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我賣保險吧

我把提包貼在胸前，摟緊，怕一不留神被人搶去。走嘍，我打一聲招呼便三步并兩步地沖到樓下。近來，我非常佩服自己的體能，原本步行到三樓都氣喘吁吁，而現在上五樓一溜小跑似的，臉不紅氣不喘。我感覺和毛大志有一決高下的本錢了。其實，從早晨八點至晚上八點我一直把毛大志堵在家里，極力游說他買保險。我擺出一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姿態，說得口干舌燥嘴巴發麻，依舊死乞白賴地軟纏硬磨。反正是星期天，吃你的喝你的，咱就耗著吧。終于，毛大志耗不下去了，他甩出一疊錢，“我怕你了——咳，你咋變成這樣?”我的臉倏地一熱，嘴巴抽搐幾下，原本習練得巧舌如簧的嘴一時竟發了癟。

“要是你用錢，哥兒們二話不說，可是……像民樂這樣名不見經傳的保險公司……保險嗎?”這句話他已經憂心忡忡地重復了N遍。

“難道我還不保險嗎!”我又啪啪地拍著發疼的胸口發誓。

“真拿你沒辦法!”他搖著頭，顫抖著手，終于掂起筆在保險單上簽上毛大志三個字。我知道基本上辦妥了，也早已抓住錢連數三遍，準確無誤，三千元整。我迅速地把錢塞進包里，轉身告辭，不敢多停留，怕他萬一反悔。剛出門，就聽見他大聲地抱怨：“嘁，跑得倒挺快!”

我與好友毛大志的關系不一般，咋說呢?用他媳婦巧花的話說，恁倆好得就像棉桃里掰不開的爛僵瓣。我呢，偏愛逗她，有時唉聲嘆氣地對她說，惟一的遺憾就是不能共妻呀。巧花的臉就會羞得通紅，接著就扯著嗓子罵，撕爛你小子的嘴!

我可以說是毛大志與劉巧花的媒人。這一點毛大志并不否認，因為我畢竟幫他送過一封信給劉巧花，但他矢口否認我幫他寫情書。這讓我很生氣，生氣的結果是我在他家吃了一個星期的飯，而且每頓飯的內容都不許重樣。那幾天，劉巧花的嘴撅起老高，端茶遞水時都能聽見她鼻孔里喘著的粗氣，手腳也很重，茶水不情愿地從杯子里跑出來貼在我衣服上。我笑著說，嫂子，麻煩你幫我洗洗，唉，沒辦法，誰讓咱是媒人呢。

我和毛大志同學十幾年，從小學到初中再到高中，我高中畢業上了大學，他和劉巧花同學卻準備回家結婚去了。盡管回家之后毛大志準備了好幾年，最終還是讓他得償所愿，心滿意足地把巧花娶回家。

這里面有我的功勞，而且是大大的功勞。高一時，毛大志就盯上了外地轉學來的劉巧花。我不認為劉巧花長得有多漂亮，可是在毛大志眼里她就是西施，他還說特別喜歡她聳鼻子時的模樣。那天，毛大志跟我商量，說他怕巧花讓別人提前搶走，要先下手為強，他怕不保險，讓我給他支個能夠一舉拿下的絕招。我不以為然，說至于嗎?見他又流露出那副低眉垂目的可憐模樣，我心一軟就改口說，先寫情書吧。他還是眨巴著眼睛，我只好說，我替你寫。寫好后，毛大志卻說，我不能用你寫的信，看著你寫的信就好像你把巧花怎么了似的，心里不舒服，我再抄一遍。

毛大志求了我一天，又給我買了一本我一直舍不得買的詩集，我才答應替他轉交情書。我把情書遞給巧花的時候，巧花滿臉通紅，眼睛里卻放射出七色的光彩。我說這是毛大志的信，巧花接過信扭頭就走了。

我對毛大志說，大毛，壞嘍，巧花可能喜歡上我了。毛大志一跳腰高，滿臉的兇神惡煞像，仿佛要吃了我。見恐嚇不了我，又流露出低眉垂目的可憐模樣來博取我的同情。我說，別跟我玩這套把戲，快拿出實際行動來吧。

那天，毛大志僅教給我一招仙人摘桃。我知道這是他的三大絕招之一。他父親有一個臭毛病，學他家的武術非親不傳，更不許外傳。毛大志已經是破例了。

攻擊時要眼明手快，要穩準狠。師傅領進門，修行靠個人。你要勤加練習，當然，這招只對男人才有效。

毛大志仿佛陰謀得逞似的嘿嘿一笑。我恨不得現學現賣在他身上比劃一下。

其實，我進民樂保險公司并不久，還是見習業務員，但我就要轉正了。沉魚說，只要保費超過一萬元就能轉正，你要加油哦!沉魚笑起來眼睛瞇成了月牙兒，特別美，美得我心都要酥了。更重要的是我轉正后她要給我頒發特別獎。獎勵什么?嘿嘿，不好意思說。其實，說出來也沒關系，既不犯法也不妨礙誰，不就是讓我親一下嘛。沉魚答應過我轉正后就能與她正式確立戀愛關系，戀人之間的事誰管得著，愛咋咋的!我早已把接吻時的細節勾畫無數遍，每一遍都妙不可言。美得我愈想就愈興奮，倆腿也不由自主地朝沉魚家跑去。

我與沉魚認識是曹經理介紹的。原來我與曹經理并不熟，朋友連朋友地見過幾次面，似乎還坐在一起吃過飯。后來，他竟皮膠糖似的粘住了我，我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不停地動員我買保險。他擠占了我不少的私人時間，我急了，就沖他發火。他卻不急，依舊笑瞇瞇地纏著我。我沒有辦法，就謊稱已經買了別家公司的保險。誰知他不僅不知難而退，反而讓我跟他加盟保險公司。太煩人了，我把他轟出家門，并拒絕與他交往。

我當時正處于缺少女朋友狀態，剛與巧花介紹的女老師小麗分手。絕對談不上失戀，只不過我倆相處的時間稍微長一些，大概有一年多的時間吧，倆人還沒有太深的感情，她就要左右我的一切。剛開始的時候，她說拜讀過我發表的一些詩，寫得很美，非常欣賞我的文采。隨后又交談了幾次，我發現她這個中學語文老師也不是徒有虛名，就這樣倆人戀愛起來了。后來，我發現小麗很現實，一點兒也不浪漫，她喜歡讀詩大概只是與我相處的借口而已。她慢慢給我灌輸一些向錢看的觀念，擺事實，講道理。我不理睬，她又委婉地勸我利用業余時間從事第二職業，多多向毛大志學習。我不解地說，我上著班呢，再說我還要寫詩，哪有閑時間。小麗見我不聽勸，看我時臉色越來越差，冷冰冰的。我也懶得搭理她，漸漸與她約會的次數越來越少。巧花問我是不是對小麗有意見，我說沒有。巧花就要我主動一些。同時勸我別再寫詩了，說現在的女孩都不愛做夢了，小麗讓你干啥就干啥，多下些功夫陪陪她，娶媳婦才保險。

我依舊我行我素，小麗很長一段時間都沒聯系我。那天晚上，她竟主動請我去吃飯。在一家小飯館里，小麗舉起酒杯說，聽說你的詩獲獎了，恭喜你。我不無得意地說，沒啥，二等獎而已。小麗與我碰杯后一飲而盡，說，不會吧，諾貝爾文學獎還分等級嗎?她說完站起來扭頭走了。

我在毛大志家醉得一塌糊涂，也吐了他家一地。巧花不停地賠禮道歉：“曉陽，別生氣，我一定狠狠教訓小麗，這丫頭嘴太不饒人了，我以前咋沒看出來呢?”

我發現巧花眼睛里全是幸災樂禍。

沉魚出現在我眼前的時候，我早就把她身邊的曹經理變成了一陣風吹得無影無蹤。我握住沉魚軟綿綿的小手忘情地摩挲，她抿嘴一笑，月牙兒般的眼睛當即就把我攝了進去。她在我耳畔柔柔地只說了一句話：

“曉陽，陪我賣保險吧。”

沉魚作為我的業務主管，經常對我進行訓話或者洗腦之類的工作。我發現她對保險業務并不太熟悉，甚至有些專業術語都解釋不清楚。但這并不妨礙她當我的業務主管，因為這是兩廂情愿的事情，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我曾想，除了沉魚，這世上大概不會有第二人能讓我賣保險了。

“等你轉正后才讓你親嘛……”沉魚說這番話時，聲音低得像只小蚊子在嗡鳴，嫩白的臉色轉而變得緋紅。我聽后渾身一顫，被沉魚的話撩撥得心里發癢發脹，總想發泄一下。也許是我追得緊，沉魚對我有些招架不住。她躲躲閃閃的眼神總是被我塞得滿滿當當。盡管我經常向朋友吹噓和沉魚的關系如何如何，其實根本就沒從她那兒得到什么實惠或者便宜之類的東西。但我不后悔，男人嘛，就應該有男人的風度，絕不能像曹經理那樣看見美女眼睛就發綠，骨頭都發酥發軟。我私下對沉魚說的時候，沉魚總是哎呀一聲，說一句他啥人呀，然后撇撇嘴，流露出不屑的神情。這讓我既高興又放心，純潔的沉魚絕對不會讓曹經理這樣的蒼蠅粘住的。繞在我頭上的綠影影也隨之蕩然無存，毛大志這家伙太缺德，竟然勸我多多了解沉魚，別最后狗咬尿脬——瞎喜。沉魚連我都不讓親，會答應曹經理?扯淡!

小城的街上已是燈火通明，溫情脈脈的月光透過風動的樹葉在地上跳著斑駁迷離的舞蹈。小城不大，但夏天的夜晚也是很浪漫迷人的，尤其對那些夜游的男女來說，更是激情燃燒的時光。我以前對夜生活并無多大好感，更不留戀，因為我大部分時間都躲藏在書房里。自從認識了沉魚，我發現自己看待這個問題有些偏頗，年輕人嘛，就不能死氣沉沉，應該有些激情才對。我興奮的心情也伴著舞廳里迷人的音樂忘情地跳躍，仿佛正摟著沉魚翩翩起舞，身體不停地旋轉、旋轉……

“神經病!”

“你才神經病!”

等我緩過神來，只能對著騎車人的背影大吼大叫。原本愉悅的心情陡然間低沉下來。唉，也難怪挨罵，誰讓自己傻乎乎地在街上亂轉圈。其實，已經不止一人說我神經病了，剛才毛大志還建議我去精神病醫院看看。太傷自尊了!我氣急敗壞地辯解：這叫鍥而不舍!我說的還算比較含蓄的，曹經理的話那才是赤裸裸的經典——賣保險就要七分大膽三分不要臉。

我原本是抹不開臉面的。剛開始推銷保險時面紅耳赤語無倫次，甚至連登門的勇氣也沒有。沉魚只好陪著我走訪客戶，然后再慢慢放手讓我單干。陌生的客戶我是不敢去拜訪的，怕遭人白眼，更丟不起那人。咋辦呢?只有先拿親朋好友“開練”。盡管我成功地簽約了幾份保單，業績還是不理想。為此，曹經理當著我的面訓斥沉魚，批評她未盡到主管的責任。沉魚不吱聲，眼淚卻像斷線的珠子般紛紛滾落。我的心疼得顫了幾顫，當即就沖曹經理發了火。曹經理冷笑著說：“沖我發火沒用，有本事沖保險單發火。”不能讓他看扁嘍，我激動之余又努力了一陣子，依舊收效甚微，便有些氣餒了，想打退堂鼓。突然，曹經理又像變了個人，不再對我擺著冷冰冰的臉孔，而是笑瞇瞇地如沐春風。他拍著我的肩膀，用鼓勵的眼神看著我說：“曉陽，我相信你是最棒的!”但是他經常找沉魚單獨談話，這讓我的心情沉甸甸地難受，還夾雜些酸酸的味道。

那天，沉魚讓我陪她去拜訪一位客戶。她說，如果簽單了，算你的業績。我倆如約而至，我見到客戶就想走人，沉魚拽住我的胳膊不撒手。她說，陪我嘛，你連這點兒臉面都不給，我還能做成啥事呢?我想想也是，就陪她坐下來。

沉魚還沒介紹完保險產品，小麗就打斷她的話說：“沉魚，你不用說了，保險我可以買。但我更想知道你是怎么馴服他的。”

我氣得扭頭跑了。

我準備撒手不干的那段時間，沉魚不離不棄地陪著我，對我溫柔極了，就像我家的那只小花貓。我對沉魚說，條條大道通羅馬，世上的工作多得你幾輩子都干不完，非賣保險不可嗎?——要是有賣愛情的保險那還差不多能干。我見沉魚低著頭，怕她傷心便跟她開了句玩笑。沉魚抬起頭沖我莞爾一笑，月牙般的眼睛里立馬眼波流轉，我如同飲陳釀的美酒般沉醉其間不能自拔。沉魚輕輕地拉著我的手，蚊子般的聲響就會在我耳畔縈繞。“曉陽，陪我賣保險吧。”見我默不作聲，沉魚小聲地說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你如果能轉正的話，就讓你親一下。”話未落音，她就像受驚的小兔子慌慌張張地跑掉了。而我衰竭干癟的心臟仿佛注入了一支強心針，立即有力地充盈起來。我與沉魚相處有一段時間了，但她很少讓我握住手，即使周圍空曠到只剩下我與她。我提心吊膽地害怕，害怕失去她，就愈發猴急，總想把關系再邁進一步，力求增加些保險系數，卻一直未能如愿。因為沉魚笑的次數很少。她凝視我的眼神常常充滿哀怨，像一只只利箭刺穿我鼓漲欲望的氣囊，把我的沖動早早地消滅在萌芽狀態。對于沉魚的若即若離，我無從把握，這讓我非常沮喪。現在沉魚提出了發展關系的條件，我也就有了明確的奮斗目標。我鉚足了勁，每擺平一個客戶，都不忘向她報喜。我驚奇地發現自己的臉皮下去了，嘴巴倒上來了。苦心人天不負。經過我一番大干快上，我的業績直線上升，而好友的這筆保費更是錦上添花。很快，我就能看到希望的曙光了，就能轉正了，就能……哈哈哈!

沉魚家的院門虛掩著。我朝院內探了探頭，透過竹影婆娑的窗戶，發覺沉魚房間晃動的人影。等我等得著急了吧。我的心臟加速跳動，恨不能一下子飛進去，抱住沉魚痛痛快快徹徹底底來一個打破世界吉尼斯記錄的長吻。但我還是平心靜氣地穩了穩神，不能表現得太沒風度，這會讓沉魚看不起的，畢竟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嘛。我長吁了幾口氣，放松一下自己，然后躡手躡腳地“貼”過去。

“我不想再瞞他了。”沉魚的聲音顫悠悠地發抖。我的心也不由地隨著顫了幾顫。

“現在不行!千萬別告訴他實情。他上的保費越多，跟咱干的保險系數才越大。”哎呀，原來是曹經理。

“你根本不了解他，最恨別人欺騙了。”

“咋能是騙?給你洗腦多少次了，這是善意的謊言。謊言如詩，你懂嗎?像唱歌一樣，很美的。”

“那，那真讓他親……”

“親就親唄——親愛的，我保證不會吃醋。不過，你要把握住底線噢……”

“可是，我……喜歡……他，我……”

“啥?你……你……咋能這樣。”曹經理像挨了幾刀還未被殺死的豬一樣尖叫起來。

我聽不見他們的吵鬧聲了，我跑了出來。天上的月亮躲進厚厚的云層里，街上穿梭的車少了，人更少了，只有我和我的影子像兩只野狗一樣流浪。眼淚順著鼻凹流進嘴里咸咸澀澀地夾雜著些許泥腥味。活這么大，我還是第一次品嘗淚水的味道。我砸巴砸巴嘴，發覺淚水并不像別人說得那般苦。或許，每個人眼淚的味道不同吧。

第二天，我與曹經理打了一架。不過，不是我先動的手。我在公司里正低著頭走路，不小心碰在他身上，沒等我道歉，他就結結實實地打了我一巴掌，我馬上還給他一腳。公司的同事越聚越多，我想該是我露臉的時候了。可是，沒等我使出仙人摘桃的絕技，他就一腳把我踹倒了。更丟人的是，我把拉我起來的沉魚一巴掌打倒在地，順口還罵了一句：“滾一邊去!”

第三天，曹經理住院了。聽同事說，曹經理被人打得可慘了，下體腫得比牛蛋還大，醫生說保住保不住還不一定呢。誰呀?真是猛男!這一下可替你出氣了。

警察調查了我一下就走了。過了幾天，竟聽到毛大志被拘留的消息。沉魚來找我，說本來把我當成了男人，沒想到我是小人，幕后小人!她剛走，巧花就又哭又鬧地跑到我家來了，非讓我賠她男人不可。我心里正窩火，就說我也是男人。見巧花沖過來要撕我的嘴，我很快就在她眼前消失了。

曹經理調走了，沉魚也走了，毛大志拘留十天就出來了。我說，大毛，你咋出來了?毛大志氣得大罵，你還是人嗎，我替你出氣，你還說風涼話。我說，你活該，我求你了嗎?你把我的沉魚都弄跑了。毛大志嘿嘿一笑說，你更活該，白教了你這沒用的徒弟，跟著丟人現眼。

很多年過去了。毛大志見我這么說就煩，罵我整天無病呻吟，也就是小麗能忍受我胡謅八扯的酸溜溜的破詩。其實，的確沒有過去很多年，我和小麗的兒子才五歲。但我希望是很多年，我想忘記一些東西，或者說記憶。我想時間久了，就能把一些記憶忘掉，最好忘得一干二凈。

雖然時間不長，小城里十幾家保險公司卻像螞蚱似的，一夜之間就從地下拱出來遍布大街小巷。

那天，我遠遠看見巧花，就想繞著走。但她笑瞇瞇地看著我，我心里發毛。我說：“我家都買你三份保險了，你媒人的情我也還了，已經沒潛力可挖了。”

巧花笑了，聳了聳鼻子，假模假樣地說：“曉陽，陪我賣保險吧。”

她的話利劍似的迅速刺穿我塵封的記憶，我發現，沉魚還生活在我的記憶里。

“陪我賣保險吧。”沉魚蚊子樣的聲音又顫顫悠悠地在我耳畔嗡鳴，月牙兒似的眼睛照在我心里像一汪水，只是變得有些蒼白。有時，我想：當初，我要是不聲不響地交上大毛那筆保險費，我的生活會變成什么樣子呢?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