窩火（外一篇）

這一段時間，鳳山礦掘二隊的隊長老曹很窩火，看見誰都吊著一張臉，好像欠他兩吊錢似的。原因是前幾天，隊里發生一起事故，一工人在掌子面作業時被冒落的矸石砸斷了腰。要說，干煤礦沒有不出事的，但關鍵是這起事故發生得很不是時候，離年底還有十幾天，如果再晚發生半個月就進入下一年了。今年，掘二隊的任務完成得好，如果不是這起事故，到年底隊里評一個先進是沒跑的，最主要的是老曹的年終紅包沒有了，按照年初和礦上簽訂的協議，如果任務完成得好，安全上不發生事故，礦上獎勵一把手4至6萬元。但出了這一起事故，這一切都泡湯了。

換過作衣，走在通往掘進窩的巷道里，老曹還在想著泡湯的大紅包。多的不說，就按最低標準獎勵4萬元，能辦多少事啊，夠老爹在家里蓋一處院子，夠兒子三年上大學的費用，夠......呸，呸，日他姐，倒霉，老曹狠狠地吐了兩口唾沫。

來到掌子面口，老曹就看見開皮帶的李三套伸著長腿鋪著半塊荊芭頭歪在煤壁上在睡覺，氣就不打一處來，罵了聲日你姐，朝著李三套的屁股就是一腳，李三套睡得正香，挨了一腳，剛要開口罵哪個驢球戳的皮子癢了，睜眼一看是老曹，就硬生生把要罵的話咽了下去，拐著腿站了起來，哈著腰討好地說，曹隊好。老曹虎著臉，手指著頭頂齜牙咧嘴的頂板，罵著日你姐，你也不看看啥地方，你不怕煤塊落下來砸死你個鱉孫。李三套賠著笑臉，曹隊你批評得是，皮帶剛停，我剛迷糊一會，以后改正，以后堅決改正。老曹說，改正，改正個球，明天寫檢查，罰款兩百。說完向掌子面走去。

一班無話。

第二天開班前會，李三套原準備著做檢查，誰知老曹沒去開班前會，李三套也就自己把自己的檢查免了。以后再見老曹，老曹也再沒提做檢查的事，李三套就以為老曹把這事忘了，還暗暗得意了些天。

到月底開工資的時候，李三套見工資表少了三百元，就去找隊里算工資的辦事員小黃，小黃說是曹隊長指示扣的，違章罰款兩百，不做檢查另加一百。

李三套想去找老曹理論，想了想沒敢去。

罰了三百元錢，李三套心里很窩火，走到家門口，見家里的小狗灰灰搖著尾巴跑過來，照著灰灰就是一腳，灰灰不知道今天男主人咋了，兩眼委屈地汪汪叫著跑走了。妻子翠花見李三套吊著一張臉，進門就拿灰灰出氣，滿心眼的不自在，就說灰灰咋你了，有啥你說話，拿狗撒啥氣。李三套沒理她，朝里屋走去，翠花想說什么，張張嘴沒說，氣鼓鼓地做飯去了。

于是，吃飯的時候，飯桌上就少了往日那種溫馨的氛圍。

剛吃過飯，李三套的妹子四鳳和妹夫長林來了，見三套一家子都像廟里的泥胎端坐不語，長林就笑著問，今天怎么了，一家人端坐面壁啊。翠花說，問你哥，今天下班回來就一直陰著臉，長林又問三套，三套說沒啥，隨后就把罰款的事說了。長林一聽，就為這啊，破財消災么，有啥想不開的。隨后，長林又問，哥，你以前說的想干材料員的事咋樣。三套說，還說呢，就這還不早黃了，老曹這副德行，隊里又出了這事。長林說，這事包在我身上，隨后又如此這般和三套說了一番話，三套頓時喜笑顏開。

過了幾天，三套在井下睡覺又被老曹查住了，老曹看李三套睡得正香，上去照著屁股就又是一腳，罵了聲日你姐，你是屬狗的，記吃不記打啊，上個月還沒有罰夠啊，你要不愿意干，滾蛋，別他媽死在井下還得人替你背黑鍋。三套站了起來，說，曹隊，我違章你可以罰款，可以處理，當領導的你怎么可以打人罵人呀。老曹說，你井下違章還敢犟嘴，你走吧，今天沒有你的工。三套說，這可是你說的，說完，穿上棉襖上井去了。

老曹升井剛洗過澡，就接到礦調度室的電話，說礦長找他，讓去一趟。老曹來到礦長辦公室，礦長劈頭蓋臉就是一頓好訓，你小子干啥吃的，上次出事故還沒處理你，你又給我惹禍，不想干說一聲，我馬上下通知擼了你。老曹一聽這話，一時摸不著大小頭，賠著笑臉說，您消消氣，這又是從哪說起呢？礦長說，李三套把你告了，說你軍閥作風打罵工人，把他踢傷了，還扒下褲子讓我看腿上，好大一塊青。礦長說，今天剛好礦工報社的記者來礦上采訪，李三套還找了記者，記者很感興趣說要把你當反面典型上報，若不是我讓宣傳部的楊部長攔住說好話，你就等著明天上報紙吧。礦長說，聽楊部長說，李三套的妹夫在礦務局上班，那記者是李三套他妹夫的同學，你看這事咋擺平吧？

老曹從礦長辦公室出來，上街買了幾斤蘋果和兩串香蕉，用塑料袋提著去看李三套。翠花看見老曹來了，說稀客稀客，哪陣風把隊長吹來了，見老曹還提著東西，翠花就又說，曹隊長真外氣，來就來吧，還拿啥東西，說著接過老曹手中的東西。老曹問，嫂子，三套哥呢？在里屋床上躺著呢，翠花說了朝里屋喊，三套，曹隊長來了。李三套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沒穿鞋就跳下床，曹隊，你怎么來了。老曹說，今天是我不好，不該在井下罵你踢你，特向你來賠罪，希望你老哥大人大量。老曹又說，你也知道，只因前一段隊里出事故后，我心情一直不好。李三套說，我也不對，其實你管理嚴還不是為了我，為了大家。老曹說，也是的，那你怎么跑到礦長那把我告了。李三套心想，我不去告你，你這會怎么會到我這里來？但嘴上卻說，那也是我一時生氣在氣頭上，要不，明天我再去找礦長給你說說。老曹說，算球了，也是我不好，這樣吧，你在家歇兩天，工照計。李三套說，謝謝曹隊，其實主要還是我不對，我沒事，明天就上班，不能讓隊長你為難是不是？老曹見李三套一直不往正經事上說，就說，上月扣你的三百塊錢回頭找個理由給你補上，不過，這事你別給別人說，又說，你不是一直想干隊里的材料員么？回頭我給班子幾個人說一下，讓那個劉大奎去隊里值班，你當材料員。李三套說，謝謝曹隊，謝謝曹隊。老曹說，那記者的事？李三套說，沒事沒事，那是我妹夫的同學，我一說準行，要不，讓他再給咱寫個稿子吹吹，老曹說，那中那中。又過了兩天，礦工報一版發了一篇《鳳山礦掘二隊從嚴務實抓安全》的新聞稿子。再不久，李三套就到隊里當了材料員。

老曹覺得也不那么窩火了。

礦井深處那盞燈

那年春節，由于受煤炭市場形勢的影響，國內大部分煤礦破天荒地都放了長假，五子哥所在的煤礦也不例外。

因為五子哥是單身，放了假回去也沒有老婆可抱，隊長老曹就讓他留下和田牛、立冬幾個人下井值班。每班兩個人，五子哥和立冬一班。

大年初二那天，五子哥和立冬上八點班。到達工作地點后，他們先去工作面上巷轉了一圈，沒啥事。10點多的時候，立冬對五子哥說，今天想去女朋友秋月家串親戚，想提前升井，并說明天他交班，讓五子哥先走。

要說在井下值班也沒啥事，值班主要有兩項任務，其一是開泵排水，其二是巡邏。800米深的礦井下，水、火、瓦斯、粉塵、頂板五大自然災害，水排名第一，可見其重要性，總不能因為放假讓水淹了采煤面吧。再說巡邏，就是要求值班人員每班要到各個工作地點轉轉，別讓誰把東西偷了。據說去年過年礦上一個生產區隊就是因為在井下值班巡邏的人員不負責任，不知讓誰把一根長達100多米的電纜給偷剝了，僅此一項，礦上損失幾萬元。亡羊補牢，所以今年各區隊都加強了井下值班人員管理。

隊里每班安排兩個人值班，一個原因是井下不安定因素太多，怕出了事沒人知道，兩個人在一起好相互照顧一下。但現在立冬提出先升井，盡管五子哥心里不太愿意，還是答應了立冬的要求。

立冬走后，五子哥順著工作面往下走，拿著礦燈這里看看那里照照，平日熱火朝天的工作面此刻寂靜無人，五子哥心里有些空蕩蕩的。來到下巷中間泵坑處，五子哥看看泵坑，里面的水不太多，說明上班的人沒有偷懶。五子哥把水泵的排氣閥打開，排出里面的空氣，然后按下開關按鈕，水泵就隆隆地叫了起來。開了不到一刻鐘，泵坑里水就見了底，五子哥把開關關掉，然后順著巷道往外走。

他向外大約走了三、四十米，手中的礦燈猛地一閃，滅了，他叫聲糟糕，又扭了扭開關旋鈕，不亮，他拿著礦燈頭在旁邊的工字鋼輕輕磕了兩下，仍然不亮，五子哥知道這下完了。

沒有礦燈，四周頓時陷入一片混沌，他感到四周好像有無數只魔爪向自己壓過來。怎么辦，怎么辦？他在心里問自己。因為是放假時間，他們現在每天都是在二水平平臺上交接班，如果等下一班人下來，至少在五點以后，還有，就是下一班人下來，往下巷來不來還是兩回事，因為工作面水不大，即使有一班、兩班不開水泵也沒事，昨天他和立冬就沒往下巷來。想到這里，五子哥說，不行，我得走，我不能在這里等。他站起身來，摸著往前走了兩步，只聽“咚”的一聲，安全帽撞在了一根彎曲的工字鋼梁上，他腦袋嗡的一下半天回不過味來，他從地上摸到安全帽，然后戴在撞得發暈的頭上，嘴里罵了聲奶奶的，然后弓著腰繼續往前摸去。

又往前不知摸了多遠，他腦海里突然想到老礦工們說過，這個采煤面采一分層的時候，隊里一個礦工下班時，因為圖省事坐運煤的皮帶被拉到流煤眼里摔死的事，那時候，他還沒參加工作。平時上班的時候人多，他沒想過這件事，今天怎么礦燈瞎了，他會想起這件事。他感到自己的頭越來越大，脖頸后也是涼颼颼的。五子哥想，我這樣摸，不會摸到流煤眼里吧，他感到前面好像有一個人在向他招手。五子哥哥惡狠狠罵了聲，日你奶奶，老子不怕你！

但罵歸罵，其實五子哥心里還是怕得要命，他直后悔不該聽隊長老曹的話過年來加班，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罵自己：膽小鬼，就這還是共青團員呢？人死如燈滅，怕什么呢？但他知道他的心還在揪著，在害怕。小時候在農村打麥場上聽爺爺們講過的鬼故事涌進腦海：說有一個賣菜的老漢，天不明就起來趕集賣菜，當他走到河邊準備洗把臉時，菜筐子里的秤錘一骨碌滾到了河里，秤錘滾到河里后不僅不沉底，反而在水面上來回翻滾，一會兒飄到河邊，一會兒飄到中間，老漢知道是河里的淹死鬼在作怪，他就朝河里吐了一口唾沫，罵了聲日你姐，想騙我上當，老子才不上當呢，你就在河里待著吧，一百年也不得脫生，話音剛落，秤錘就沉到了河底。還有一個，說一個人走夜路害怕，看到前面有一個人挑一副擔子，緊走幾步趕上，走近一看，只看見一副擔子和兩條腿在走路，看不見上半身......

他感到有一股冷汗順著脊梁骨往下淌，奶奶的，我不怕，五子哥給自己打氣。五子哥突然想唱歌：“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隨后又唱：“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

他感到發出的聲音不是自己的。

他繼續往前摸，突然，他感到身后工作面里面好像有一點亮光閃了一下。人在黑暗的環境里對光是最敏感的。他回過頭，看到很遠處有個燈又閃了一下，雖然很遙遠，但他感到應該是一盞燈，大過年的，都放假了，還會有人？他的心又揪了起來......

燈光越來越近，他看清楚了，是一個人，確切地說，是一個礦工，不知哪單位的？有些陌生。只見來人是一副容長臉，大概有四十多歲，走路稍微有些趔趄，好像小時候得過小兒麻痹留下的后遺癥。

五子哥和來人打著招呼，師傅，您好。

那人好像沒有一點吃驚，看了五子哥一眼，我知道你的礦燈瞎了，特來和你作伴。

五子哥一驚，你怎么知道？

那人說，我聽立冬說你還在井下，就來看看。

五子哥說，謝謝師傅，你哪區的，好像有些眼生？

那人笑笑說，我姓張，以前也在這個隊，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你還沒來礦呢。

……

有人相伴的路很短。沒多大工夫，兩人就走出了下巷，開始爬絞車坡。

絞車坡有1000多米長，爬了不到一半距離，五子哥就累，腿像灌了鉛，想說歇歇再走，但看那人沒有歇的意思，就繼續爬。

爬坡的時候，五子哥累得氣喘吁吁，但好像一點感覺不到那人氣喘，甚至連腳步聲也聽不到。五子哥想問，但張了張嘴，沒問。

終于到平臺了，那人說，前面就是大巷了，大巷里有燈，你自己走吧。

五子哥問，咋，你不升井？

那人說，你走吧，我還有事。說完，就順著絞車坡往下走。

五子哥說，謝謝你，張師傅！

那人說，你走吧。

想起剛才在工作面下巷的一幕，這時候，五子哥一刻也不想在礦井下停留，于是，他順著大巷，一溜小跑往井口奔去。

走出井口，看到下一班的田牛和李三。田牛問，大過年的，你怎么這時候才上來？

五子哥說，別提了，在下巷的時候燈瞎了，真他媽的倒霉。

燈瞎了，你咋上來了，摸著上來了？田牛又問。

五子哥說，如果不是遇上那個張師傅，我他媽現在說不定還在下巷摸呢。

田牛說，聽隊長說，今天井下就沒幾個人，隊長老曹還特別囑咐，在井下兩個人別分開，哪來的什么張師傅？

五子哥把張師傅的相貌說了。

田牛有些吃驚，說，你不是說胡話吧。

五子哥說真的。

田牛說，你說的那人叫張福森，可他早都不在了啊。

這下輪到五子哥吃驚了，他說，你說什么？

田牛說，你說的那人叫張福森，他早都死了，就是九四年出事故拉到流煤眼里的那個。

五子哥和田牛、李三去礦燈房查詢，礦燈房女工說，今天全礦共下井17人，你是上來最晚的一個。

后來五子哥又問立冬，立冬說，那天從工作面上來一路連一個人影都沒遇到。

那個人是誰呢？五子哥百思不解。

（責任編輯 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