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瀛樓畫記

鴻瀛樓地處滄州市黃驊縣南排河鎮，南面是新興起的黃驊港，北面是天津市，東臨渤海。鴻瀛樓建筑規模不大，西側是一條小柏油路，東側是一個可供顧客停車用的小停車場，再向東就是一望無際的海了。一座不大的小酒樓，可以用餐可以住宿，再則因主人的熱情好客、環境的清潔及食宿價格的適宜，賓朋南來北往，生意興隆。

十多年前我曾帶一批學生來這里寫生，住在鴻瀛樓。白天和學生們一起在海邊畫畫。畫土黃色的海、畫青蘭色的漁船、畫滿身海腥味的漁民……晚上大家一起看畫說畫，也調侃些一天所見所聞之事。酒樓的主人叫宋國洪，愛文喜畫，心地寬厚、率直豪爽，典型的滄州漢子。我們這一群人的突然光臨，為不大的酒樓增添了不少熱鬧的氣氛。也自然引起了樓主人的關注，幾天下來他便很快的溶入了我們這個活躍的群體。那時國洪剛三十出頭，我近四十。年齡上的差異，性格上的相似，自然而然就我兄他弟了。

時隔十多年，應國洪之約，2008年10月13日上午八時許，背上行囊，乘坐石家莊直達黃驊的高客，匆匆忙忙的踏上了通往大海的路。

坐高客的人很少，行進中有兩次停車，接迎在高速路邊上車的乘客。在高速路上如此做法也不知是否違規，但總讓人覺得不太安全。車行至滄州不曾想直通車并不直通，再次倒車后才在下午的十二點多到達終點。此時的國洪老弟正迎侯在車站的門口。下車后，老友相逢并無太多的酸話，一番對視后便又上了他的車。十幾年后的再一次聚首，他已人過中年，而我也不能退避的步入老年。

還是那座二層的小樓，那個小院，那個我第一次來時因水土不服一次次光臨的廁所，還是那一簇簇停泊在港灣的青藍色的漁船，那片望不到邊的土黃色的海。還有那一面面迎風飄揚的五星紅旗，海鷗和濃濃的海腥味兒……

下午一點多，在國洪的接風飯上，經國洪介紹認識了中石油海上勘測的國貴祥、王者文二位。一席酒飯，幾個人談笑自若，毫無拘束，真應了一句老話‘有緣千里來相逢’。飯后，拿上畫具到海邊去開始我的第一幅畫了。

十多年前，畫這里的船和海，畫這里一天的白云。所有的畫都是很直觀的描寫。一心想如何如實的去表現眼前的一切。以物寫物，注重外在視覺的表現上。十年后。再次面向大海，我在不停的想，眼前一切物象的背后究竟隱藏著什么?那個傳說只能被心靈感知的東西如何去捕捉?如何在色彩和線條的“無情節碰撞”中去敞開自己的精神世界。去在或長或短、或粗或細的線條之間構成旋律，并由此進入人們心靈的通道。

幾天過來，我往返在海邊的不同位置，在屬于我自己的畫紙上不停的畫。畫的是什么?有時連我自己都說不清楚。橫七豎八的直線、斜線和曲線，表面看起來毫無章法和規則可言，但在這些無規則、無章法的線條中，我似乎感覺和觸摸到了其中我所期待的東西。

不時有漁民兄弟過來看畫，大多是搖頭而去?！爱嫷氖裁窗?亂七八糟”，總能在他們的身后留下這樣的聲音。更有一些老人看我畫畫，一看就是一上午或是一下午，我知道他們在等我一幅畫畫完后最后會是什么樣子。但最終都在這些老人臉上留下了失望的表情。一些老人看我這大年齡畫得如此認真和辛苦，看著眼前令他們不解和困惑的畫關切的問我：“畫這有用嗎?”我不能回答，也回答不清楚。只能一笑了之。畫畫是件很單純、很真誠的事，無論有用也好無用也罷，幾十年一步步的畫過來了，總不能因有用和無用或是人家看得懂和看不懂而去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吧。

依舊一個人執著地往返于海邊，聽海的聲音，看潮起潮落。放眼天和海，一實一虛簡單而又復雜。要是陰天和霧天，那就海不是海天不是天了。天海一色一眼的混沌狀?；蛟S如此一切全無而又一切盡在其中的混沌狀就是人們常說的大象吧。大晴天你看得很遠，你又看的很近，無論是遠是近，你看到的只是天海相交的一條橫線了。有誰能說得清這條橫線上承載著多少人類的奇思妙想啊?

經常在畫的很累的時候找漁民兄弟聊天，每一次很隨便的交流，都能觸發對海的更加細微的理解。越來越覺得海邊的每條漁船上所承載的不單是海魚海蝦，雷雨風浪。更有漁民的無奈、辛勞和期待。日出日落，月圓月缺，那林立的檣桿上掛滿了漁民和大海數不清的傳說。

男人出海有時一去就是很長時間。船上沒有女人，有的是叫人心煩和心悸的海嘯聲，有的是無數次的撒網和收網，是一個男人對女人的無盡的渴望。多少詩人曾在詩里要撲向大海的懷抱，還要依偎在大海的懷里。漁民們都會說這些人都是那些吃飽了肚子無事可做的瘋子。真要讓這些瘋子們在海上顛上他五六天，他要再能說出這樣的鬼話才怪呢?在一條出海歸來的漁船上無意發現了一條隨主人出海的寵物狗，主人講，狗在遠海的船上待得時間久了，或是遇到海上惡劣的天氣，狗也會一語不發無精打采或是焦躁不安。一到出海歸來，狗的精神頭兒也就來了。曾有人說過人和動物的區別在于人有思想而動物沒有思想，我覺得這一海邊的狗一樣有思想，只是它不是人類的思想家罷了。

海邊的狗吃魚蝦、螃蟹之類的海貨，我家里的兩條寵物狗不知為什么，一見到魚蝦水里的東西，大多是聞一下，搖搖尾巴，揚長而去。更有趣的是海邊的流浪貓極多，一個比一個胖，一個比一個精神。這不由讓我想起城市小區里的流浪貓，一個個骨瘦如柴，無精打采。同是流浪，天壤之別啊?鴻瀛酒樓的小院里也有不少的流浪貓在這里匯集，據說個兒頭最大的花理貓是貓王，小院里的任何地方它可以隨意進入，而它的一個餐廳和倉庫是決不允許其他的貓進入的，別的貓或許有過抗議和對峙，但終因力量上的差異而委曲求全，而不得不去退出。典型的美國式的霸權主義。

畫畫這種事，當你一旦全身心的投入進去了，是非常疲憊的，疲憊時恨不得馬上就去躺下。有時疲勞過度，徹夜不眠也是常有的事。我的住屋的窗口，緊臨馬路，從窗口跳下來一定會跳到馬路的中央。幾天來，每天的清晨五點多，總會有那曲讓人頭疼的、電視劇《渴耋星》里的主題歌響起，——‘悠悠歲月，欲說當年好困惑，亦真亦幻難訴說’。剛住下的第一天，還在睡夢中的我被這‘好困惑’的歌聲驚醒。第一次這么早聽這么響亮的歌，困惑就困惑吧。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這首歌像我第一次聽到的時間一樣，無論你愛聽還是不愛聽，五點多準時開唱?！瘹g離合，都曾經有過。這樣執著，究竟為什么?誰能告訴我是對還是錯?問詢南來北往的客’。疲憊、失眠，再加上這首實實在在讓人“困惑”的歌，可把我給折騰慘了。后來問當地的漁民才知道，唱歌的三馬子車是為漁船送液化氣的。也不知道在沒有這首歌之前，這三馬子車上唱的是什么歌。這讓我想到，任何藝術作品的有效欣賞，該是自愿的和有條件的。強行介入無疑是一件很令人不愉快的事。無疑，清晨三馬子上的歌唱，已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歌唱，它已改變了歌的本來的內容，已變成了一種商業性的叫賣聲。當然這種叫賣聲引起人的憤怒和不欣賞也就在所難免。

我很不習慣大海的腥味兒，即來之則安之，說起來容易，我怎么也安不下來，看到國洪夫婦特意為我做得大魚大蝦，實在吃不下去。我是從山下丘陵上走出來的人，純屬食草一類的，只好隨著我的口味兒。早起一碗小米粥或是一碗豆漿，一小碗咸菜，一個饅頭；中午晚上大多是西紅柿雞蛋面條。我知老弟兩口兒偷著樂，給他們剩了不少錢。在一次國洪宴請朋友的酒桌上，巧遇海邊的風水先生、佛學學者、古玩收藏家。幾杯下肚，各顯學識，弄得我像小學生一般，只有聽課的份兒。我是個急脾氣，有時開不開車瑣的時候能把我急的把自行車舉起來摔車子，甚至用腳踹車子。喝酒就是喝酒，一聽那些嚴肅的“學術話題”我的頭就大。幾個月后我要當官，一個才三十多歲的人要閉關、隱居，收藏家手里的藏品。這不是成心氣我不讓我喝好酒嗎?我都五十多歲了，黨員都不是，那里有我的官位啊?在我的感覺上，似乎只有寺廟里的老僧或者是老禪師方可言閉關，只有李白、杜甫、白居易之流的人才敢去隱居，一個俗人你閉的那門子關，隱的那門子居啊?怪不得畫家黃永玉老人面對現實發出如此感嘆——教授滿街走，大師多如狗。收藏家幾次要讓國洪收藏他的藏品，言說這一張是那個名家的畫，那一張又是那個名家的。那么多各類的證書，那么多在畫界里的頭銜——美協主席、畫院院長、理事長等等，全是一堆假東西。你要真的是個畫畫的，要那么多的頭銜做什么?頭銜越多的人，多是騙吃騙喝的人，也多是在畫上沒出息的人，中外歷史上的繪畫大家有幾個有頭銜‘啊?也不知為什么今天還沒有世界美術家協會主席，如果要選的話，肯定其爭斗會更加殘酷和激烈。誰要當選，世界主席的畫價當是天下第一的天價了。要不是我的摻平，國洪險些被收藏家忽悠。對收藏家而言，我這個不速之客無疑是給他攪黃了一樁天大的好事。

幾天來，在我接觸的人中，有讓我難忘的那些樸實善良的漁民，也有一見如故的石油兄弟。在我第一次認識中國石油集團東方地球物理勘探有限責任公司的國貴祥、王者文時，二位是在來時國洪給我的接風席上。酒樓的二樓是他們臨時的辦公地點，我也住在二樓。白天我忙我的畫，他們忙他們的石油。晚上一有空幾個人就在一起漫無邊際的聊。聊石油、聊畫，也聊家里的長短。幾個人中我年齡最大，但石油的幾個兄弟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我能感覺到他們的敬業，更能看得到他們一天到晚不停忙碌的身影。對石油這一行，我是地道的門外漢。聽他們講海上勘測作業的日日夜夜，看他們在在風里雨里工作時的一幅幅照片，崇敬之心油然而生。不能不去為有這樣一批為了石油而打拼、為了石油而獻身的年輕人所感動。照片上的云和海，照片上的雨和雪，還有石油人的著裝——黃的純正，紅的象大海里的一團團火。乍一看，美極了?？捎卸嗌偃四苤涝谶@看似美麗風景的背后掩飾著多少石油人的喜怒哀樂。

貴祥老弟三十六歲，一幅魁梧高大的身板，海上的風和雨，生活中的苦和難，寫成了他一臉的剛毅、寬厚和善良。他是這個海上作業隊的經理，也是隊長。夜深人靜的時候總能看到他那盞不知疲倦的燈。他有兩個患腦癱的兒子，從出生到現在一直是在病床上靠他和妻子細心照顧度過的。如今兩個兒子都已七歲，想這七年的背負，他的小家，他所深愛著的石油，只能說感天動地了。我不能實實在在的幫小老弟什么忙，只能借我這篇‘鴻瀛樓畫記’送去一個兄長遙遠的、真誠的祝福。

2008年10月18下午，一幅讓我無法畫完的畫讓我煩心。幾天來可以說是在一種無睡眠的情況下熬過來的，真是累得過頭了。晚上約幾個石油的小弟兄喝了點白酒，是想借酒放松一下自己。不曾想借酒消愁愁更愁。次日清晨四點多，可惡的心臟病再次發作，想給國洪打個電話，又實再不忍心這么早就去驚擾。急匆匆在黑暗中摸出隨身帶的救心丸，一瓶新打開的救心丸，誰知里面只有三粒，再去用顫抖的手打開第二瓶，幸虧這瓶是滿的，又取出三粒，一并將六粒救心丸壓在舌根的底部，就這樣忍著這極大的不適等候著?？偛粫堰@骨瘦如柴的身板留在大海吧?

速效救心，瓶里無藥這心還能救嗎?真該去讓廠家的所有質檢人員都得心臟病，吃他們自家生產的空瓶的“救心丸”。有毒的奶、有毒的蛋，怪不得溫總理說這些人沒良心。忍受著病痛，也胡思亂想個不停。世界金融危機、生命危機，這2008年怎么啦?是誰說這“八”是一個吉祥的數字?“八”，在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里如此說：“八，別也。象分別相背之形。”高鴻縉《中國字例》：“八之本意為分，久而不返，乃如刀為意符作分?！卑俗鳛榧閿底质菑母母镩_放初期開始的，一些無文化的萬元戶，說八就是發，一個發的諧音字，搖身一變，竟成了數字里面最吉祥的代表。也由此像流感一樣在無知的人群中傳染開來。孩子結婚選“八”，巧遷新居選“八”，買車子、買手機也要選“八”。這實再讓人哭笑不得。

昏沉中入睡了。暗灰色的天空，千萬架的美國F22戰斗機從天空一起向著烏黑的地面落下，一瞬間落下的飛機奇異般的變成了大雁，我無力的呼喚身邊的大雁——帶我離開這里。

或許是我生命中最危險的時刻，真的是要駕“雁”西去了，不過真的要去也只能就這么默默的去了。歌聲再一次響起，‘悠悠歲月好困惑，亦真亦幻難訴說’。似乎這首歌在此時響起，成了我生命中的呼喚之歌……

2008年10月20日，來南排河已是第八天，除去第一天，除去得病的一天，六天畫了十一幅畫。十月二十一日畫畫的心情跌落低谷，一心想回家的心情驟然來臨，說走就走，這是我的性子。國洪夫婦再三挽留，又多住一日。

2008年10月22日上午踏上了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