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二兩

東北人愛喝酒、能喝酒是出了名的。這與東北人體格強壯、性格豪放有關，也與東北人在外面的形象有關。東北人到外地出差，不只是走到哪喝到哪，旅店也好，飯店也好，盛夏也好，嚴冬也好，幾個人吃飯就得一桌子菜，桌上必定有一堆酒瓶子。而且在旅途上也不閑著，在列車窗口，撕著燒雞，喝著白酒的，往往是東北人。高高大大的東北人能喝又愛炫耀，怎能不出名呢。

在東北，喝酒之風縣里甚于市里，鄉里甚于縣里。我認識一個叫劉海的，是土生土長的鄉鎮干部。他所在的鄉地處偏遠的長白山區，交通不太便利，卻又熱情好客，酒風自然很盛。縣里、市里的干部在機關坐久了，很想深入基層散散心，對劉海所在的那個鄉，心向往之，腿卻犯怵。他們每每招架不住鄉里的熱情——要不當場醉倒。弄得死去活來，要不在回來的路上吐得一塌糊涂。劉海的酒量就很大。有人叫他“劉海量”，說的是酒量大，誰也喝不過他。客人酒量再大，他也比客人喝得多。也有人叫他“留二兩”，說的是他從來沒喝醉過。他陪客人喝酒，客人叫他咋喝他咋喝，不管哪個等量級的。直到客人喝醉了，他準能再喝二兩。有這樣一位王牌豪杰，他的同事感到自豪，鄉政府也有幾分榮耀。

平淡的日子過得快，我換了幾個單位，到哪兒都是庸庸碌碌地忙。劉海也不大出門，一晃竟然十幾年未碰面。前些天遇見他時，他的蒼老讓我幾乎認不出他來，讓我吃驚，讓我心疼，讓我盯著他半天不知道該怎樣問候。頭發白了，灰暗的臉上布滿斑駁的血絲，面皮松松地往下墜，眼角擠著彎曲深刻的皺紋，眼下耷拉著兩條眼袋，夾著煙的手不停地微微抖著。吃飯時，他抱歉地說：“老弟對不住了，你自己喝吧，大夫不讓我喝了，高血脂、脂肪肝還是小事，剛查出來的心肌病把我的酒廢了。”我笑著說：“你不用道歉，不必客氣，我道謝還來不及呢，我本來就沒酒量，你不能喝，我也不樂意多喝，揀了個輕松。”我接著問他：“這些年怎么糟蹋成這個樣子了?”他說：“喝的唄。”過了一會兒他問我：“你說我這輩子喝了多少酒?”我笑著望著他，替他算著。“五噸!”他忽地伸出一個巴掌，嗷的一聲，嚇了我一大跳。

“不信吧。我算了多少年多少遍了，一天喝一斤，一年就算300斤，十年3000斤，二十年9000斤，我參加工作34年了，不就有一萬斤了嗎?”

也真是這個賬。不算不知道，一算嚇死個人。5噸酒，淹也把我淹死了，什么肝臟泡不硬，什么骨頭泡不軟。我的酒量不到二兩，5噸酒叫我得喝150年。

“不喝不行嗎?”我問。

“誰愿意喝呢。誰喝酒不難受?誰喝酒不遭罪?可不喝哪中?”他慢慢講開了。

我們這個鄉是最偏遠的鄉，離縣城二百多里，鄉小，又窮，再沒點人氣，那不是弄啥啥不成嘛。

接待成了我們的工作重點。以前到鄉里來的人多，你算算縣里有40多個部門，再加上縣委、人大、政協的所屬部門，再加上企事業單位，還有市里的，還有省里的，上面于根線，下面一根針，都跟我們有聯系。我們每天都得接待，有時一天好幾撥。來的都比我們大，哪個來了我們主要領導都得出面，不出面就是不恭敬。省市主要領導不用說了，不只我們，縣里主要領導也要專程陪著。其實處長、科長更重要，辦什么事他們有實際權力，得加倍小心伺候。若是一般工作人員來，更得重視，要不，不是明擺著打人家臉，瞧不起人家嘛，咱哪是那種人。每天中午必定是要陪客的。我們鄉遠嘛，不少客人當天回不去，晚上免不了也要陪。上班就是泡在酒里。

工作時間要酒肉接待，星期天也斷不了酒。我們鄉雖小，也有1萬戶，我又是土生土長的，幾代人都熟著呢。逢婚遇嫁，我到場祝賀不過是一頓酒，而在人家都是一輩子的事。接到帖子，我能不去嗎?按理說，參加婚宴又不是接待上級，應該輕輕松松的。可是他們見了我，比我接待上級還當回事兒。對我幾分恭敬倒不打緊，我還得恭敬所有長輩呢，那股親親熱熱的勁你要好好領受。鄉親勸酒勸個不停，又知根知底，都知道我有酒量，結果哪個星期天也沒少暍。

若說放長假呢，工作放假了，酒席卻擺上了。鄉里跟城市不一樣，放假隨農時，五一、十一正是播種和秋收的農忙季節，不但不得閑，比平時還要忙。按鄉里習俗，春節這個假期真是很長，從過小年到二月二，足足有40天。鄉里正好40來個干部，一家一天，擺開了流水席。每逢春節，天天不落桌，擺了幾十年了。平時是干工作搞接待，放長假可倒好，就是一件事，赴宴喝酒。過年看看親爹親媽、拜拜岳丈岳母時，老人家要能可憐可憐，只讓喝點稀粥，在炕上躺躺，那可是最舒服不過的享受了。

搞接待就要讓大老遠來的客人滿意。我們鄉里人熱情、真誠，卻總怕陪不好。陪好就是喝好，當東道主的要先敬酒打好底，要時時張羅勸酒，還要不時找角度掀高潮。天天搞接待，來的是朋友，結下的是情誼。可來的也有不是東西的。有的小子來了，橫挑鼻子豎挑眼，口口聲聲要罰款，使粗動橫非要敲竹杠、揩油水不可。我們賠不是，說好話，送上不少土特產，才算對了他的心思。我們不敢得罪他，又不想便宜他，咋整?只好喝酒。那小子酒量不大，不敢喝，我瞪起眼睛：“怎么，瞧不起山里人是不，我先干，我喝一個，你喝一個。”“不行，不行，大哥饒了吧，大哥饒了吧。”狗娘養的實在熊。“我喝兩個，你喝一個。”他推不掉了。三兩的塑料杯，我干了六個，他喝了三個，到底鉆到桌子底下去了。他走了，我在家躺了兩天，當時挺解氣，可也賠大了。

客人陪沒陪好不知道，自己每天都覺得胃里燒得慌。每天只是早晨在家喝一碗稀飯，晚上帶著一身酒氣回來，常常是不脫衣服，栽倒在炕上就是一宿。老婆說，這和分居有什么兩樣?她又氣又煩，又有點可憐，勸也沒有用，罵又不能罵，有什么辦法呢?

怎么樣，我一年到頭緊緊張張的，喝酒就有這么多名目，安排得滿滿當當的，努力了這么多年，說是喝了5噸酒，這話一點沒摻水吧?要是滿打滿算，能有5噸開外呢。

天天喝，鄉里的費用支出怎么辦呢?支出當然得有，但問題不大。當地產的東西能值多少錢。野菜、木耳、蘑菇是從山上采的，雞是放養的，豬是糧食喂的。水庫的魚頂新鮮了，一年四季都能打上來，秋天的林蛙是我們的特色菜。貴一點，但畢竟是鄉里產的。新鮮、無污染是鄉里的招牌。現在社會時興，城里人喜歡，我們算是占了物美價廉的天然優勢。喝的酒只有鄉里產的小燒，放心喝，絕對沒有假酒的嫌疑，有點酒糟味兒更證明是真家伙。這兩年化驗說是鉛的含量多了點，我們天天喝，也沒啥大了不得的。這個別往外說，要喝流行的名酒，鄉里真供不起。

吃不窮。喝不窮，沒有門路才受窮。這么些年，鄉里有了人氣兒，得到上級和各個部門的關照也不少。減點兒稅，添點扶貧款，多建點兒村小學，多裝點兒農電設備，好多好多。直接因為端酒杯而建功的也有幾樁。

你來時看到了，鄉政府上方有個水庫，那是我們自己建的。建起來時是個土壩，需要壘石護坡。閘門不好使，汛期越著急越提不起來，溢洪道也要修，總主要追加資金續建。需要追加的資金不是個小數目，光石護坡就得100多萬。鄉里那點膿水咋能籌夠呢?每年的財政勉勉強強給干部發了工資就空空的了，還有教育、衛生、文化……都張嘴等著要呢。勒緊褲帶籌了幾年，還沒攢夠工程款的一半。水庫下面有200多坰水田，如果沖垮了，我們還得重建，還要花更多的錢。這是我們的一塊心病，只好打起了縣水利局的主意。看上去他們很有錢，請來幾次才知道，其實資金也有限，也要把資金放到吃勁的地方。他們每次來都沒個態度，弄得我們心里一點兒底都沒有。水庫的現狀，續建的意義，鄉里的困難，該看的都看膩歪了，該說的都說絮煩了，那只有喝了。那幾天他們盡看我的表現了，找話茬敬酒，找理由自罰，酒多話也多，也不管什么該說不該說。他們嫌我纏人也罷，煩我這副德行也罷，有一天汪局長終于開口了：“劉鄉長，你別得瑟了，劉二兩也別留了。一杯10萬，干不干?!”天天陪，我自己灌了不少，他又來這一手。既然決戰，我也豁出去了。我站起來，端起酒杯。還好，二兩的玻璃杯。前5杯還順當，一口一杯，沒打奔兒，往下就慢了，一口只能喝半杯。汪局長盯著我，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他媽的也不讓我夾菜緩一緩。我喝一杯，大家數個數。我一口一口接著喝，眼前越來越模糊。大家數到12的時候，汪局長說，“行了，行了，啥也不說了。”不知他是心疼錢還是怕我喝死，夾起包就走了。這酒真沒白喝。120萬資金解決了鄉里的大問題。打那兒以后，不用請汪局長就時常來，每年過年還送我兩瓶茅臺。

我們鄉屬于山區、半山區，在整體上從來沒有大旱大澇，也算一塊寶地。但是，每年汛期的局部降雨也能帶來災害。

有一年，北溝幾小時就下了200多毫米的雨，比一年的雨量還要多。幸虧天氣預報準，鄉里準備充分。黑罐似的天空，一個勁地潑水。我們早就瞄著的韓大娘，住在半山坡的老茅土房里，勸她離開房子到別地兒躲躲，她死活不肯。屋子要塌了我還活個什么勁，反正活了70多歲了，死也要死在老屋子里。鄉干部只好硬把她背出來，不到一刻鐘，“轟”的一聲，山洪就從房子中間豁開了。暴發的山洪來得快，走得也急。天晴了，水退下了，我們一個個臉上難看了。清點一下，一共沖毀了溝邊的7所茅土房和3所磚瓦房。災民在園子搭起塑料棚子當屋子，在空地上支起鍋灶做飯。馬上蓋房，讓災民過冬是當務之急。那時是7月末，東北的冬天來得快，有效施工期也就兩個月，最急的當然就是資金。發生水災的第二天，市縣主要領導就來到現場了。緊接著民政局裴局長一干人馬也到鄉里來了。別看裴局長是個女的，資格老，說話辦事有分量。他們實地調查之后，心里有了譜。晚上吃飯時裴局長開腔了：“咱們都是老熟人，直接來吧。蓋房子需要錢，我們不像水利局那樣腰粗，也不會像姓汪的那樣熊人，可也不能太便宜了你，一杯5萬，6杯，怎么樣?”一聽這話，鄉干部一個個陰著的臉立刻松開了。我騰地站起來，趕緊說：“裴大姐就是……可愛不敢說，就是好，就是好。”一口氣喝了6杯。裴局長笑著說：“暍那么急干嗎?碼著點兒邊就得瑟，這只是我們這些人的初步意見，還要向書記、縣長匯報，還要經上級部門審批，事情成不成，能批下來多少，真是沒準呢，辦不成不許叫屈。”“裴大姐辦事我還不知道?牢靠著呢。憑這么多年的交情，大姐怎么也能辦成。大姐是在存心逗我。來，再滿上3杯!”裴局長咯咯地笑起來，這個女的更厲害。有了這30萬，鄉政府再添點兒，村里再補點，加上個人自籌的，就把災民成全了，過冬沒受凍，舊房換成了新房。不過，我可遭了秧。那些天抗洪受點兒涼，又在酒桌上那么得瑟·裴局長她們一走，我就發燒了，頭疼得像炸開了似的，在衛生院打了3大吊瓶。這是我頭一回喝酒喝進了醫院。人窮了就沒辦法。事情傳出去以后，有的說，辦成那么大的事，住院也值。但鄉親畢竟是鄉親，從那兒以后，本鄉的人再也沒有勸我酒的。

我這一輩子，有那么一次，喝酒喝得文明、有自尊、有品位。

這些年，縣里搞招商引資、項目建設的指標壓得挺狠，讓我們抬不起頭、喘不過氣來。哪個投資商能到我們這個偏遠的山鄉來呢?找個項目比到林子里找棵野山參都難。也是點兒高，我們找不著，人家投資商自己送上來了。他們考察鄉里的石灰巖，如果礦藏規模夠，就投資幾個億建個全省最大的水泥廠。我們見了投資商，比臣民見了皇帝還要誠惶誠恐，生怕不順人家心，仵了人家意。老板只有30多歲，名牌大學畢業，真是個干事兒的料。白天在野外踏勘，晚上在招待所看書，一心研究企業的事。飯兩菜一湯，酒呢，一點不喝。我們一點兒不敢輕舉妄動，硬讓人喝呢，怕人家笑話我們只知喝酒，層次低，加幾個菜呢，怕人家嫌我們浪費。考察論證順順當當，搞了半年多，鄉政府和投資方簽了字。簽完字，我抓住年輕老板的手鄭重地說：“這是鄉里的大事，入鄉隨俗。今天請你喝杯酒。”年輕的老板笑了：“好。”我拿出汪局長給的茅臺，每人斟上一小杯。在我一番恭恭敬敬、客客氣氣的感謝之后，年輕的老板說：“今天簽了字，以后我們就成為鄉親了。感謝鄉里提供豐富的礦藏資源，感謝鄉里提供舒心的軟環境，我們報答的惟一方式就是做大做強水泥產業。”我們講完話，都只抿了一口酒，可是感到順口；他講的不多，可是句句順心。前年水泥廠投產了，市場需求大，企業效益好，我們也借了光，當年鄉財政收入增長了10倍。我喝了一輩子酒，喝酒就是為了要錢，鄉政府的日子還過得緊巴巴的；簽字那天，我們只是端杯表示表示，俺鄉就成了暴發戶。

時興喝酒的年代，我把好身子骨糟蹋在酒壇子里了；現在時尚變了，我也不能喝了。這也算是物盡其材，人盡其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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