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來沒有覺得太陽如此明亮刺眼。
鉆出漆黑的巷道,一步三踉蹌的他,不得不伸出黑乎乎的手在眼前遮擋。然而,重生的喜悅讓他迫不及待地站在烈日下,一遍遍告訴自己:我還活著。
沒有人知道他還活著。
那天,他和工友正在井下的工作間忙碌著,突然一股強大的氣流從巷道深處襲來,隨之是一聲悶雷似的巨響,以及迎面打來的水。瞬間,他們就被水浪卷走了,而他,也很快失去了知覺。
沒想到還能再一次醒來,周圍已經沒有一個人,水位在緩慢下降。他知道自己活了下來,可是,哪里才是生的出口?他一點點摸索著尋找著,像在地獄里穿行。終于在11天之后,又饑又渴、衰弱無力的他見到了一絲人間的光明。
井口處有別人丟在那里的糧食和水,他狼吞虎咽地吃了,然后找個附近的水管洗洗身子,就趕緊往家走。歸心似箭,他的心里全是老婆孩子父母親人。是呀,這個時候他們還不一定傷心成什么樣呢。
然而路上,卻聽到有人大著嗓門議論:這次礦難死了的礦工家屬運氣好哇,政府逼著礦主給每家賠20萬元呢!
20萬?他的身體一激靈。一直以來,冒著生命危險、累死累活地干,每月也不過屈指可數的那點兒錢。他以為自己天生卑賤,卻從沒想過,自己的這條命也能這么值錢。
錢可是個好東西,有了錢就可以想要什么買什么。以前就因為沒有錢,老婆連件像樣的衣服也沒有,孩子看著別人吃零食在旁邊流口水,自己這個頂家的男人心里有愧呀!現在有了20萬,他的家人就可以過上好日子了。
想到這些,他牙一咬、腳一跺,決定將錯就錯,隱姓埋名遠走高飛,就讓所有的人都當自己已經死了吧。
這一“飛”就飛走了一年半。才知道活死人也沒那么好當。繁華都市中四處打工的他,苦累都可以扛,最怕的卻是路過街邊的公用電話亭。因為每一次,他都想沖進去,撥通那個熟悉的電話號碼,聽聽家里人的聲音。
可是每一次,他都克制了自己。20萬哪!他不能毀掉家里人剛剛過上的好日子。
一年后,他終于攢夠了錢做了整容手術,終于可以回家了。
可是,當他興致勃勃地踏進家門,并且解開上衣,終于用兒時的疤痕向妻子證明了自己的身份時,他卻沒有在妻子眼中找到驚喜,相反看到的卻是滿面怒容。妻子罵道:“你真沒良心哪,你知道自己裝死給家里帶來多大的打擊嗎?”
原來,他遇難的噩耗,讓老母先哭瞎了眼睛,隨后含悲去世;讓老父急火攻心,病癱在床。至于那20萬的賠償金,早已所剩無幾,大部分都交了醫院的治療費。
原來他以為錢是萬能的,但它并沒有讓家人過上富足的生活,也沒有帶給他想要的幸福。
有價金錢,無價愛。他是真的糊涂哇,用自己的命換來20萬,就滿足了。哪里知道,父母妻兒們就算挨窮受苦,也只要他活著,一家人守在一起過粗茶淡飯的日子,平安終老。
窮,也不該自貶身價。因為再微不足道的生命,在愛你的人眼里,也是無價可估的,何止區區20萬!
(張杰摘自《婚姻與家庭》鄭辛遙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