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窗

我站在窗后，陽光一下裹住我的臉，我幾乎忍不住要微笑起來，被太陽刺得有些泛白的視線中忽然多出一道熟悉又好看的身影——

白琉

從我坐的地方看出去，整個世界是三尺五乘兩尺五大小的長方形，那是一扇破舊的窗，邊框都起了鐵銹，且不是橫向推拉的，而是縱向開闔，老掉牙的窗，正如這幢樓，原有的住戶基本都搬離了，房子等著拆遷，隨著外地考研學生的蜂擁而至，這幢老歪歪的樓又被填滿。

我租的一居室，破爛成那樣，也要一千一百塊一個月，其實客廳是用不著的，我幾乎一天二十四小時窩在臥室里，盡可能的趴在書桌邊背單詞做模擬題。窗外就是F大的后墻，因為我住在四樓，故視線平送出去，就能看見墻里的籃球場和網球場。

任何運動對我而言都是不可能修煉成功的武林絕技，但在籃球場內帶球飛奔的男生的身影還是牢牢吸引了我的視線。剛開始我只是在休息時間飛快向外掃視兩眼，后來，籃球撞擊地面的砰砰聲一響起，我就情不自禁拋開正在溫習的書本，舉目向外眺望。

那真是一個好看的男生，很白的皮膚在陽光下流著汗，烏黑的頭發濕濕結成縷，他有很明媚的表情，就我看到的，笑容從來不曾由他臉上褪卻，他嘴唇豐潤，微翹，我想他仍然可算一個美少年，具備跨越男女界限的美。

F大東校區，只容納碩士和博士研究生，也就是說，他看上去雖然面嫩，但一定比我要大上一到兩歲，我這么猜想。后來我的猜想被證實，考研的時候，他是我所在的教室的監考之一。

我害羞內向，有過一個男朋友，僅僅牽了手，就草草分手，我甚至沒有被人吻過，我不太聰明，所學又是金融，即使全身心地投入，成績也僅僅中上而已，所以我未能爭取到保研機會，心底自卑又多了一重。

每日每日在這龜殼般的小屋里復習沖刺，我甚至連窗簾都不敢隨意拉開，尤其下午四點一刻到五點一刻這段時間，就算我知道哪怕全世界的海水可以被裝進一只玻璃杯子，他也不會刻意抬頭看我。

有一天陽光實在明媚，我幾乎快要發霉，看了看表，整三點，沒有被他窺見的危險，這才起身，拉開窗簾。

我站在窗后，陽光一下裹住我的臉，我幾乎忍不住要微笑起來，被太陽刺得有些泛白的視線中忽然多出一道熟悉又好看的身影，是那個男生，他像往常一樣抱著球站在籃筐下蓄勢待發，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因為瞧見了我，他突兀地丟開籃球，舉起長長雙臂，沖我所住的危樓用力揮舞。

我不假思索，閃身躲到窗戶旁的墻壁后。久久地、久久地，我不敢朝外再看一眼，我心如鹿撞。

明臻

我是體育特長生，因此才有幸進入大名鼎鼎的F大法律系，畢業后，我如愿升入法律系研究所。我還是那么喜歡打球，每天下午不去打上一個鐘頭就渾身不自在。

球場對面有幢危樓，在我看來根本不能住人，但臨近考研的時候，又被迅速填滿，我知道，那些色澤清雅干凈的窗簾后，一定住的是女生。隨便找塊破布兜上的，或者干脆不掛窗簾的，自然住的都是兄弟。

讀研后，我的感情一直都是空檔，一來忙；二來我發誓若我再談戀愛，必以結婚為前提。我想找一個溫婉柔順的女朋友，這樣的女生在只招收精英的F大十分難覓。

在粉色紅色亮橘黃色等花團錦簇的窗簾中，有一道窗簾慢慢引起我的注意。那到窗簾乍看普通，湖水綠色，有細細的銀色豎條紋，風很大的時候，才輕輕飄漾，銀紋這時就會閃動，令我想起春綠江南岸。這道窗簾絕大多數時候都是放下的，令我不由浮想聯翩，其后到底藏著怎樣的淑女。

終于有一天，那到窗簾拉了起來，影影綽綽可以看見，窗后立著一道人影，女孩子，長頭發、瓜子臉、雙肩削薄。我雀躍，拋開籃球，舉起雙臂用力揮舞，試圖引起她的注意力。她卻一閃身躲到墻后。

對于追求女生，我向來充滿競技精神：不到最后，誓不放棄，于是我繼續用力揮舞手臂，希望她能感應到我的誠心，再次站到窗戶前面，讓我一覽無余。但直到我雙臂如灌鉛般沉重，那窗戶后還是空空，僅透出屋內的布置，卻無女孩的蹤跡。

我泄氣，我簡直不敢相信一向人見人愛的我也會碰壁，我無奈準備放棄，忽然有人回應我，不是那個窗口，而是那個窗口之上，一個卷發女生奮力探出上半身，簡直冒著墜樓的危險，也要回應我的揮臂招呼。其實，我招呼的根本不是她，可是——她那樣熱切，叫人不忍拒絕。

那天，我結識了一個涂著亮晶晶的唇彩的女孩，我們互相交換了手機號碼，我笑嘻嘻離開球場，有滿載而歸之感。不錯，我呼叫的是山茶花，卻被一朵玫瑰回應了，但我實在想不出這樣有什么不好。

我認為我并不是花心，因為一段感情還未開始之前，我該怎么專一？

相識

明臻留意到第二排第一個座位上的考生極度緊張。裝有考題的信封已經派發完畢，考場內鴉雀無聲，僅有嚓嚓拆撕信封的聲音，那個膚色蒼白臉極小的女生，雙手握著信封，顫抖得連手肘都跟著震動起來，她拆了幾次，拆不開信封，眼眶都急紅了。

明臻急忙上前，替她拆開信封，取出考卷，并安撫地拍拍她的肩膀，不要緊張，沒什么好緊張的，明臻說。

明臻拿起女生的準考證看了看，他發現她的名字叫白琉。

最后一門考完，所有考生都大大松下一口氣來，一改前三場考完就走人的冷漠，絕大多數人都選擇留下來，交換答案各抒感言，也不管認識不認識。

白琉感激明臻第一天的鼓勵和出手相助，鼓足勇氣走上前想向他道謝，順便、順便結識他，也許她可以告訴他，我住的地方，可以看見籃球場，我知道你每天下午四點一刻到五點一刻，都在那里打球，但有一天，你早到了……

一個女孩笑嘻嘻地輕推了白琉一下，嘴里說，借過借過，女孩蹦跳到明臻身邊，抱起明臻的手臂，明媚笑問，我們晚上去吃什么？女孩有燙得卷卷的發，涂得亮晶晶的唇，還有滿身洋溢的青春，滿眼被愛的幸福。

明臻報以女孩同樣明媚的笑容，你說了算。

白琉看傻眼，回過神來，默默退到一邊。那一刻，白琉心底有些怨恨，為何老天不讓她先結識他？

她住在她的樓上

考研結束，春節臨近，大家都忙著搬家。白琉打開門丟垃圾，恰好看到明臻拎了兩個大箱子從樓梯上下來。白琉閃身準備進去，明臻卻還記得她，“你是那個臨考特別緊張的同學，對不？”明臻開朗地打趣。

白琉訕訕笑，心里只盼他快快走開。

“原來，真的是你住在這里?！泵髡檎f，口氣是悵悵的，白琉聽不明白，匆忙對明臻一笑，退回屋內，啪嗒關上門。

門外的明臻怔住。門內的白琉在為自己的自作多情感到無比羞愧。原來，那天明臻在樓下揮舞手臂招呼的人，不是她，而是住在她樓上的汝嫣。

汝嫣住五樓。那天她看書看得頭暈眼花，站在窗邊透氣，忽然發現窗下一個長得特別賞心悅目的男生拼命沖這里揮舞雙臂，汝嫣也搞不明白他是不是在和自己打招呼，她一頭熱地把身子從窗口探出去，也學他的樣用力揮擺雙手。

明臻發現四樓之上忽然冒出一個頭發燙成一卷卷，笑得見牙不見眼的開朗女生，不由啞然失笑。

明臻和汝嫣這樣結識。那天，白琉躲在窗后，明臻和汝嫣則依靠表情和肢體動作慢慢熟悉起來，后來，汝嫣用手指把自己的手機號碼劃在半空給明臻看。當晚，明臻就打了電話給汝嫣。年輕人的感情，只要有點兒火花，就能勢成燎原。

發現白琉就是那個住在四樓湖水綠色窗簾后的女孩，明臻心中悵悵的發涼。在考場上見識了她“高人一等”的膽怯，他不覺得她窩囊，只覺得她可愛，他一直都在等待一個這樣的女孩出現，溫軟、婉約又膽怯，是明臻設想中最理想的交往對象呀！可惜，失之交臂。

他先結識了汝嫣。當一段感情已經開始，他就不能再變，再變就是花心就是無賴了，更何況，與汝嫣相處越久，越發現她宇宙無敵的可愛。也許，和白琉相處日久，也會發現她比她看上去更溫婉，但那種假想，明臻不準備去驗證了。

他的未來，篤篤定定是專屬于汝嫣的了。緣分之美好一如鮮奶，有嚴苛的時效性。錯過一時，就是錯過一輩子。

尾聲：白琉的感悟

白琉和汝嫣都順利地考進研究院，成為同班同學，還被分在一個寢室。其他兩個女生鬧著要汝嫣的完美男友請大家吃飯，白琉不得不去。席間，另外兩個女生去買飲料，汝嫣下樓點菜前“喝令”明臻留下來好好款待白琉，陪白琉說話，決不能讓白琉悶著，汝嫣就是這樣霸道的愛護著她身邊的每一個朋友，她的可愛宇宙無敵，連白琉都開始發自內心喜歡她。

包間內只剩白琉和明臻兩人，白琉不說話，明臻也不敢說，氣氛尷尬，過了很久，明臻才找到一個話題，你很懂得選顏色。

白琉不解，以為他指她身上穿的衣服，這是今年最流行的郁金香色，我也是趕潮流而已。白琉說。

不，我一直記得你掛的那道湖水綠色窗簾。明臻說。有段日子，我打球打累了，就去找那條窗簾看，真好看，我也一直盼望那條窗簾可以拉開，讓我……明臻忽然打住，面露尷尬之色。

白琉恍然大悟。其實，她從來沒有自作多情。那天明臻用力揮舞雙臂，想要引起的是她的注意，真正自作多情的人，是住她樓上的汝嫣，在她躲到窗戶后面，化為陰影時，汝嫣在她樓上那扇窗戶里探出身來，沖明臻燦爛地微笑。當她懊惱老天沒讓她先結識明臻的時候，汝嫣已經陰差陽錯修成正果。

白琉失笑，眼角卻澀澀發痛。

汝嫣提著飲料進來，發現明臻神色有異，而白琉的眼角濕潤。她馬上質問明臻，“你說了什么招惹我們白琉？她可是仕女圖里走下來的，經得住你那些沒頭沒腦的毛糙話？”

“不是，明臻說了一個很好笑的笑話，我眼淚都笑出來?！卑琢鸾鈬?/p>

心思純直的汝嫣立即纏著明臻把那個笑話再說一遍，明臻只好隨口說一個笑話哄女朋友，并不好笑的笑話，汝嫣仍笑得東倒西歪，最后滾進明臻懷里，明臻愛憐地揉她的頭發，口中輕輕說，“真是個傻丫頭。”

白琉想起大話西游里那段不知道該用深情還是用搞笑來形容的對白，曾經有份真愛放在我的面前，而我不懂得珍惜……

白琉又想起斯佳麗說，Tomorrow is another day，她想，明天我會推開我的窗，探出身去，迎向早晨第一縷陽光盡情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