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日之升,則曰大明
馬可·波羅在游記中寫到:“這里曾是帝都,而現在還依然幽靜美麗。”從中我們仿佛能夠看到,他的那雙藍色的眼睛,深陷在八百年前的眉目里,竟是那樣地滿含著艷羨,也充盈著敬慕,在旅途中一個行將日暮的黃昏,長久地凝視著龍首塬南麓的那片殘垣,而讓他如此深情卻又蒼涼的廢墟就是大明宮。其實,這也是大明宮焚毀了已經三百年的時候,整個世界還對它保有著的一種贊嘆,更是那終于攀爬著走出了中世紀夢靨的歐洲,對盛唐的突然隕滅而發出的一點不可思議的驚疑。在他們的眼中,大明宮就是一幕神話的化身,是一座矗立于東方的圣殿,盡管已了無完形,卻依然透顯著斑駁的美麗。
微雨稀疏的午后,城北一隅的這處皇室禁苑里,剛剛散盡了冬日殘存的素白,又薄沐上了一層回寒的濕涼。我穿過一路拆遷的狼藉,終于在煙塵中接近了那座傳奇的宮殿。眼前,大明宮已經模糊不清了,當然,這并不是因為建筑工地上的塵埃遮蔽了視界,而是因為那千余年歷史的霧障還依然在這里持續地彌漫著。彌漫在天空,彌漫著思緒,也彌漫了這里曾經有過的經歷。
仍是這個季節,也是一樣的日子,中書舍人賈至散朝之后走出了大明宮,與此時的我行走著一條相同的路。他是要回家,而我是想要重新走進盛唐。出宮的賈至攜著一身的欣喜,揣摩出了一首《早朝大明宮呈兩省諸寮友》的小詩。宮門外的我卻是惴惴不安,懷著一腔宛如朝覲般的那種急切的渴念,春寒料峭的日子,竟心生了一些別樣的焦熱。一千年前,他是躊躇而志滿的貴卿。一千年后,我不過只是后世的一個虔敬的遺民。在那個缺少媒體的年代,貴胄的詩作無異于今日網上的熱帖,總會引來了一群無聊的應和,王維就湊了個熱鬧回復道:“九天閭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與我同行的賈至萬萬沒有想到,他的原作多年后已不再被人提起,而王維跟的帖子卻成為了一個昌盛帝都的寫照,成為了大明宮的一種恢弘的寫真。我吟詠著這段激昂的文字,懷著一種對于故都的崇敬,在它坍馳了整整一千一百零一年的時候,前來憑吊那個曾經的盛世。
大明宮原本是李世民為李淵避暑專門修建的夏宮。起初,為求太上皇的永壽安康而取名為“永安宮”。可是,工程還沒建完李淵就駕鶴西行了。有人認為還是名字沒有起好,說劉備敗走白帝城后歸天的地方也叫永安宮,不很吉利。這樣,貞觀九年落成的時候就趕緊又改名為“大明宮”。
“大明”一詞早見于《詩經·大雅》中的《大明》篇,按《毛詩序》的釋意為:“文王有明德,故天復命武王也。文王,武王相承,其明德日以廣大,故曰大明?!蔽木淅镲@然是寄寓著一種期望,當然,也是一種勉勵,更是一種追求。我真的認為,賢德明鑒的太宗就是想要求取這種經意的。因為,在他后來的統治中也的的確確顯示了這種包容和境界。如同未央宮的名字也出自《詩經》一樣,都是以周王的勤政賢明作為榜樣的一種自我的鞭策。
大明宮的來歷還有一個奇異的傳說。初建之時,從工地上曾挖掘出過一面古銅寶鏡,魏征認得是秦始皇曾經用來清除異己的鎮國之寶,叫“秦鏡”。傳說它能照見人體內的五臟六腑,纖毫可見。更重要的是它還能照出群臣的忠奸、國運的興衰。大明宮峻工后,秦鏡就被懸掛在了朝堂上來震懾妖邪,以后也就有了“明鏡高懸”的說法。有寶鏡鎮守,自是一派的正大光明,所以才稱為了大明宮。
如今,五門橫街沒有了丁點從前的樣貌,自強路的兩側盡是擁擠著撲滿煙塵的民居。在這條遠年的御道上,我感受著時光的悲涼,不禁又想起了老白“遙認微微上朝火,一條星宿五門西”的詩句,而宮門里,庭燎的燭光燃盡了。我企圖尋找到當年金水橋頭的蹤跡,但是“行人南北分征路,流水東西接御溝”的風景已難以尋覓,宮墻下的河水干涸了,趕朝的鸞聲也不再將將。雖然大明宮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恢弘,可是作為一種文化的符號卻依然響亮。今天的我們,開發的不必是它的宮宇,而是要留存住它千年的空曠,我們需要在這種空曠中填補上那種缺失了的豪氣,樹立起一種勤勉的精神,讓它成為今生的激勵,重拾這個城市的信心。
如日之升,則曰大明。今城北,夜未央。
一路嘆息
《大明宮詞》中曾經多次提說到了玄武門,而今天,城北之北的玄武路上,已經尋找不到了那座宮門丁點的遺痕。赭褐色的高墻早就了無了一絲的殘跡,但眼前卻似乎仍然矗立著一堵永遠的屏障,遮蔽著那個遠古的傳奇。耳邊的微風,仿佛攜著陣陣悠悠的絲竹樂音,從高墻內的歷史深處漫出,吹落了昨夜的一個殘破的舊夢。
玄武是一種黑色的龜蛇,代表著二十八星宿的北方,而星宿又對應著王朝的帝都,所以,宮城的北門就叫玄武門。長安是一座座北朝南的目字形城垣,皇宮靠北,玄武門外就是一片園林,再沒有了其他的護甲圍欄,所以這里一直都是御林軍駐守的重地,也自然地肯定成為了權力爭斗的要點。因此,大唐王朝近三百年的時間里,在李氏家族內部的皇權爭逐中,就發生過多次的“玄武門事件”。由于大唐初期的政治中心在太極宮,而到了高宗以后又遷移到了大明宮,兩座大內都位于城垣的北緣,分別各設了一座通達北苑的宮門——玄武門,所以,相同的事件,卻并不一定都發生在相同的地點。
唐高祖時期,太子李建成和齊王李元吉與秦王李世民之間在繼承權的問題上發生了尖銳的矛盾,而且愈演愈烈,并終于發展成為了一種生死的對峙。一個夏日的黃昏,秦王得到了一封線人的密報,稱太子與齊王要當晚進宮面圣,極其疑似是要加害自己。此時的危難已然是如箭在弦,秦王思忖再三后方才拔出佩劍很下了決心,一不做二不休。在生死存亡的緊急關頭,李世民當即搶先在太極宮的玄武門設下伏兵,射殺太子血刃了齊王,用武力斷然扭轉了危局,也控制了朝廷。此后不久,李淵就在強權的緊逼下,迫不得已地禪讓皇位退居了二線。
武周時期,曾一度遷都洛陽,直到二十多年后才又回到長安,這時的大明宮已在高宗時擴建的極其華貴,而宮室又處于龍首的高處,能夠極盡天子傲視朝臣的威儀,所以女皇就落駕在了這里。雖然,武則天“上乘貞觀之治,下啟開元盛世”,使大唐的國力得到了持續的發展,但是,她任用酷吏,寵信二張,也引起了眾卿的不滿。當她垂暮之年來臨的時候,昏花的老眼已經辨識不清了時局的權重,宰相張兼之就借機逐漸發展了起來。當他終于攢足了抗衡的臂力的時候,便潛入大明宮的玄武門,沖進內苑殺了張昌宗和張易之,并以武力相逼迫使武皇退位,擁戴中宗李顯重新復位,讓皇權又一次回到了李姓的手里。
中宗自小仁厚懦弱,作為男人他缺乏果敢,而作為皇帝又更少了一些狠勁。他忌憚骨肉相煎,根本就不喜政事,一切朝務都任由內室協理,整日里沉溺于詩文酒色之中。而韋后和安樂公主卻深知缺失了權柄的悲涼,她們惟恐皇權旁落,竟置親情和禮制于不顧毒死李顯,企圖效法武則天執掌大唐。臨淄王李隆基覺察后,果敢地率領御林軍又從玄武門殺進皇宮,鏟除了韋后和她們的那幫還羽翼未豐的黨羽,在太平公主的號召下,又恢復了睿宗的帝位,而李隆基也因平叛有功被封立為太子,這樣才有了后來的“開元盛世”。
門里門外,江山便是幾經的更迭易張。而如今,玄武門內的大明宮在西安百姓的眼中,已經僅僅只是一個街辦的地名,遠古的記憶都已模糊不清,所知的不過也就是太華路與北二環交接的這個區域,倒成為了建材市場的一個代稱。我企圖從人跡中尋找到遠古的影子,但是,一切都消失的沒有了丁點的蹤跡。眼前,太華路的兩側擠滿了經營裝飾裝修材料的門店,周圍先前的工廠都改建成了市場,僅有的一點農田也開發成了商鋪,一街連片的興隆。而這種繁盛的囂鬧,卻侵擾著已經沉靜了的歷史,嘈雜的市聲也湮沒了曾經的光輝。但是,當又一輪北城改造啟動的時候,我們還是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這里。我們一定要為歷史留下足夠的空間,雖然古老的皇都已經遠隔千年,可是那個盛世的功業卻應該仍然不可侵犯。我們能夠接受它的空曠甚至凄涼,但卻實在是難以忍受對它的無知和冷漠。
我從太華路拐進玄武路,竟仿若從世俗的大明宮街辦一下子又回到了遠年的大明宮故宮。在玄武路上從東走到西,又從西再走到東,企圖用腳步丈量出那個時代的寬度,還有歷史通往了今天的距離。我佇立在墻外往深宮里探望,再把凝視的目光從千年前收回到身旁。一幕幕高墻內的金戈爭鋒,一聲聲穿越時空的歷史嘶鳴,一頁頁翻過的城北舊事,無不讓腳下屐痕深刻的路面背負著陣陣凝重的嘆息。我似乎仍能感到,這里依然彌漫著遠古的血腥,裹挾著肅殺的氣息,落灑著時光的沉重。天邊,殘存著一抹褪色的晚霞,沒有了絢麗,卻深藏著一種懷舊的質感,仿佛遠古凝固的視頻,展演著日月斑駁的投影。
遙遠的鄉情
前往伊梨時途徑小鎮屯麻札,一個偶然的安排,在一個叫做哈力餐廳的路邊小店用餐,竟讓我意想不到地完成了一個長久的期盼。
席間老板娘端上了一份烙餅,這本是關中一種最為普通的食品,我卻從中品出了兩千多年前的余香。烙餅呈半圓球狀,叫做“鍋盔”。我急問老板娘是哪里人氏,老板娘說是本地人,這令我很是錯愕。當我急速的尋找著她們可能落腳邊陲的因由時,她卻馬上又告訴我,她的先祖在陜西,讓我疑惑頓解,而從她的話語中到也聽出了少許夾雜著的鄉音。
相傳秦始皇橫掃六國后,劫掠了各地的寶物,并用強權統一了貨幣,使得國庫充盈,便進而開始大興土木。幾乎同時動工了三大工程:秦陵、阿房宮和萬里長城。共征發勞役一百余萬人,使得全國的勞動力頓時捉襟見肘,以致遠赴邊塞的軍隊的后勤保障也受到了嚴重的影響。戌邊的士兵只能定期從軍需處領到少許的面粉,但沒有伙夫和鍋灶,無奈中便借用自己的頭盔來烹食。不知是誰,偶然發現可以將面粉和水后放入頭盔進行燒烤,加工成外酥內香的美食,才化解了當時的困局。以后,逐漸改良、發展,成為了秦人特有的一種面食,被邊卒們傳為“鍋盔”,并一直保留了下來,只是現在的形狀與當初已相去甚遠。不知從哪個世紀起演繹成為了一種厚寸許、大尺余的圓餅,還以“鍋盔像鍋蓋”的美譽奪得了“陜西八大怪”的殊榮。而今天吃到的鍋盔竟還是兩千年前的形狀,就仿佛少小離家后老大才還的親人,讓人有種遙遠的相識和未曾謀面的熟知。 “鍋盔”的創制,不僅解決了士卒的溫飽,同時還開創了以炊具為食物名稱的先河。今天的鍋盔,可是那昨天孟姜女夫君的主食,兵馬俑們每餐的佳肴,秦始皇祭岳時旅途的必備呢。
這個傳說,至今并沒有經過專家們的縝密考證,但它所富含的文化背景卻也揭示了那個時期的一段歷史傳奇,而今天的發現,更是增添了這段遺事的一個新的注腳。像這樣的注腳,在我們的行程中又豈止僅此一件,馕的來歷就也很有一些淵源。
絲綢之路開通后,西域異族的土特產品、農牧作物和民俗文化傳入中原的同時,隨著駝隊也將他們的飲食習慣帶到了長安。他們喜歡吃肉時就著餅,簡捷而實在,漢人便很快接受了這種飲食方式,并因胡人喜食而將其稱為胡餅。胡餅就是一種用面粉調揉后炕烤的干糧,耐食用又便于攜帶,還能夠儲存,真可謂是當時居家旅行的最佳必備,得以廣泛的流傳普及。后來發現,胡餅因較干,更易于同湯食配用,幾經改良后便慢慢地演變成了具有中原風格的湯餅。隨著時間的流失,一代代的傳續,湯餅已念轉成了饦餅(也叫馎饦)。而由于傳統上那種根深的喜愛,在如今的西安又賦予了一個“饦饦饃”的昵稱。又或是因其源自于西域,所以還一直為回回所獨享,漢民烙制的卻被叫做了燒餅,是否這也正是回人的祖先為我們引進的美食呢?不知何時,湯餅隨著長安的商隊伴隨著絲綢、瓷器又帶到了西域,“湯”便在一路的方言與發聲方式的改造下,在蔥嶺以西被稱作了“tonm”(音),又經地中海的洗禮和阿爾卑斯山的改造以及大西洋海水的浸染便演化出了“tart”的果餡餅,并派生出了意大利的比薩,而在新疆邊陲,則念轉成了馕。馕,從根本上說應是由西域舶來而又返銷回去的一個結果,就如同今天“家私”的稱謂,只是“家私”卻是一種出口后又轉了內銷的產物,不過都是一種經濟的強勢在文化領域的反映罷了。馕與鍋盔一樣,是歷史給予我們的遺存,也是一道隱現于生活中最容易被忽視的人文風景。它們既是歷史的見證,同時還在繼續演繹著新的歷史。
告別小鎮時,我在心里默默地給店家的大嫂行了個禮,為漂泊在外的這些遠方的鄉親,為他們與我們曾經共同擁有的過去,為他們還依然保留的鄉音,更為他們一直傳承的這種黃土地上的遺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