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在呼吸的時候想你

小喬，只有在做一件事的時候，我才會想起你，那就是，呼吸的時候。

二月十四日，優秀警察肖海漫無目的在大街上閑逛。

他是一個工作狂，家在外地。偶爾放一天假，空落落渾身有說不出的難受。現在，他在盛和步行街上東張西望，不知道該干點什么好。放眼望去，盡是一對對年輕的情侶，說著笑著，手里拿著成束成捧的玫瑰花，神氣地從他身旁走過。肖海從心底嘆口氣，在這個燦爛的日子里，孤獨的人是可恥的。最后，他決定還是回家，洗個澡，好好地睡一覺。等公車的時候，肖海的眼睛被前面的一雙手吸引，那是一雙白皙修長的手，慢慢地伸進小挎包里，拿出一個紅色的錢夾。肖海笑一笑，走上前去拍拍它的主人的肩。

那雙手的主人回頭看到身著警服的肖海就像一只受了驚的兔子，丟下錢夾，鉆進人群中逃走了。肖海望著他驚慌失措的樣子，顯然還是個新手呢。所以笑笑，并不去追。

錢包是一位長發女孩的，也就二十出頭的樣子，清純得可愛。肖海告訴她包包不要斜挎在身后，應該放在身前。那女孩子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的，一副很感謝的樣子。雖然這種情況肖海見得多了，可也有說不出的高興。他一身輕松地回到家，洗了澡，像他自己所想的那樣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覺。

第二天，肖海到所里上班，一路上遇到同事打招呼，每個人都是笑瞇瞇的，看他的眼神跟平常不同。他覺得奇怪，特意在大廳拐角的整容鏡前駐足五秒鐘。臉洗得很干凈，并沒有生出兩只角或一朵花。制服很整齊，也沒有扣錯扣子。可為什么呢？

肖海揣著一個大問號走進自己的辦公室。第一眼看到一大張紅色的感謝信，第二眼看到一位亭亭玉立長發大眼的女孩。她大大方方向他伸出手，我是特地來感謝你的，她說。這女孩子居然根據他警服上的編號找到了他，還特地來感謝他。就只為了一個錢包？有點兒小題大作了吧。

可老所長顯然很喜歡，在送走女孩后，他喜滋滋地把它貼在大門口的告示欄里。肖海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了。信的內容他根本沒敢看，只瞄了一眼右下角，周小喬。他想起女孩的自我介紹：周瑜的周，小喬的小喬。他笑了，有意思。慈祥如父的老所長拍拍他的肩膀，這女孩不錯呵！向前沖！肖海苦笑，低下頭去，不敢面對老所長眼里的期待。

周小喬臨走前跟肖海要了他的電話，說有時間要向他好好學習。肖海想學什么呀，學怎樣抓小偷么？這小女孩子！于是他笑一笑，忙去了。三天后，接到周小喬打來的電話，他居然一時想不起她是誰。周小喬很生氣，說本來想請他吃飯，可現在應該他來請。肖海覺得很歉疚，這么漂亮的美眉怎么會忘記呢？乖乖地掏腰包請客。她說要吃川菜，就定了經典川味。

到了約好的那天，肖海到底聽從了老所長的勸誡，提前十分鐘坐在經典川味的大廳里等著。還好，七點鐘周小喬準時出現。肖海看到周圍有好幾位男士向這邊探頭探腦，他得承認，周小喬是個漂亮的女孩子。吃飯的時候，他眼睜睜看著她面不改色地從厚厚的紅辣椒下挾菜，然后面不改色地放進嘴里，簡直不能呼吸，誰讓他偏偏是個不能吃辣的男人。

肖海總感覺自己有被訛的嫌疑。后來，兩人熟了，肖海跟她說起這一點。他說是自己救了她的錢包，替她挽回了巨大的經濟損失，請客吃飯的應該是她，可為什么掏腰包的反而是他呢？周小喬一邊聽一邊忽閃著大眼睛，分明是你看上我了唄！她說。是你看上我了吧。肖海說完后點著一支煙，把身子靠上椅背。深深地吸一口，吐出去，淡藍色的煙霧行云流水般撲過去。小喬皺皺鼻子，把頭向后仰。肖海看到她垂下來的烏黑濃重的長睫，像是一只小鳥美麗而慵倦的翅膀，可以觸動他內心最最深處。

管他誰是誰呢，這很重要嗎？小喬說。是的，并不重要，這個時代的女孩子重要的是什么呢？肖海別轉臉，看著大玻璃窗外的那個世界。遠遠的，有一朵雨云涌上來，慢慢地吞噬著他所處的這片藍天。整個城市忙亂著。透明的玻璃隔絕了喧囂與繁華，倒使他有閑情逸致坐在那里旁觀。就像是對于平凡熱鬧的生活，他也只是個旁觀的人，把自己的前生后世打碎了也融不進去。孤獨的人是可恥的，即使此刻他就在小喬的身邊，看著她俏皮地皺起鼻頭，問他想什么呢？他還是覺得孤獨。

夏天來的時候，老所長悄悄地問肖海什么時候可以吃到喜糖。他把手里的卷宗放下，微微地笑，他看到老所長眼里的喜悅，想，老所長是個好人。

現在，肖海可以在有空的時候去逛逛街，周小喬挽著他的胳膊，把頭靠在他寬寬的肩上。走累了，她在眾目睽睽下撒嬌，要他背。生活是個很奇怪的圓圈子，三個月前，自己還很無聊很無奈地看它來來去去，三個月后，自己已經置身其中感受到它的多姿多彩了。小喬是很好的女孩子，時尚而不前衛，傳統而不保守。這樣的女孩子也該算是珍稀動物了吧？肖海對自己說。

小喬的同事生了小孩，她帶了肖海去看她。肖海隔了玻璃門，看她小心翼翼地把那個粉紅色的小東西抱在懷里，高興得大眼睛瞇成了兩道縫。他把額頭貼在冰涼的玻璃上，恨不能去另外一個地方。

回去的路上，肖海沉默地聽小喬絮絮那小孩子的一切，不停地說，多好啊！多好啊！他停下來。小喬看看他，有點害羞地說，有個屬于自己的小孩子多好啊！我十六歲時就想跟自己愛的人有一個屬于我們兩個人的小孩子，你呢？她問。腦袋瓜微微一歪，小小的菱角嘴笑意彎彎的。多美的女孩子啊！肖海真想把她攬進懷里，告訴她一切，不管會有怎樣的后果。可是，他終究控制住自己，并沒有那樣做。

他點一支煙，深吸一口把大團淡色的煙呼地噴出去，然后笑笑，很無所謂的樣子。你在向我求婚嗎？他說。小喬臉上的笑僵住，她轉過臉去，過一會兒，回過頭來，掛一個淺淺的笑，你不要跟我結婚嗎？她說，有些怯怯的。也許吧。肖海用一種輕快的語調回答她，叼著煙，雙手插進口袋，眼睛不看她，卻望著別的什么地方。小喬彎下腰去系鞋帶，慢慢地打出一只翩翩欲飛的蝴蝶。肖海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

小喬有一周沒有給他打電話。肖海想也許不會再找他了。可是他把手機拿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看，很希望它響起來。有一天，它真的響了，反倒嚇了他一跳。電話是小喬打來的，語氣跟從前沒什么不同，活潑潑的。讓人聽了就感到高興。兩個人約在麥當勞見面。肖海不明白為什么女孩子都喜歡那種地方，人來人往的，有什么好啊。

那天是個嫩陰天，淺淺的灰。肖海嘆口氣，上二樓。二樓人少些，老遠就看到小喬靠窗坐著。見了他，忽閃著大眼睛笑得很開心。他坐下來，看看窗外，只不過是一瞬間，天色昏黃，雨上來了。路上行人匆匆地跑，尋找躲避的地方。他真想找個地方把自己藏起來。

為什么我們每次約會都要下雨呢？小喬說，是開玩笑吧？上一次。肖海聽見自己告訴小喬，不是，因為我是個不相信婚姻的人。小喬轉過臉看著窗外，攪動杯中的草莓奶昔，一圈又一圈，那應該是她的生活軌跡，完美而幸福。可惜他不能給她。

回到所里，肖海去找老所長，要求把那件去外地解救被拐少女的案子交給他，那是件艱巨而危險的任務。他看到老所長眼里閃過的淚花，輕輕把頭轉過去，看窗外越下越大的雨。

去外地之前，肖海換了新的手機號碼。他想，要不就這樣做個了斷吧。

二十天后，肖海風塵仆仆回來。交接好工作，回到家，洗個熱水澡，只想好好地睡一覺。手機不依不饒地響，他嘆口氣，知道是小喬，按接聽。為什么要換號碼？她說，肖海聽得出她喉嚨里的哽咽。為什么每個人都不告訴我？他回答不出，只有沉默著掛斷，關機。幾乎同時座機響，他不接，徑直拔掉插頭。他只想好好睡一覺。剛剛蓋好被子，門鈴響，起來開門，小喬紅腫著眼睛沖進來。他第一次看到她哭的樣子。

肖海全身僵硬地站在那里，任憑小喬緊緊地抱著他，睡衣的前襟上全是她的眼淚和鼻涕。沒有辦法了，他已經放了她一次，只有繼續放下去，不會有回轉的可能。愛她就給她自由罷。

轉眼又是冬季，那年冬天的雨水特別多，有時也零星地下點小雪。肖海會在午夜時接到小喬的電話，她會問，有沒有想我？沒有，他回答。小喬沉默片刻，然后掛斷。

第二次打來，同樣的問，同樣的答，同樣的沉默。肖海在話筒里聽到奇怪的聲音。在此后若干個不眠的雨夜里他恍然明白，那是她的淚滴在話筒上的聲音。咚咚的，放大了無數倍從那頭傳過來，和著他的心跳。第三次打來，不等她開口，他搶著說沒有。小喬沉默，然后她大聲說，肖海，你知道你是什么，你是個徹頭徹尾的大壞蛋！不謀財只害命！電話啪地掛斷。她的聲音還在耳邊回響，像水波的蕩漾。肖海抱住話筒，跌坐到地上，想笑笑，卻發現已心痛得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可是，他真想打過去，告訴她，你知道為什么我們在一起時總會下雨么？因為那是你眼里的淚，我心底的血。

從小喬告訴他十六歲的那個夢想起，肖海就知道自己不能跟她在一起了。有一次執行任務時他受了很重的傷，他不能給小喬一個屬于他們兩個人的孩子了。這個秘密只有老所長知道。老所長是個好人。

誰說愛情會地久天長，這年頭只有小說里才找的到，寫小說的人也未必會相信。肖海自認為是最現實的人，在小喬的生命里自己不該會是唯一的那個她最愛的男人。他知道小喬不會打電話來了，她是個自愛的女孩子，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受傷害。可在午夜時他常常醒來，抱著電話，好像是在等它再次響起。當意識到這已經成為一個壞習慣時，他用了三年的時間慢慢地戒掉，之后，他自以為已經忘記了小喬。

又是一年秋雨連綿的時候，肖海一個人去買東西。他很久沒有出來走走看看，工作忙起來不用說，即使偶爾有空閑也會躲在家里，睡覺或看書。一個人慢慢地走著，看看城市的變化，細細的雨絲撲打著他的臉，涼涼的，是一個人眼中的淚。

街心公園里，肖海的心在看到小喬后一下緊縮。小喬手里牽著一個蹣跚學步眉眼酷似她的小男孩，慢慢向他走過來。四目相對，不過隔了數年，肖海卻覺得漫長，是隔了幾生幾世后回憶萬千的相對無言。小男孩卻不耐煩起來，掙扎著向前走幾步。小喬彎下身，把他抱在懷里，緊緊的。那孩子用小手抱住她的脖子，粉紅色的小嘴貼在她的臉頰上，發出啊啊的聲音，像是在撒嬌。肖海的眼里起了霧，他仰起頭看看陰沉的天，他想他是對的。

小喬美麗的大眼睛里噙著淚，看著肖海一步步地走過去。踏著秋天的落葉，無奈而蒼涼的，因為秋雨的涼意，肩膀微微縮起，他竟有些顯老了。

輕輕地，在擦肩而過的剎那，小喬說，有沒有想我？偶爾。

背對著她，肖海搖頭，他拼命地搖頭，沒有，沒有，我不會偶爾想起你，小喬，只有在做一件事的時候，我才會想起你，那就是，呼吸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