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后,我也搞點小收藏,都是些百姓家常見的東西——炒菜鏟、舊飯盒、舊本、家信、半導體、足球等等。體積不大,占地不多,故事不少,意義不小,每件東西都是一篇老北京人的生活日記。
一張舊發票
母親是個普通的家庭婦女。她去世后,我在整理遺物時,意外發現一張1954年3月19日由玉興成煤鋪開出的北京市座商統一發貨票。寫著“二條(宣武區棉花下二條)10(號)和元煤 100(斤)10.400元”。
這樣一張不起眼的舊發票被母親整整保存了31年。票據上除印有“本發票系北京市人民政府稅務局監制不準仿印”外,上方還印有一行醒目的字:“買貨須取得發票,賣貨須開給發票,這是愛國主義具體表現”,這是為什么呢?父親幫我解開了這個謎——
上世紀40年代,我出生在宣武區棉花下二條胡同10號。說起我的出生地還有些來頭呢。據史料記載,后人為紀念秦良玉(擊退女真人對京師進犯的“白桿軍”女首領),稱其駐扎的地方為“四川營”。兵士在駐扎期間曾利用訓練之余,就地種植棉花。棉花諸巷因此而得名。
上世紀50年代初,我正上小學,趕上了轟轟烈烈的“抗美援朝”“三反五反”運動。我當時所在的正義小學,每班都要寄慰問袋。那一封封稚嫩的筆跡寫下的信,裝滿我們對前線上那些爬冰臥雪,抗擊美帝侵略的志愿軍叔叔的深切問候。但是當時也有一些黑心肝資產階級不法分子扣發志愿軍醫藥器材,把過期的藥棉、失效的盤尼西林賣給志愿軍,引起全國人民的憤怒,以至1951年底開展了一場“三反五反”運動,對違法的工商戶分別作出處理。聯想起當年我們學校女生跳皮筋的童謠里都帶有政治色彩——“猴皮筋我會跳,三反五反我知道:反貪污,反浪費,官僚主義我反對,反行賄、反偷稅……”所以當時在發票上注有“愛國主義”等字樣也就不足為奇了。
母親沒什么文化,但非常細心,像發票、工資條這類并不值錢的物品她非常注意收藏。她認為這些東西平時倒沒用,萬一趕上煤鋪搖煤球時,黃土加多了,質量不好說理時,總得留個憑證。
父親的舊飯盒
父親去世后,留給我們的遺物并不多。我至今仍珍存著他老人家用過的一個以前老鐵路工人常用的飯盒,和一把他當年繪圖時用過的圓規。
父親曾為我們廠畫過一張平面圖,得到我同事們的交口稱贊。他生前就是個經驗豐富的鐵路勘測技術人員。
記得有年夏天,我在劉家窯看到測繪局的幾個同志因修地鐵5號線,馬路拓寬在搞平面測量,看得入了迷。讓我回憶起9歲那年,父親在豐臺區西道口勘測,由于突擊完成任務,星期天便騎自行車帶上我和測量工具到達勘測地點。當時我的身高不足1.4米,瘦小的身材抱著又高又大的標尺,當上了臨時測工。父親從測量儀鏡頭里觀察到標尺東晃一下,西晃一下,始終穩定不下來,最后無奈地說了聲:“回去吧。”任務雖未完成,父親卻在豐臺一家飯館里,獎勵我吃了一碗至今難忘的香噴噴的豬肝炒面。
父親當時經常出差,野外勘測非常辛苦。記得過去有個順口溜:“遠看像背炭的,近看像要飯的,走到跟前一瞧,是個搞勘探的?!蔽腋赣H也是這樣,臉曬得很黑,衣服被樹枝、草刺剮得破破爛爛,餐風露宿,手腳患凍瘡后留下永久性斑痕。
父親生前有三個心愿未能實現。一是沒能與闊別40年的去臺灣的親弟弟重逢;二是始終未能見到解放前他掩護過的一位做地下工作的老同事;三是沒能加入黨組織。有一天,老人家告訴我,他晚上做了個夢,夢見他入黨了,戴著大紅花,大家把他推上臺去,讓他講話,他扭扭捏捏挺不好意思,一樂,笑醒了。
臺灣叔叔想北京
我保留有67封臺灣叔叔的來信和一張“根連根”照片。我叔叔是半個世紀前從北京去臺灣的。1988年首次回大陸探親。我們一起朝拜祖墳,登八達嶺長城,游十三陵、頤和園,逛東華門夜市……他老人家高興之極,開心之極。我們拍了不少照片,但最珍貴的一張要數我們在十三陵那株盤根古松“根連根”下的留影。叔叔回臺灣后寫信給我們說,每至夜半無法入眠時,便取出在大陸拍的照片,聊以慰藉。
叔叔同我講過:“大陸人叫我們臺胞,臺灣人稱我們為外省人,不僅聽著別扭,還弄得我們沒籍貫了。我就對臺灣人講,我的籍貫是北京,我還是個老北京。”叔叔的話一點兒不假。我家祖輩幾代全在北京,叔叔從小生長在北京,提起過去老北京那些事兒,我比他可遜色多了。
有次我告訴他北京電視臺有個“什剎?!睓谀?,經常播出老北京習俗,一下子勾起了他對童年的回憶,寫了好幾封信向我描述,“小時候,胡同口有個老頭擺個推車,車中放有火爐,爐內烤著香甜的白薯。有時老頭還叫喊‘烤白薯哦好熱乎……’招來買主。市場的道邊有賣切糕、炸糕、灌腸、炒肝、豆漿、豆腐腦、驢打滾、艾窩窩的。推著車子的叫賣‘脆瓤兒的新落花生喲,半空兒多給……’‘管打的包了圓兒的西瓜……’還有沿街賣電燈泡的、鋦碗的、磨刀的、賣砂鍋的,挑著挑子賣瓷碗的,老婦人背著籠子用舊東西來換洋取燈的,打小鼓收破爛的、賣王致和臭豆腐的、賣爆米花的。一到晚上有賣炸丸子、炸豆腐、羊頭肉、飛鹵雞、餛飩,吆喝‘賣水蘿卜賽梨的’……”多像一幅生動的老北京民俗畫!
如今他老人家已到耄耋之年,病魔纏身,但只要談起老北京習俗和故鄉的變化,如兩廣馬路展寬并將建成全市最長的步行街,玉淵潭至頤和園可乘船游覽,他便立刻精神煥發,仿佛有說不完的話。長途電話打半個小時依然舍不得放下電話。
我們還經常在跨越海峽的電話里聊麻豆腐和豆汁兒呢。他講:“麻豆腐用牛油炒,用黃豆芽當配料,味道鮮美令人垂涎。還有豆汁兒,我走過大江南北,僅北京人喜歡此美食。冬天喝熱豆汁配辣咸菜,熱乎乎得非常過癮。小時候,順治門臉兒有一家豆汁店。我們一群小孩子進店拿起水舀子喝半舀子不要錢,但只能在店中喝,不能帶走。來臺灣時,一條街上也有一家北京人賣豆汁,但味道不正,很少人買,沒多久就關門了?!彼f還想在有生之年回北京看看,吃吃北京的小吃,問還能不能喝到豆汁兒吃上焦圈?我告訴他,小吃店、小吃街、小吃城……能吃到的地方和品種多得很吶!
多年來,通過幾十封信和幾百個跨越海峽的長途電話,我們從北京電視臺播放臺灣電視劇,說到臺灣電視臺播放介紹大陸的節目——“大陸尋奇”“海棠風情”“八千里路云和月”等;從老北京天橋說到今天臺北的華西街;從天氣預報說到隨時增減衣服……言談話語、字里行間充滿親情。我們相信他一定會回來,相信海峽兩岸實現三通,和平統一,龍的傳人舉國歡慶的日子不會太久遠。
編輯/王文娜wangwenna@yeah.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