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某日,歲月成了眼淚的陪葬品,那段流花似水的年華,終是消散得無影無蹤。
1
六歲之前,阮梨煙不知父母一詞為何意,她和外婆住在一棟舊式樓房里,有間很大的陽臺,夏日可以看見陽光下細碎的塵埃,懶洋洋的浮在水嫩的花朵上,每一朵,都透著靈氣。
直到大紅木門上的油漆脫落得想不起記憶的輪廓,外婆把她抱在懷里說,小梨,你該回到爸爸媽媽身邊去了。
最終,她穿著碎布花裙,捧著一盆扶桑站在了阮家大門口。父親伸出手,一臉的祥和,
偌大的廳堂中,阮梨煙第一次見到母親,一個容貌美麗、表情淡漠的女人。她永遠不會忘記,母親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梨煙,你長得真像我。話畢,她閉上眼,擺擺手,夏季的溫度就此散開,女孩不知所措的愣在原地。
煙,過來。此時,待在庭院的冷羽喊了她的名字,他纖長的手指在空中飛舞,畫出一個個美麗的圓。她慢慢走過去,仰頭問他,你是誰?
會和你一起生活的人。他笑,笑容里是純凈的白色。
她拼命的搖頭,我只要外婆,只要外婆。
他半蹲下,將她手中的扶桑擺放在花圃的一角,回過頭時,他輕輕圈住了她的肩膀,耳朵粘著他嘴唇的余熱,煙乖,在外婆回來前,我代她陪著你好嗎。她看著他的眼睛,最后茫然的點點頭。
他用這句話陪了她整整七年,而十年后,陪在她身邊的是另一個少年。
2
十九歲那年,阮梨煙告訴紀良,冷羽回來了。他看著她,冷羽,那個你口中的哥哥?
嗯。她勾了一下他的鼻梁,張開手就沖下山坡,他在后面緊追著大喊,梨煙,慢點跑,小心滑!
跑到一半,她扶著冰涼的石壁喘氣,紀良跟了上來,看,累到了吧。他拉她坐下,她倚在他肩上問他,哥還會離開嗎?
不會了,我們的丫頭這么可愛,他怎么舍得。
其實,冷羽是管家的兒子,只是在他三歲那年,冷管家病逝后,她父親便收為了義子,成了她的哥哥。阮梨煙想,孩子的記憶總是有限的,歡樂才是根本。
煙,乖乖等我回來,到時再和你養好多好多的扶桑,好不好?這是冷羽在走前,和她說的最后一句話,他甚至沒等她回答,低下頭就拖著行李上車了。大她五歲的冷羽,就這么簡單的消失在她的生命里。她于是需要開始學習怎樣獨自面對冷若冰霜的母親。
她曾傻傻的問父親,哥是不是不要我們了?
怎么會,你看,花不是還好好的開著嗎?她就看見父親寵愛的眼神里鑲滿了悲傷,找不到焦距。
而很多年以后,她知道了扶桑的花語:新鮮的戀情,微妙的美。
3
三月天的南城,天空異常的藍,藍的沒有一絲斑點,浮云躲在幾十公里外,一直不肯出來。阮梨煙和紀良并肩走出校門,門口是落了一地的木棉花,有孩子拿它當毽子踢。
煙。倏地,她縮在口袋里的手一緊,緩緩回過頭,冷羽干凈好看的容顏那么熟悉的呈現在眼前,一切恍若幻覺。
我回來了。他淺然一笑,唯一的不同的是下巴已泛出了淺青色的印痕。
她張開口,卻發不出聲,他似也不急,走向前,看了紀良一眼,隨之寬大的手掌捋起了她前額的劉海,意味深長的說,煙長大了呢。紀良朝他禮貌的點了下頭,示意問好。
為什么回來這么久才來看我?久久,她才開口問他。
太忙,一時忘了。他的神情一如當年的淡定,不起一絲波瀾。
他轉而從身后拿出一樣東西,一條嫣紅的心蕊,是扶桑的花蕊。時間像回到了過去,她把它拿起放在嘴里,輕輕吸了一口,霎時涌入了滿嘴的甘甜。她抬起頭說,還記得。語氣間不是沒有幽怨的。
然后又是一段長久的沉默。她終究還是問了他,這次回來會待多久?
他淺然一笑,再不走了,家在這里,你們在這里,我還能去哪。
短短的十幾分鐘,紀良在身旁一句話也沒說,只在冷羽走后,牽起了她的手。她望著這個給了她兩年恩寵的男孩,喜歡他清如明湖的眸子,溫雅的性情,好脾氣,會容忍她偶爾小小的任性。
冷冽的空氣下,他們十指緊扣,終于敢如此明目張膽的走在學校的圍墻外,接受旁人羨慕的眼光。三個月后,他們將參加高考,說過,會陪著她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而阮梨煙心底的任何地方,便是這座南方小城。她說,他要留下,和它一同慢慢老去。
4
她和紀良在一起的時間卻是越來越少,因她分出了一大半給冷羽。
她去的次數最多的地方是冷羽的單身公寓。擺飾雖簡單,但里面一應俱全。棕褐色的木地板,墻色是淡黃的素雅,走向陽臺,拉開簾布,視線映著窗外四季不落的綠葉。
第一次去時,他便給了她一串配好的鑰匙,他說,今后你也是這家的主人了,我不在的時候,要替我照顧好它。
嗯。她答應他。他的眼里就仿佛泛起了若有若無的笑意,清淺如水。自那以后,她時而過去幫他收拾一下屋子,一個人沖杯咖啡,或坐在沙發上看半個下午的影片。
直到某日,她無意問了句,我什么時候可以有個嫂子呢?他只笑而不答,臉部好看的線條平穩的舒展著,只把她多出的頭發捋到耳后??淳昧?,多少是有些變了,他眉目間多了絲不易察覺的深沉,衣柜里也盡是一片黯淡的沉色,她懷念起那個喜歡身穿白衣的少年。
當阮梨煙和紀良坐在宿舍后山的長椅上,她側頭問他,你說究竟這么多年,哥都經歷了什么,在做些什么,為什么至今絕口不提呢?
哥,哥,你什么時候能顧及一下別人的感受,我也是個男人。他突然低吼。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又愧疚的道歉,側過身把她攬在懷里,他柔軟的頭發貼在她的臉頰上,靠近心臟,她可以清晰的聽到他有力的心跳聲。
你怪我也是應該的。她嘆了口氣,遂握緊了紀良寬大溫暖的手,放在唇邊,一點一點撫慰他不安的心。
她忽然想不起來,是誰曾告訴她,夢在初端,便會有一雙堅定有力的手掌,帶我們到彼岸,等待花開。
5
是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幾乎每日和紀良一起去圖書館,逛操場,傍晚就去附近的小吃街,她會挽著他,從街頭走到街尾,燈紅彩綠的走道上,任幸福一點點蔓延開來。而冷羽,似乎只成了生命里的外人。
她從未想過,再踏進那間公寓,會是在母親的葬禮之后。葬禮上,她只靜靜的站在父親和冷羽的中間,她看到他們落下了一串串透明的液體,像生根一般扎在地底,自己卻滴淚未落。背地里她聽到有人說她冷血不孝,或許吧。
而父親終于告訴了她真相,她的親生父親實則是他的哥哥,家中的長子,當年他們家族有規定,惟有先生下男丁才準入家門,而她母親生下了她之后,卻是不能再育,大哥舊病復發,竟去了。
他苦笑,其實我和你母親并沒有領結婚證……
她上前摟著父親的脖子,一瞥之間,看到他發根已生出了白點,眼淚差點掉了出來。他為了她和母親所付出的代價,是她永世都還不起的,也明白了自己和母親的隔閡,是一段愛情,只是再也彌補不了了。而血緣,其實不過是用來自欺欺人的工具,只是很多人看不透而已。
母親走后,冷羽帶著她去他們過去堆沙丘的海邊,去送別的車站,去花鳥市場,買下一盆盆美好的扶桑。她知道,他是害怕,害怕一些東西會一去不復返,比如生命和記憶。
于是,她習慣了對他說,我會一直陪著你的,正如你當年陪我一樣。
他會笑著回答,傻丫頭,這些煽情的話還是留著對紀良說吧。每每此時,她似乎總可以看見一絲不明的感情在他的眼里泛濫。
其實她一直忽略了一些問題,如冷羽的工作是什么,他都有些什么朋友之類的。所以在一個周末的午后,門鈴乍然響起的時候,她緊張得來不及穿鞋,赤腳就跑去開門,因為將近三年了,她才第一聽到這個音樂。而門外站著的是一個皮膚黝黑的男子,五官精致,剃著平頭。還沒等她開口,冷羽就從身后提過一雙拖鞋放在腳邊,然后拍了拍她的頭,示意她回房。
后來,她一直在想,若那個叫黑豹的人不出現,結局是不是會不一樣。
6
冬天的草坪上長滿了枯黃的雜草,紀良痛苦的表情顯現在她眼前,他眉頭鎖在了一起,一口白氣呼出,梨煙,我和他你選擇誰?
她指關節一用力,手上的報紙就發出了“絲絲”喑啞的聲音,你是想讓我在親情和愛情里做選擇嗎?
親情?他忽然笑,笑得很輕蔑,你和他根本就沒血緣關系。她不知道自己的臉色有多難看,但還是最后說了一遍,他是我哥哥。
夠了,我不想再聽,我只要答案,我,還是他?
我不會丟下他的。話畢,轉身準備離開。
阮梨煙,我們分手吧。這句話就這么輕飄飄的飛了出來,是完全陌生的語調。
她回過頭望著他,這個她相處了五年的男孩,真的是那個有著溫情的眼眸、上揚的嘴角,說要和自己一輩子在一起的紀良嗎。她等待的心一點點的寒到底,他卻是再未說一句話。
當她拿著那份報紙打的趕到冷羽住處時,他正一個人蜷縮著身體坐在地毯上,一向平靜的臉此刻多了一分殺氣。
哥……她喚他。
他抬起頭,把她叫過去,她半跪下,鼻息間瞬時充斥著他身上濃重的煙草味,溢滿了一地的哀涼。他說,煙,要好好生活,紀良是個好男人,值得托付終生。
她還沒反應過來,他已不知所蹤,月光照在平鋪的報紙上,偌大的標題寫著“黑社會團伙街頭火拼,一死十傷”。而那名死去的男子,盡管臉上被打了馬賽克,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就是黑豹。
7
四月,天上飛飛揚揚的灑下了一些細雨。她已經極少能在校園里遇見紀良,只很偶爾很偶爾的會看到他牽著一個女孩纖細的手從她面前走過,他望她的眼里帶著一絲悲涼,瞬間又泯滅掉。
回憶終究是在年輪里失去了它最初的模樣,她已經分不清,紀良,冷羽,她愛的人究竟是誰,也不知道,冷羽究竟是否愛過她,但唯一能確定的是,他們都已不在身邊了。
她終究沒有出席冷羽的葬禮,因為她不相信,他連個正式告別都不肯給她。所以當父親告訴她他是為了給兄弟報仇把命搭上的時候,她則固執的認為,他不過是外出了,回來后還會陪自己種一庭院的扶桑。
阮梨煙蹲坐在花圃中央,恍惚間,時光逆轉,繁華散盡,她仿佛又聽到他溫柔似水的聲音,煙,等我回來,到時再和你養好多好多的扶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