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難忘的會面
1978年11月的一天下午,我和鄧小平在總統府的內閣會議室進行正式會談。
他花了兩個半小時談到蘇聯對世界構成的威脅。他說,所有反對戰爭的國家和人民必須組織聯合陣線,同聲反抗戰爭販子。
他全盤分析了蘇聯在歐洲、中東、非洲、南亞和中南半島的行動策略。蘇聯在越南大大占了上風。有些人不明白中國和越南的關系為什么這么糟,中國又為什么必須采取行動切斷對越南的援助,非但不把越南爭取過來,反而把它推向蘇聯。但是關鍵問題在于,越南怎么會在絲毫不符合自己利益的情況下,還要完全傾向蘇聯。這是因為越南“多年來有個成立中南半島聯邦的美夢”。就連胡志明也有過這種想法。中國向來都不茍同。越南把中國視為實現中南半島聯邦的最大障礙。中國的結論是,越南非但不會改變立場,而且會變本加厲地反中國,把大批越南華裔驅逐出境,就是最好的證明。中國是經過慎重考慮,才決定停止對越南援助的。
鄧小平說,今后十年,中國會考慮再把越南從蘇聯手中拉過來,我暗想,鄧小平是從長計議,跟美國領導人的思維方式完全不同。
他說,真正緊迫的問題是,越南可能大舉進攻柬埔寨。中國應該怎么做?接著又自問自答:中國要怎么做,就得看越南這一步走多遠。他一再重復這一點。他說,越南一旦成功控制整個中南半島,許多亞洲國家將失去掩蔽。中南半島聯邦會逐漸擴大影響力,成為蘇聯南下進軍印度洋的環球戰略的一步棋。
晚宴上,我追問道,既然如今泰國首相克良薩將軍已經表明會站在中國這一邊,并在曼谷熱情地接待了他,以實際行動做出承諾,中國接下來會怎么做?他再度喃喃地說,這就要看越南的行動有多嚴重了。
聯手孤立“北極熊”
中國要東南亞國家同其聯手孤立“北極熊”。事實上,我們的鄰國要的卻是團結東南亞各國以孤立“中國龍”。
幾個星期前,就在10月間越南總理范文同到新加坡訪問時,我問范文同,越南會怎么面對海外華人的問題,他不客氣地說,身為華人,應該清楚知道華人在任何時刻都會心向中國,就像越南人無論身在何處總會支持越南一樣。范文同怎么想,我倒不很在乎,令人擔心的卻是他也對馬來西亞領導人說出這一番話之后,可能引起的沖擊。
我追述另一事件,越南駐聯合國常任代表曾經對四個亞洲國家常任代表說過,越南平等對待越南的華裔,這些華裔卻忘恩負義。印尼的常任代表也口口聲聲說越南人對待國內的華裔過于仁慈善良,說越南應該向印尼看齊。我要讓鄧小平徹底明白,新加坡面對的是鄰近國家最直接、最本能的猜忌和疑心。
馬來西亞的馬來回教徒同華人之間,以及印尼人同印尼華人之間,一直心懷猜忌。我國的亞洲鄰國都希望新加坡能夠跟他們站在同一陣線上,不為抵抗蘇聯,而是同中國對抗。
鄧小平的表情和身體語言都顯出他的錯愕。他突然問道:“你要我怎么做?”我吃了一驚。我本來以為鄧小平的態度多半跟1976年華國鋒在北京同我會談時沒兩樣,不會理會我的看法。
鄧小平卻不是這樣。他知道要孤立越南,就不能不正視這個問題。我也就直說:“中國要是能不強調同亞洲華人的血緣關系,不訴諸種族情懷,對華人來說反而更好。其實無論中國是不是強調血緣關系,亞洲各國原住民對華人的猜忌都難以消除。只是中國越是這么毫無顧忌地訴諸中華民族的血緣情結,就越發加深了原住民的疑慮。”
鄧小平只說他需要時間考慮我所說的話。
鄧小平:中國人說一句是一句
鄧小平強調,中國人心口如一,從不隱瞞自己的看法,說一句是一句。朝鮮戰爭期間,中國發表聲明說,一旦美國逼近鴨綠江,中國就不能坐視不理。美國人卻不加理會。在外交政策上,中國人怎么想就怎么說。
他說,中國之所以重申其華僑政策,原因有二:第一,越南的反華行動;第二,基于中國內部的考量,這關系到文化大革命期間“四人幫”的貽害。鄧小平要重新確立中國對海外華裔的立場,聲明中國贊同和鼓勵他們接受居留國的公民權,并呼吁那些希望保留中國國籍的華僑遵守僑居國的法律,同時表明中國不承認雙重國籍。
在柬埔寨問題上,他向我保證,中國的處理方法不會因為蘇越簽訂友好合作條約而受影響。即使越南要求蘇聯聯手威脅中國,中國也不會被嚇倒,更何況蘇聯也不敢明目張膽地招惹中國。他一臉嚴肅地說,蘇聯最終會發現,支持越南是個不勝負荷的負擔。
1979年1月底,鄧小平訪問美國,并在美國沒有承諾摒棄臺灣的情況下,同卡特總統恢復中美邦交。他要確保中國如果采取行動,美國不會同蘇聯站在同一陣線。這正是他急著要訪問美國的原因。
我在香港粉嶺總督府賓館度假時,打高爾夫球,在那兒遇到一位曾經任職于《泰晤士報》的中國問題專家大衛·博納維亞。他認為鄧小平的警告不過是空口唬人,因為蘇聯海軍已駛入南中國海。我說我剛在三個月前跟鄧小平見過面,他絕對是個說話謹慎的人。幾天后,也就是1979年2月17日,戰爭爆發了。(摘自《天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