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以韓愈與孟郊為代表的韓孟詩派,是中唐詩壇的一枝奇葩。但是,他們的詩在表現“奇”這一共同特征時又是有明顯區別的。但目前很少有人深入研究二人在詩歌特點上的這些不同,特別是在其詩歌最大特點“奇”的方面,研究得還不夠充分。文章從取象、意象構思、形象傳達、總體風格四個方面擇其主要特點來說明韓、孟詩作的“奇”之不同。
[關鍵詞]韓愈詩 孟郊詩 “奇”
以韓愈與孟郊為代表的韓孟詩派,是中唐詩壇的一枝奇葩。韓、孟詩以崇尚雄奇怪異之美而著稱。但是,他們的詩在表現“奇”這一共同特征時又是有明顯區別的。韓愈才力宏大,其詩意象構思的怪奇中透露出雄奇的風格特征,而孟詩孤寒苦澀的意象組合更多的是詩人煉字造語的險奇和新奇,這一差別在他們詩歌創作后期表現得更為明顯。但是,目前很少有人深入研究二人在詩歌特點上的這些不同,特別是在其詩歌最大特點“奇”的方面,研究得還不夠充分。下面,我從取象、意象構思、形象傳達、總體風格四個方面擇其主要特點來說明韓、孟詩作的“奇”之不同。
首先,在取象方面。韓詩取象之奇側重于“怪”上,韓詩中常見的意象有蛇、鼠、蛟龍、猩鼯,等等。這些意象要么是現實世界中存在的令人望而生畏的生物,要么是神話傳說的并經詩人加工或詩人杜撰出的恐怖形象,具有生僻、奇怪的特點。詩人正是抓住“怪”這一特征,營造出恐怖的氛圍,讓人讀之生畏。《陸渾山火一首和皇甫湜用其韻》一詩中,描述山火的猛烈和飛禽走獸四處逃竄的景象:“虎熊麋豬逮猿猨,水龍鼉龜魚與黿,鴉鴟雕鷹雉鵠鹍,燖炰煨爊孰飛奔。”韓詩中許多“怪”的意象,在前人詩中是極其罕見的。再如,《永貞行》云:“湖波連天日相騰,蠻俗生梗瘴癘丞。江氛嶺祲昏若凝,一蛇兩頭見未曾。怪鳥鳴喚令人憎。蠱蟲群飛夜撲燈。雄虺毒螫墮股肱,食中置藥肝心崩。”詩人無罪遭貶的身世際遇,使他長期處于一種壓抑的苦悶中,只能借搜羅奇語、雕琢詞句來紓解抑郁之情。詩人利用這些生僻的意象給人天然的孤高、陌生、恐懼的心理感受,再配以奇特的想象和生僻的字眼,構成了一個個驚心動魄的意象。
不同于韓愈生僻、奇怪的意象,孟郊在取象方面表現為寒苦、瘦硬的特點。孟詩中常見的意象有“老蟲”、“冷露”、“峭風”、“商蟲”等。這些意象之奇在于“險”,既不使詩傷于艱澀拗口,又于奇中見妥帖。詩人偏愛這些意象,其中融入了詩人孤寒苦澀的心理感受和貧病交加的現實狀態。這些意象組合在一起,形成凄清、寒苦的氛圍,給人寒冷、孤苦的強烈感受。在這方面,組詩《秋懷十五首》堪稱代表:“冷露滴夢破,峭風梳骨寒。”(其二)“孤骨夜難臥,吟蟲相唧唧。”(其一)“老骨懼秋月,秋月刀劍稜。”(其六)“霜氣入骨病,老人身生冰。”(其十三)詩人身病體弱,瘦骨嶙峋的形象在詩中十分突出,讓人真切感受到這個“哀哀孤老人”的凄涼晚景。韓愈評價孟詩:“東野動驚俗,天葩吐奇氛……險語破鬼膽,高詞比皇墳。”(《醉贈張秘書》)很能概括孟詩“險”奇的特點。
其次,意象構思方面。韓詩想象力豐富,善于運用聯想、想象、類比等方式將事物的特點淋漓盡致地表達出來。因此,在形式上,韓詩多運用賦的手法表達。運用排比鋪陳的方法將事物的特點說透、說盡,不留余地,力盡窮形盡相,不吐不快。《陸渾山火一首和皇甫湜用其韻》:“山狂谷很相吐吞,風怒不休何軒軒,擺磨出火以自燔,有聲夜中驚莫原,天跳地踔顛乾坤。赫赫上照窮崖垠,截然高周燒四垣。神焦鬼爛無逃門,三光弛隳不復暾。虎熊麋豬逮猿猨,水龍鼉龜魚與黿,鴉鴟雕鷹雉鵠鹍,燖炰煨爊孰飛奔……”詩人極富想象力,描寫火借風勢恣意蔓延,燒得天昏地暗、顛倒乾坤、神焦鬼爛,飛禽走獸無處藏身。詩人極盡鋪排之能事,把火場的態勢寫全、寫盡、寫透而后止。運用賦這種形式將詩人窮形盡相之意表達透徹。正所謂“字向紙上皆軒昂”是也。然后人對此頗多非議,“盤空硬語,須有精思結撰。若徒撏摭奇字,詰曲其詞,務為不可讀,以駭人其目,此非真警策也。”(趙翼《甌北詩話》卷三)認為韓詩只是堆積奇事奇物,而沒有用精密的構思將其連綴,此類詩算不上是好詩,切中其詩弊端所在。
孟郊缺少韓愈那種雄渾的氣度,亦不如其才力宏大,因而在構思方面難以達到韓詩想落天外的雄奇境界。但孟詩的魅力在于通過精心結撰,巧妙構思,借助意象的奇特組合達到構思新奇的特點。《秋懷》其十二:“商氣洗聲瘦,晚陰驅景勞。”“商氣”能將聲音洗瘦,不可謂不新奇。詩人經過精心錘煉,將原本沒有關系的意象整合成一體,妥帖的同時又賦予詩句作者個性風格的烙印。在比喻方面,詩人將兩個或幾個外表不相關聯的事物作比,使人感到生新瘦硬,不合常規。比如,“老骨懼秋月,秋月刀劍稜。”(《秋懷》其六)這句詩寫了窮困潦倒的詩人在貧病交加的情景下抬頭望月時的感受,月光就像刀劍一樣剜割著詩人的心。詩人準確捕捉了這一剎那的感受,由此形成一種新奇的比喻模式。詩人如此作比,有利地啟發了讀者的形象感,能夠更準確、深沉地表情達意。“孟郊詩騫澀窮僻,琢削不假,真苦吟而成。”(《臨漢隱居詩話》)“其詩高妙簡古,力追漢魏作者。”(費袞《孟東野詩》,《梁溪漫志》卷七)其風骨亦為前人贊譽。
再次,形象傳達方面,韓詩最突出的特點是以文為詩,在詩中運用拗句制造不和諧,甚至生造詞語來破壞詩的整體感。這也是他的詩“奇”中又透著“怪”的表現。《嗟哉董生行》:“壽州屬縣有安豐,唐貞元時縣人董生召南,隱居行義于其中。”沈括說:“韓退之詩,乃押韻之文耳。”的確,這首詩并不好,但并不是說“以文為詩”就做不出好詩。如《山石》“山石犖確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梔子肥。僧言古壁佛畫好,以火來照所見稀。鋪床拂席置羹飯,疏糲亦足飽我饑。夜深靜臥百蟲絕,清月出嶺光入扉。天明獨去無道路,出入高下窮煙霏。山紅澗碧紛爛漫,時見松櫪皆十圍。當流赤足踏澗石,水聲激激風吹衣。人生如此自可樂,豈必局束為人羈。嗟哉吾黨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歸。”集中體現了韓愈把古文手法應用在詩歌中的創舉,也就是通常說的“以文為詩”。由于運用得當,把握住了恰當的“度”,仍舊是好詩。此詩除結構上的起承轉合外,古文手法在其中還體現在散文句式和引入議論兩個方面。如最后兩句:“嗟哉吾黨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歸。”“嗟哉”是虛詞,一般在散文中運用表達一種感嘆的語氣,把這種句式移植到詩歌中,加強語氣的效果更為強烈。而最后一句中“安得”是一個表判斷的詞,可見這是一個議論句,詩作中很忌諱用議論,往往會沖淡詩味,而這句用“安得”二字,意義和情感表達恰到好處,既沒有減弱詩的文采,又符合詩的規定特征。由上可見,這首詩是成功的作品,不能目之為“押韻之文”。比較于前面的《嗟哉董生行》,《山石》同樣摒除了對句、律句,同樣以虛字入詩,但是仍按詩的語言規范句法,使作品既有詩的韻味,又有散文的流動、瀟灑。“既有詩之優美,復具文之流暢。”(陳寅恪《論韓愈》)“長篇敘情事,無對偶,而不覺其冗漫,此見筆力。”(嚴虞)的評價是很準確的。韓愈繼承了杜甫“奇怪”的方面而將其推至極致。他把古文的章法,主要是謀篇布局、結構,以及古文的句法,包括語句的平直淺白、平鋪直敘、以虛字入詩等引入詩中,打破古詩含蓄蘊藉的美感。
孟詩亦缺少言外意,但以“平易見奇險”而區別于韓詩的“怪”奇。孟詩運用平凡的意象和平易樸實的語言營構成險奇的詩句。比如,《答友人贈炭》中有這樣一句:“吹霞弄日光不定,暖得曲身成直身。”冷得彎曲的身體因炭火的溫暖而舒展開來。詩人依自己的情感邏輯馳騁想象,以主觀驅使客觀,以大膽的狂想取勝。再如,《借車》:“借車載家具,家具少于車。”詩中無一句不是生活中的平凡意象,表面平淡的內容實質“奇險”令人震驚。“家具少于車”突出了孤苦、貧寒的家境。以上兩首詩,既不假藻飾,也不用典故,只運筆一勾,即能窮形盡相,準確地表情達意。許彥周評價孟詩:“蓋能殺縛事實,與意義合,最難能之。知其難則可與知論詩矣。此所以稱孟東野也。”(《彥周詩話》)“殺縛事實”可看做對孟詩形象傳達方面“險奇”的概括。
此外,孟詩用語“險”奇,峭直、險峻,讀來猶如危峰孤聳,奪人心魄。韓愈說他:“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薦士詩》)錢振鐄說孟郊“用字奇老精確”。(《摘星詩話》)的確,他常常能把對客觀事物最深切的感受和認識,用最平凡的字、詞形象生動地表達出來,做到“平字見奇,常字見險,陳字見新,樸字見色”(東方樹《昭昧詹言》)“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游終南山》)在他筆下,終南山高大險峻,似乎把天地之間都“塞”滿了,日月也仿佛是從石上生長出來的。僅一個“塞”字,就把終南山高峻突兀的景象和雄偉磅礴的氣勢形象地展現在人們面前。洪亮吉評價說:“游山詩能以一兩句隱括一山者最寡。孟東野《終南山》云云,可云善狀中南海山矣。”(《江北詩話》卷四)。
最后,詩的總體風格不同。韓詩氣勢雄渾,酣暢淋漓,有種狠重粗豪的力度。所謂“豪俠之氣未除,真率之相不掩,欲正仍奇,求厲自溫。”(錢鐘書《談藝錄》)在怪的意象組合、構思中透露出雄奇的風格特征。此外,韓詩有不吐不快的氣魄,他要把意思說得十分透徹,把感情表達得淋漓盡致,而借此抒發心中的郁結之氣。
而孟詩“讀之令人氣塞”,不同于盛唐雄渾開闊的氣勢,結合清寒苦澀的意象以及奇特的組合來抒發貧病交加、郁郁不得志的氣悶。他的詩風格偏于奇險、新奇,向著清寒苦澀的路子發展。前人指出孟詩缺點:“其辭意傷于晦澀,無盛唐大家雄渾蘊藉之風,亦器量使之然哉!”(強晟《孟東野詩集序》)是很中肯的。“食薺腸亦苦,強歌聲無歡。出門即有礙,誰謂天地寬?”(《贈崔純亮》)“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登科后》)出門有礙也會影響詩人的心情,榜上有名也足以使他“得意”。可見,詩人的快樂取決于現實的滿足,他的痛苦也因現實的遭遇而發。孟詩缺少對現實的超越精神,總是被其牽著鼻子走。對比李杜“詩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李白《秋浦歌》)“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杜甫《旅夜書懷》)讀之心胸坦蕩,胸次浩然,那種蔑視苦難的瀟灑和快意,正是孟詩所缺少的。
韓愈的詩奇怪的意象之中孕育雄渾之氣,宏闊的詩篇構架之上不掩盛唐遺風。韓愈在追求表現奇險怪誕這一審美特征時,偏重于意象選擇的怪奇,在構思和整體風格上側重于雄奇狠重的詩風。這與韓愈宏大的才力以及極力要抒發郁郁不得志之感和發泄壓抑的苦悶有關。孟郊不如韓愈才力宏大,而坎坷的遭遇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他的視野。他詩中的苦澀都來源于現實生活的貧病交加,他詩中的得意也同樣來自于現實的發達。孟詩意象的清寒苦澀,孟詩語言的老練瘦勁,更加反映出他詩險奇和新奇的特點。
韓、孟二人作為韓孟詩派的代表人物,他們在杜詩開辟的“奇”的道路上繼續探索,形成了各自不同的風格特征。韓愈、孟郊在詩歌奇險生新方面探索出的新路,對后世的詩歌創作產生了重大影響。特別是宋詩在面對唐代難以逾越的詩歌高峰時,韓孟另辟蹊徑的創作思路和奇險生新的風格特征都給了宋代詩人很大的啟示,而宋人也正是在這些方面勝過了唐人。
(作者單位:黑龍江伊春職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