安頓妮的熱愛卻保持著一貫的冷漠態度。他在她約他出來吃刨冰的時候攤攤手：“對不起，我不崇洋媚外。”然后眼角的余光很有深意地落在了我身上。

安頓妮還是不死心，去很多人聚焦的籃球場給他送汽水，卻因不知駱錦夏喜歡可樂而買他最厭惡的冰綠茶。故意埋伏在他回家必經的路口，卻只是藏在水桶一樣粗的梧桐樹干后面踮高了腳尖悵悵望著他遠走。他的身旁會不時出現長發清湯掛面的女生，想必也和她一樣癡執愛著吧，走上前去用“心相印”紙巾替他擦拭額角的汗，小心思昭然若揭。

連陶然之教練都開始對她失望，總搖搖頭說安頓妮這姑娘：“練舞不上心，倒俗套地成為戀愛大軍中的一分子了！”

被纏到厭煩的駱錦夏在某個放學的午后對她攤牌：“你真的很喜歡我是吧？走，我帶你去我家玩。”

一路上安頓妮都用力掐著我的手指，我可以明顯感到她手心的灼熱和濡濕。在這個女孩子的心里，是不是以為去見家長一面就等同于駱錦夏給了她一個長生的約？

那也是我第一次，牽起一個女生的手，卻不是以愛情的名義。

【傲慢成人禮男生】

駱錦夏的父親焦黃的手夾著劣質煙，粗魯地說著上海話，我們抵達的時候他正跟他的母親吵，順手將桌上的一個水果壞脾氣地扔了出來，正好砸在我頭頂。我感到頭皮一陣發麻。

不堪入耳的粗口讓我慶幸我只教了安頓妮中文，沒有上海方言，不然于她溫良純白的內心會有多傷。只是聰明如她，一定能從二人的表情和粗暴的掐架手勢中可以感受得到這個家庭的極度不和諧。

駱錦夏手插在口袋里，倚在墻角的眼光滿是悲傷和絕望：“這就是我的父母，請問你們敢進去嗎？”

安頓妮的肩胛抖了抖，甩開我的手兇猛地跑開，像一只驚惶失控的兔子。

后來的安頓妮似乎漸漸把駱錦夏三個字淡出了自己的生命。舞蹈班的同學又取笑她繼續甘心當我的小兵嘍。她用了一句很系統官方的中國話回答他們：“都什么時代啦，男女平等，現在還說這些話簡直膩歪死了！”

天光明亮灼人，我們躺在草地上看著以顛倒的姿勢傾斜的高層建筑，在太陽爆顯威力的時候去外灘穿街走巷。

她看中一條綴了花邊的絲綢白裙子，把它裹在身上轉來轉去，連連問我好不好看。我的心忽然就疼了一下。如花美眷年華的安頓妮，本該對這樣的公主裙再熟悉不過。可是她每日混跡在我們一班舞蹈協會中，穿肥大的棉布褲子；練芭蕾時用被緊身的彈性衫包裹。這條連衣裙點亮了她青蔥年月一個女孩最普通的寄望。

【我們心上的月亮丟了】

安頓妮被帶走的時候是冬季，上海的雪花紛紛揚揚傾砸在一扇扇緊閉的玻璃窗戶上。在下一秒變成醬體，無聲無息滑落地面。我們的腳印深深淺淺，陰影在沒有日光的城市和夢想一樣容易被揉碎。

她的臉凍得比紅蘿卜還紅。我最后給她的承諾，是要帶她去看一次東方明珠。穿過身旁的游客形形色色，有OFFICE男人剃得很干凈的下巴，隱約可以聞到剃須水的清香。

上蒼只需些微撩動指掌，便是人間的生離死別。我們手牽手站在最高點，風是最肆無忌憚的凜冽冰澈。我說，香港和上海一樣有東方明珠，卻天各一方。

——就跟以后我們倆的距離一樣遙遠。

安頓妮踮起腳上來親吻我。我感覺自己因悸動繃緊的肌理開始漸漸溫軟。

“最后再抱我一下，好嗎。寧夏。”我把她的臉埋在胸前：“雪天流淚臉上是會掉肉的，小傻瓜，你太瘦，不準在這個時候哭了！”

她重重頷首，指尖對準的方向是地上變成方格子的游樂園，吶，想想看，等我們四十多歲的時候，一起在公園的長椅上曬太陽，聊心事。

我們各自的小孩在草地上玩，就和我們一樣好。

安頓妮，看過中國的新白娘子的傳奇愛情故事嗎。故事中的許漢文在白娘子被壓鎮之后毅然剃度，從此金山對雷峰，兩心修，不分離。

許仙對法海說，師傅，我要去給雷峰塔掃塔。法海答，如果我不依呢? 許仙仍是不疾不徐，師傅也說過，雷峰塔百步之內，非出家人不能擅入，我是出家人，為什么不能去掃塔?

日日可以在同一片藍天下與雷峰塔里深愛的女子遙遙對望，這就是他們幸福的方式。

駱錦夏最終長成落拓俊俏的成熟男子。退學開店，賣正版碟片，抽很少的煙。他已經懂得生活艱辛，將每一分錢的出入細細拿捏。某次同學聚會醉意闌珊的時候，駱錦夏抓起我的手，呢喃，知道嗎，安頓妮那丫頭真的很特別，我當時是真的蠻喜歡她，可是你也知道，我家那樣，而她始終不會在這里呆得長久……

我們拍著各自嗆到的背，笑著笑著我的淚就落下來。

后來，安頓妮的手寫來信竟然沒有提到他，或許她已經忘了他。可我寧愿相信，多情的安頓妮把他看成青蔥歲月里一道隱秘的傷口，依然會記起，只是不復提起。

【你是我的別來無恙】

想念，是株多藤蔓的果樹，三年五載的嫁接，才能釀出鮮果。

收到安頓妮的信時，我正收養下第三只流浪貓。在別的女孩子冷眼進出體育館大門的時候，在穿了大耳環、頂著泡面頭或火雞一樣妖艷紅發的女生在黑夜里點燃了煙打通宵游戲的時候，我總會想起安頓妮。她的睫毛彎彎翹起，像是一臉素凈的陶瓷娃娃。來世上只為旁觀一場煙塵，然她不沾染一絲濁氣。

有些秘密不必說。比如，陶然之教練其實是我的母親，我私下要她好好照顧安頓妮自己卻扮壞人不許她偷懶。

再或者，我對她愛慕，卻不愿去破壞那份純澈情誼。生活和學業亟待加冠加冕，可是愛情不需要。只要把彼此捧在手心，暖在心底直到終老，便是對自己最好的犒賞。

不像悲壯的梁祝，必須以化蝶來續寫雙宿雙飛。

她的中文已經變得純熟。我展開手掌去撫平信紙，似乎又看到了當年的安頓妮，兩個金黃羊角辮垂于胸前，亮著牙豁兒說漏氣的滑稽國語的光景。記憶宛如當初帶走安頓妮去機場的鐵軌一樣長。

寧夏，俄羅斯教堂的頂部形狀極像冰淇淋。我又想起我們訓練時你將一扎冰棍包在毛毯里帶來慰勞大家的情景。

寧夏，還記得嗎。我說過俄羅斯方塊玩得好說明將來那個人極有可能成為偉大的建筑師。那時候總被你笑手笨的我現在已經可以玩通關。這是不是代表我可以建出這世上最高最美的房屋？

寧夏，我臨走前捏了個石膏像送給你，是丘比特，你現在還保留著嗎？你被他射中一箭找到心儀女孩子了嗎？Fighting哦！

寧夏，過慣了感恩節和圣誕節，和你一起度過的幾個中秋月圓夜，我很懷念。

那個薔薇花架下叫寧夏的少年，和無數個繁星燦爛讓我們用來相互濡染、相互成全的夏天夜晚，是我此生最美好的時光。

寧夏，我已經漸漸長大。現在的我覺得，幸福就是有人可以用來銘記，如明月懸掛在季節的樹梢。

你是我的永志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