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抵達田納西州孟菲斯市的時候,時間已近傍晚。洛林汽車旅館就坐落在這個城市的西部,距離平緩開闊的密西西比河只有幾個街區。這不是一座普通的汽車旅館。40年前的1968年4月4日,也是在這樣一個傍晚,美國黑人民權運動領袖馬丁·路德·金在這座旅館的二層陽臺上遇刺。一顆從街對面公寓射出的步槍子彈從他的右臉頰射入,穿過脊髓,進入左肩。1小時后,39歲的金博士在當地醫院去世。
在美國南方各州旅行的過程中,我們總是會不期然地與馬丁·路德·金的腳步相遇。2008年8月,當非洲裔美國人奧巴馬被歷史性地提名為民主黨2008年總統候選人時,我們看到,金博士的腳步又向前跨進了深具象征意義的一步。

孟菲斯:看到了應許之地
馬丁·路德·金遇刺后,洛林汽車旅館被原封不動地保存下來,今天我們看到的旅館,跟40年前金博士遇刺前在陽臺上所攝的照片完全一致。人們在汽車旅館后面增建了一座“全國民權博物館”,供游客了解那個風起云涌的時代。
這是一座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汽車旅館:開放式的走廊上一盞盞小吸頂燈已經點亮,一扇扇藍色的客房門緊閉著,寬大的窗戶則拉上了白色的窗簾;旅館前面的空地上的停車位上,仍然停放著馬丁·路德·金和他的朋友們駕駛的兩輛汽車。
在我們到達的傍晚時分,洛林旅館周圍空空蕩蕩,遠遠比不上孟菲斯最出名的景點——貓王故居——前的車水馬龍。旅館外墻上黑底的招牌已經被雨水沖刷得發白;馬路對面街角上,旅館招牌上的霓虹燈兀自閃爍著,全然不理會這家旅館已經關閉40年。街對面一堆破爛當中坐著一個非洲裔的瘋女人。她一動不動,宛如雕塑,我從她身旁很近的地方走過,才注意到她的存在。她為什么要坐在這里呢?與馬丁·路德·金的生與死有什么關系嗎?我不知道。我只能默默地站在那里,沉默著,看金博士生前住的306房間。
馬丁·路德·金那次到孟菲斯的航班曾經因為收到炸彈威脅而推遲。他在4月3日的演講中,用充滿宗教激情的語言說:“我到了孟菲斯。一些人向我談起威脅。……我現在不知道會發生什么……這對我來說也不重要。我當然想活得長一些……但我現在不關心這個。我只要按照上帝的意志行事。他已經將我帶至山巔,我已經俯瞰到了應許之地。……我希望你們知道,我們人民,將到達那上帝的應許之地。今晚我很高興。我不擔心任何事,我不害怕任何人。”
24小時不到,馬丁·路德·金一語成讖。
亞特蘭大:從生到死
從孟菲斯向西南約400英里,是美國南方最大的城市——亞特蘭大。這里是馬丁·路德·金出生的地方,也是他的墓地所在。
馬丁·路德·金的父親也是一名牧師,他的家庭屬于當地的中產階級。金博士童年居住的房子以及隔壁幾棟鄰居的房屋都被保留下來。那是一棟臨街的英國風格的獨棟老房,奶黃色的墻面,深褐色的廊柱。我在給那棟房子照相時,不經意間拍下了一對情侶坐在門前臺階上合影。這是一對“黑男白女配”。我不知道他們到這里來是否與他們的種族背景有關。無論如何,他們甜蜜地偎依在金博士的故居前,讓這照片成為一幅美麗的圖片。
從金博士家的房子邊上的巷子往里走幾步,保留著當地黑人貧民的住房。藍色的墻,白色的柱廊,黑色的屋頂,房子很狹小,門窗現在都用木板釘死了的。我幾乎可以想象當年這里可能的住戶:精瘦但是微笑著的男主人,系著白色圍裙有著驚人腰圍的女主人,還有滿地亂跑的孩子們。金博士所屬的精致的中產階級住宅與貧民區就這樣混雜在一起。他從小就能看到這樣強烈的并置和對比。

今日的亞特蘭大是一個漂亮而繁華的大都會。這個城市因為舉辦了1996年夏季奧運會而為中國人所熟知。在市中心的奧林匹克公園里,我們很容易地就找到了銘刻著鄧亞萍、劉國梁、伏明霞和熊倪等人名字的大理石。20世紀90年代以來,亞特蘭大成為美國發展最快的大都會,城市定位也迅速從美國南方的經濟中心一躍成為國際大都會。
在這樣一個光鮮亮麗的大城市,美國南方的味道似乎已經不濃了。這座城市像是漂浮在整個南方上的一個孤島,就像馬丁·路德·金和他夫人的墳墓。他們長眠在離金博士故居一個街區的地方——一池長方形的碧水當中的一個“孤島”上,前面是一團常明火。
其實我是很懷疑金博士本人是否喜歡這“奉若神明”的墓地。人死了,活著的人把墳墓修得莊嚴乃至神圣,當然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今天,美國主流意識形態和各種教材讀本,都已經把馬丁·路德·金及其事業作為美國人“自由史”的一部分。可以說,金已經被置于神壇。從金的墓地,我們看不到民權運動中曾經的沖突、緊張與流血。也看不到歷史的細微復雜之處:民權運動內部當時存在著各種矛盾與分裂;金的“非暴力”曾經招致“自己人”的強烈批評;金與美國政府之間既斗爭又合作的歷史;傳說中金博士在私生活上的放浪形骸,以及他與蘇聯間諜的關系……很多關于他的謎團仍未被解開,但可以肯定的是,歷史不會像紀念符號那樣簡單而美好。
阿拉巴馬:張力與暴力
從佐治亞往西,田納西往南,就進入真正的南方核心地帶阿拉巴馬。這里大片肥沃的土地曾被稱為“黑色地帶”,遍布棉花種植園,黑奴在內戰前占據該州人口的近一半。這里也長期是對黑人種族隔離最嚴重的地區之一。
在阿拉巴馬州最大的城市伯明翰,市中心的16街旁有一座基督教浸信會教堂。如今這只是一個極其普通的教堂。1963年,黑人民權領袖以這里為聚會地點,推動結束伯明翰公共場所的種族隔離,并且初步達成了協議。9月15日,三K黨徒在這座教堂中安置了炸彈,炸死了四名黑人小女孩。
那一年,出生并居住在伯明翰的現任美國國務卿賴斯8歲。四名遇難女孩中的一位,是賴斯童年的玩伴。后來賴斯回憶說:“當時我沒有見到(爆炸),但是我聽到了,我也感覺到了,那里距離我父親的教堂只有幾個街區。那聲音我永遠不會忘記,將會一直在我耳朵里回響。”
在16街教堂的斜對面,如今建有一個街心花園。馬丁·路德·金的塑像在街心花園中心凝視著對面的教堂。街心花園內,一組雕塑再現了當年民權運動中間的暴力與緊張。兩只高高躍起露出犬牙的警犬向你撲來;一個警察揪起一個少年的衣襟揮拳要打;兩個人蜷縮在墻角,高壓水槍正對著她們。馬丁·路德·金領導了爆炸案后的善后與抗議活動。伯明翰的市長與警察局長則公然站在維持種族隔離政策一邊,宣稱美國最高法院要求結束種族隔離的判決導致了爆炸案。

我們行走在這個街心花園里,閱讀介紹文字,回想那段歷史。幾個黑人青年一直在花園里閑逛。在我們上車前,一個黑人青年走過來,伸出手對我說:“我餓,能給我點錢嗎?”眼前這個健康卻無所事事的年輕人好像在提示我,所謂種族間的平權,是一條多么漫長的道路。法律與政治意義上的平權容易,社會與經濟上的平權則要艱難得多。
在阿拉巴馬州首府蒙哥馬利有馬丁·路德·金擔任牧師的第一個教堂。那是一個在州議會前面的極小的教堂。他在這里領導了著名的蒙哥馬利抵制公交車運動。可以說,這里不僅是馬丁·路德·金民權事業的起點,也是美國黑人民權動的起點。當年民權活動分子羅莎·帕克斯拒絕給白人乘客讓座、并被警察逮捕的地點,現在除了一塊牌子,已經完全沒有歷史感。一所博物館、一個當地大學占據了街道旁邊的建筑。很難想象,馬丁·路德·金與被他鼓舞和領導的美國人,從這里出發,向前走了那么長的路。
蒙哥馬利有一座民權運動紀念碑。紀念碑由兩部分組成。一個黑色的圓錐形石盤,水流從石盤中間流出,盤上刻著40個民權運動死難者的名字和歷史事件;按照華裔設計者林瓔的構想,水具有舒緩和療救創痛的功能。在這個圓盤的后面,則是一面黑色的墻體,水流從墻頂端流下,不斷沖刷著馬丁·路德·金的名言:“(我們不會滿意),直至公正似水奔流,正義如泉噴涌。”
我喜歡這里的水,至柔,撫慰著受傷的心靈;至剛,沖刷出更公正的社會。而馬丁·路德·金,只不過是圓錐石盤上的一個犧牲者的名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