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一段愛情的認證需要生命來冒險。若是這樣,寧愿我們冷漠的活著,也不要生靈涂炭,城池哀慟……
1
小城很小,日子平淡。
丁曉凡才到這個小城半年,平時也不大逛街,她不喜歡這里的平庸與淡泊,需要什么東西,即便是小包的衛生棉,都是祖輝給她帶來。反正只是過度期,再過半年她就結束醫院的援派時間,回到城市里。
可是,祖輝已經三個星期沒來看望她了。祖輝生就一張俊朗的臉,這樣的男人對十八歲的小女生到四十歲的女人都有殺傷力。祖輝的網咖生意日日看漲,在城市里雖不算什么大資本,可是祖輝年輕,年輕就是本錢。
丁曉凡不是讓人驚艷的女子,可是她聰明,她知道有氣質這件事情。外在美可以打造,內在美卻要靠智慧醞釀。
她在他的網咖里等朋友。城里隨處可見的仔褲,白恤衫,可是,丁曉凡在腳上套一雙在貴州農婦手里討巧買回來的月白繡花拖鞋,幾朵微紅淺綠細柔小花,將她和那些女子嚴密隔開。祖輝的視線就牢固的鎖在她身上。
她也記得了他的眼神,有事無事她都去網咖里泡著。 祖輝知道她在醫大做助教,有次她買單時,他說,今天是學生節,全免。他的眼眉緩緩地蕩漾笑意,她不禁想起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這樣陰柔的詩句。
我像學生么。一股蜜意在心里翻涌。女人就是如此,年輕時挖空心思扮成熟,擁有成熟后卻想留住白衣青衫的日子。
祖輝找不同的借口給她免單,譬如,白送節,街坊節,看見有人喝著牛奶走過來,就是牛奶節,總讓她哈哈大笑。免了十數次,他們開始拍拖。
與一個會欣賞女人的男人拍拖,要打醒十二分精神。每分鐘都要吸引他的眼球,如果做不到,最起碼要懂得阻止他的眼球落到別人那里。
可是,祖輝怎么可能有三個星期不來探望她呢。除非,不想。不愿。
2
丁曉凡在小城里俗氣的KTV喝著淡啤酒,一個人點一堆纏綿悱惻的情歌,一邊聽,一邊發信息給祖輝。輝輝,我一個人在KTV,一首歌都唱不了,因為,想你。
祖輝的信息回得很慢,丁曉凡不耐煩的撥打他的電話。輝輝,你在哪里。丁曉凡的語氣柔軟中又帶一絲凌厲。
電話那邊隱約傳來,小輝,喝完再說。又有聲音笑說,查崗哦。
朋友過生日,我和他們在一起。祖輝說,我知道你不高興,我沒去看望你,是因為最近我在忙新的網咖開業。你又不是不知道。
或許他已經走到洗手間里,周圍頓時安靜,所有的喧囂仿如幻覺。
我告訴你,輝輝,若要騙人,就騙一輩子。不要半途而終。這樣假的也是真的了。
你想到哪里去了,你不嫁我,嫁給誰。祖輝倒是誠懇的,當然這份誠懇里也存在辨別能力。
等一下我回去,打電話給你。等我。祖輝說。
都是俗人,丁曉凡暗笑自己,聽到祖輝如此話語,那些擔心猜忌又如煙如霧地散去。
丁曉凡回到醫院上夜班,整夜都在等他的電話。十二點了還沒電話過來,她忍不住掏出電話又撥打過去。你撥打的電話已關機,一遍遍重復。那一夜,丁曉凡的電話寂滅,無聲無息。
五月的小城,風中有微寒的氣息,丁曉凡望著醫院凌晨的冷月,心里有絲寒意。她不會等,她要知道她的愛情到底是存還是亡。戀人之間的互信會在一個失約的電話里崩潰,消失。
3
丁曉凡出現在祖輝的網咖里,是第二日的下午。
一夜未歸么。電話沒電了,新網咖要裝修,酒喝多了沒記起……丁曉凡連珠而發,祖輝揉著醺紅的眼:你都說完了,我還說什么,我是喝多了,睡在朋友家。起來就去看新網咖的裝修,才過來。
女朋友家吧。丁曉凡痛狠自己的俗氣,她想輕描淡寫的問個究竟,探實愛情的存亡。
他的臉貼過來,低聲說,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她看見他的領口處,有微紅的唇印。她終于明白為何昨夜心慌,原來女人真有感應這件事情。她抬起頭,笑起來,好冷,在網咖四座的目光里,一個耳光甩在他的面上,決然又脆響。
丁曉凡,你別過分。他沖她吼叫。
我再也不會過分了,況且我也從沒過分過。她硬硬地扔下這句話,轉身就走。
你說清楚,他拉住她的手,我做什么了?
問你自己,或者問你的襯衫。她掙脫他,掩面而去。
當天下午,她搭上回小城的巴士,她的眼淚淹沒暮色蒼茫的山野。滿目蕭索。
那日,2008年5月11日。
4
丁曉凡帶著幾個實習生巡查病房,下午的病房出奇的靜,窗外無風無云。
她連夜而回,愛恨交織。她這樣的女子,怠慢自己可以,怠慢自己的飯碗可不行。 5月12日2:28分,她走進外二單身病房,頃刻間,地下劇烈晃動,視線里所有物件都傾斜了,瞬間天崩地裂,整個世界由此沉陷。
驚叫聲,呼叫聲,倒塌聲混成一片。墻上凸現猙獰的縫隙,窗外白煙滾滾。繼而平靜了,短暫的平靜里猶如死亡步步逼近,丁曉凡急忙跳起來叫身后的實習生一起扶起病人往外沖出去。
人聲此起彼伏,地震了……人群開始逃生。前后不過幾分鐘,死里逃生的人群剛跑到醫院門外十數米,身后轟然巨響,大樓倒塌在她的視線里,這一幕深深的鑲嵌在她的腦海里,她不知道崩塌的樓里還有什么人,只是他們的名和姓,他們的愛恨情仇,他們的命理運數,全部掩埋。
她在放棄一段感情的第二日遭受這場劫難,是重生,還是毀滅。
泥土堆里呼叫人群,被挖掘起來的尸體,痛失的嚎啕,相逢的狂喜。臨時搭建的帳篷,每段紗布之間,每個創口與創口的距離,每個心臟起搏與心跳熄滅之間,尸體從最后一絲余溫到完全冰冷,丁曉凡獨自一人。無人尋她。有人見她,也無狂喜。
眾生瞬間遭受如此強大的劫難,她為生命的脆弱痛哭。作為醫者,她早就習慣了死亡。但是,如此毫無防備無抵擋的絡繹不絕的死亡,不可能不震撼不心痛。
小城像是座死城,通訊,水電,全部癱瘓,余震不斷襲來。死亡的陰霾在小城里熙熙攘攘。
祖輝,若是你知道我這一走,再也不回,你還會讓我傷痛么。她想起他,恨湮滅了,只有留戀。對生的留戀。生命面前,愛恨是如此薄弱。活著,即便遍體鱗傷,也是幸福。
小城里簡陋的衛生設備,臨時組建的醫護人員,資源有限。她處理的手術一個接一個,她只能盡力,她知道,若是外援人員沒有盡快趕來,死亡的氣息將會越來越濃。
5
5月16日,中國紅十字會帶著醫療用品進入小城災區,武警官兵,志愿者,也陸續進入。新的救援隊伍加入,令到她心里輕松了,人卻照常忙碌。她的體力已經到了極限,她倒了下來,在處理完一個傷者之時。
醒來時,她看到了祖輝。祖輝,她吶吶的,難道我死了么。天堂就是這樣的么?
曉凡,你沒有死,你只是太累了。祖輝緊緊的抱住她。時間已是5月17日。地震后122個小時。
他說,你如果死了,就是我害的。她虛弱的說,你是害死了我,可是,天,讓我的心又活過來。輝輝,死了那么多人,活著,多好。她潸然淚下。
你不能死,曉凡,你還沒給我娶你,你怎么可以死。祖輝的眼淚大滴大滴落在她的面上。曉凡,你不知道有多擔心你,老天讓我知道,你對我有多重要,曉凡,我再也不要你離開我。一輩子不要。
生命在災難面前,如此脆弱。
白流蘇與范柳原在上個世紀,一座城池的淪陷里得到彼此一點的真心。難道一段愛情的認證需要生命來冒險。若是這樣,寧愿我們冷漠的活著,也不要生靈涂炭,城池哀慟。
一陣巨大的震動席卷而來,臨時搭建的救助棚又開始熟悉而驚慌的騷動。天地又開始顫抖,一陣陣白色煙霧在凌晨的夜空突兀的升起,余震讓剛牽手的戀人陡然分離。四周模糊,人聲沸騰。曉凡,你在哪里,她聽見祖輝的聲音,卻看不見他。
宛如一個世紀,他看見了她,他的手緊扣著她的手心。忽然將她死命的往外推,他騰出身來撲在她的身上,他用他的身體擋住了那塊原本砸在她身上的巨型石頭。她發瘋的撲在他的身上,用手按住汩汩流出的鮮血,他最后一絲力氣,在她耳邊輕語:我會記得你的樣子,來生不管你在哪里,我都會找到你。
原來她不是白流蘇,他不是范柳原。他們交出了最真的心,在這場劫難里。卻是,生死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