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春寒料峭的早晨,我們從波士頓出發,朝著城外的小鎮康科德的方向去。早春三月的新英格蘭,雖然寒風依然清冽,路邊尚有積雪,但瓦藍的天空、強烈的陽光中,萬物復蘇的氣息已經撲面而來。
震驚世界的槍響
離開波士頓十幾英里、在不到康科德的地方,我們先經過小鎮萊克星頓。1775年4月19日,英國軍隊與馬薩諸塞殖民地民兵在這里接火,“萊克星頓的槍聲”成為美國獨立戰爭的第一槍。在各種歷史教材中都會提及的這一幕,就發生在萊克星頓的一片草地上。
這是一塊由兩條公路的夾角構成的三角地帶,叫作“萊克星頓公地”。在東邊三角形的尖端,矗立著一尊民兵銅像。與之相對的草地西端,則是有著白色尖塔的教堂與古老民宅。我們在寒風中下車,圍繞著草坪走一圈,看那些散布在草地各處的紀念碑、墓碑。在萊克星頓一役中陣亡的民兵墓地,就在這塊草地上。
草地邊上有一塊石頭,上面刻著這樣一句話:“守住地盤,不要先開槍。不過如果他們想要一場戰爭的話,就讓戰爭從這里開始吧!”這是當時在萊克星頓攔截英軍的馬薩諸塞民兵首領派克上尉所下的命令。
在那個薄霧彌漫的早晨,派克上尉組織了77名民兵,站在萊克星頓公地西端一線,試圖嚇阻前往萊克星頓和康科德去奪取軍火庫的英軍。今人讀到派克上尉的命令,或者看到公地上的民兵雕塑,多半會感受到民兵的英雄氣概,但卻常常忽略一個基本的事實:美洲殖民地民兵實際上是典型的散兵游勇。他們沒有統一的軍裝或者武器,多數人沒有接受過軍事訓練。發生在萊克星頓的并非兩軍對壘,而是持槍的殖民地老百姓與英軍這個當時世界上最強大的軍隊之間的摩擦。事實上,派克上尉手下的76人,不少人都是他自己的親戚朋友。
在這樣一個沒遮沒掩的空曠地上互相射擊,對誰也不是好玩的事。在當時的萊克星頓公地對峙的雙方其實都試圖避免首先開槍。到今天,歷史學家沒有搞清到底是誰、或者哪一方打響了第一槍。多數人相信:開第一槍的人,并不是對陣的雙方,而可能是一個在外圍的什么人。歷史性的瞬間細究起來總是充滿偶然,無論如何,突然一聲槍響,英軍隨后立即投入戰斗。
我在萊克星頓游客中心看到的一個模型再現了當時的場面。身著猩紅軍裝英軍隊列整齊,人數10倍于民兵,在軍官指揮下射擊或者沖鋒。民兵這邊,一些人流血倒地,其他人則四散奔逃。事實上,民兵們沒放幾槍就被英軍打散。最終的戰果是,民兵方面死亡8人,受傷10人;英軍僅受傷1人。萊克星頓的槍聲,實際上并不是一場戰斗,而是英軍單方面的屠殺。公地西頭的一棟民宅外墻上釘著一塊牌子凸顯了事件的性質:“這里曾是喬納森·哈里頓的家。他在公地上受重傷,試圖爬回家里,但最終在家門口臺階上死在妻子面前。”在美國獨立后的頭100多年里,美國人一直都是從英軍殘暴的角度描述萊克星頓事件的。揭竿而起以及英雄氣概,只是最近100年里美國人闡述歷史的角度。
從萊克星頓西行,很快就到達康科德。這是一個整潔有序又頗為繁榮的小鎮。街道兩邊是一家家精致的餐廳、商店。除了本地人的消費以外,旅游業顯然是小鎮經濟的重要部分。
擊潰萊克星頓的民兵后,英軍繼續向康科德挺進。康科德以及附近幾個市鎮的民兵得到消息后逐漸聚攏過來,埋伏在康科德河北橋附近的樹林里。英軍在鎮中心一番搜尋后,發現自己逐漸走入了民兵的包圍圈。這時,偶然性再度發揮了作用。一個慌亂的英國士兵違反命令朝天打了一槍,其他英軍士兵也紛紛開槍。這一次,占據有利地形的民兵馬上還以顏色。最終,十幾名英軍官兵死傷,包括最前排8名軍官中的4名。英軍丟下尸體、傷員,倉皇撤回波士頓。從來沒想過要開槍打死英軍士兵的康科德民兵,就這樣取得了獨立戰爭第一次戰斗的勝利。
我們站在北橋上,春天上游的融雪讓河水漫出河床,流入附近的樹林。一群學生聚集在橋頭,接受美國版的“愛國主義教育”。橋的一頭,在第一個英軍士兵被擊中倒下的位置,現在是一座為在北橋死傷的英軍士兵而修建紀念碑。在橋的另外一頭,則是民兵雕塑。一個英姿勃發的民兵,外衣還搭在身旁的耕犁上,右手提著一支步槍,正要邁步走向戰場。民兵雕塑下面,是美國思想家、作家拉爾夫·愛默生《康科德頌》中的一節:
簡陋的拱橋下河水流淌,
他們的旗幟在四月的微風中飄蕩,
這里曾經站立著嚴陣以待的農夫,
將那震驚世界的槍聲打響。
康科德的“美國學者”們
當馬薩諸塞民兵在北橋痛擊英軍的時候,康科德鎮的牧師威廉·愛默生一家在自家房中目擊了這歷史性的一幕。50多年后,他的孫子拉爾夫·愛默生從波士頓搬回康科德,在這里定居下來。在這里,愛默生逐漸成為第一個真正的美國思想家和文學家。1837年,愛默生發表了《論美國學者》的演講,他呼喚美國文學、乃至美國精神扎根本土,從歐洲文學、歐洲傳統中獨立出來,形成自己的主體性:
在這樣的時代里,這個大陸的沉睡的心智睜開惺松睡眼,它給這世界帶來久已期盼的貢獻,……我們依賴于人的日子,我們心智向其他大陸智慧學習的學徒期,這一切就要結束了。成百萬簇擁著我們涌向生活的同胞,他們不可能永遠地滿足于食用異國智慧收獲的陳糧。全新的事件和行動正在發生,這一切需要被歌唱,它們也要歌唱自己。
這響亮的宣言,被認為是“思想文化領域的獨立宣言”。即使在今天,對于每一個還在尋找屬于自己價值體系的民族,愛默生的話仍是一樣的振聾發聵。
在康科德小鎮的邊上,從紀念碑大街走三兩分鐘,就是一片叫作“沉睡谷”的墓園。幾百年來,這里一直是小鎮居民的最終安息之地。這是一片高低起伏的丘陵地帶。松林之下的墓地,仍被白雪覆蓋著。早春時節,墓園里鮮有訪客。我們停下車,從容地在墓園里漫步。
一塊石質路標引起了我們的注意:“作家脊:梭羅、霍桑、阿爾考特、愛默生之墓”。拾級而上,在小山包上一片有些陰森的松林里,安息著讓康科德驕傲的作家以及他們的家人。
愛默生來到康科德后,在他身邊很快聚集起一個作家群體。《紅字》的作者納薩尼爾·霍桑、《小婦人》的作者路易莎·阿爾考特,《瓦爾登湖》的作者大衛·梭羅,都是愛默生組織的“超驗主義俱樂部”成員。愛默生在物質上幫助這些人,在精神上更是這個小團體的領袖。他們是師生,也是朋友和鄰居。霍桑曾住在愛默生家的老宅,游客們現在可以在窗框上看到霍桑和他的妻子當年刻下的字句。后來他們夫婦則買下了阿爾考特的房子。康科德本地人梭羅常住在愛默生家里。梭羅在瓦爾登湖“隱居”時,愛默生給他提供食物,梭羅也常常溜回愛默生家饕餮一番。生前,愛默生與這些朋友們常常在美麗寧靜的康科德各處散步,或不定期在愛默生家秉燭夜談,思考和討論如何改良美國人的宗教信仰與哲學思想,如何確立美國思想文化的主體性。康科德的自然之美是他們信仰與靈感的源泉,如今,這些“美國學者”們仍然聚攏在康科德小小的“作家脊”上,繼續著他們的友誼和爭論。
到了康科德,當然不能不去瓦爾登湖走一遭。以前看過不少小說,到了瓦爾登湖,才知道這大名鼎鼎地方不過是一個不起眼的小池塘。可能因為這“預防針”的功效,真的到了瓦爾登湖,我們并不因為它的小而感到失望,反而是驚喜于它的寧靜與清冷了。
這是一個一圈走下來兩三千米的池塘,池邊一圈基本都是松樹。在湖的一角,如梭羅記述的,是一小片沙地。3月,岸邊的冰已經開凍,比梭羅在百多年前記述的時間早了一個月。按照梭羅在《瓦爾登湖》里的說法,吸引他居住在瓦爾登湖的原因之一就是“有機會看到春天的來臨”。在《瓦爾登湖》,饒有興致地記述過這一時節的景象:
“霧,雨,溫暖的太陽慢慢地把雪溶化了;你感覺到白晝已延長得多……我注意地等待著春天的第一個信號,傾聽著一些飛來鳥雀的偶然的樂音,或有條紋的松鼠的啁啾,因為它的儲藏大約也告罄了吧,我也想看——看土撥鼠如何從它們冬蟄的地方出現。3月13日,我已經聽到青鳥、籬雀和紅翼鶇。”
梭羅對瓦爾登湖的這些細膩觀察,呼應了愛默生的信念,即自然界與人之間有一種對應關系,兩者都具有一種神性。要尋找美國本土、自己身邊的自然之美,探索美國人和美國社會自己的價值,從直覺中把握信仰,這是愛默生和他的朋友們的基本信念。
愛默生曾說,“世界將其自身縮小為一滴露水”,在康科德走一天,則想把愛默生的話改為“美國將其自身縮小為一座小鎮”。在小鎮康科德,這個作家亨利·詹姆斯所說的“美國最大的小地方”,我們看到的,實際上是由共同地域、共同生活經驗型塑起來的美利堅民族,形成自己獨特的國家民族認同,并且形成自己價值體系的過程。無論是拿起槍狙擊英軍的農夫,還是探尋自然之美、尋求思想獨立的作家,都是這個過程當中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