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讀黃宗智、彭玉生先生撰“小規模農業真是絕境嗎——中國食品消費與農業結構轉型前景”(正式發表時標題改為“三大歷史性變遷的交會與中國小規模農業的前景”,見《中國社會科學》二○○七年第四期)一文,有一些不同意見,特撰此文,以表述看法。
黃宗智先生關于中國農業及農村發展戰略的意見,集中表述在“制度化了的‘半工半耕’過密型農業”,(《讀書》二○○六年第二、三期),“中國農業面臨的歷史性契機”,(《讀書》二○○六年第十期),和與彭玉生先生合寫的前篇論文中,三篇論文的主要觀點可以歸納如下:
一、中國未來十到二十五年經濟持續發展,會帶來食品消費結構從以糧為主到糧、肉—魚、菜—果兼重的轉型,農民響應這種轉型,就會帶來勞動相對密集農業的發展。
二、農業轉型和勞動相對密集農業的發展,將擴大農業的就業容量,農業中的半隱性失業將減少。
三、未來數十年中國經濟的發展,會持續伴生農村人口的城市化,越來越多的農村勞動力轉移進入城市。轉移進入城市的農村勞動力如果將農村土地流轉到繼續務農的農民手中,則農業中的半隱性失業將進一步減少,農村勞動力可能在一個時點達到充分就業狀態。
四、以小規模農場為主體的中國農業,可能在未來十年至二十五年,達到充分的農業就業,中國農業的勞動生產率大幅度提高,農民收入水平大幅度提高,中國經濟發展將進入一個新的階段。
五、為了適應農業的轉型和達到農業的充分就業,國家應該制定鼓勵土地流轉的政策,以建立勞動密集基礎的小規模農場。
在我們看來,黃先生以上意見,存在諸多尚需進一步考慮的環節和側面。大體說來,至少有以下幾個方面有待進一步的討論:一是中國消費結構轉型的可能性,二是農村轉移進城勞動力的狀況,三是農業轉型的非均衡性,四是農業充分就業與農民收入提高的含義。以下分別做些討論。
先討論農村轉移進城勞動力的狀況。依黃先生的計算,“今后即使非農就業人數增長減半,務農人數應能仍然以每年五六百萬的速度下降,并于二十五年后減半,即由目前約三億農業從業人員減少到一點五億左右。
農業從業人員是一回事,農村人口是另一回事。雖然當前及未來相當長一個時期,可能會有大量農村勞動力轉移進入城市,但轉移進入城市的農民并沒有因為職業的變化而大幅度提高收入。相反,進城的大多數農民事實上是依托農村來完成勞動力再生產的。換句話說,進城農民工在城市務工經商的收入不足以支撐他們在城市安家所需,他們往往要在農村贍養父母和養育子女,自己年輕時到城市務工,年齡大了就要回到農村生活。絕大多數農民工在城市務工經商的收入,僅僅可以在農村保持生活的體面。
農村勞動力的非農就業者,只是在獲取很低收入的情況下的城市體力出售者,是城市的過客。過去二十年,進城農民的絕大多數都沒有能夠在城市安居下來,將來十年甚至二十年,進城農民工的處境也很難有根本改善。造成這種狀況的并非全是政策和制度的原因,而是在全球化背景下,中國產業結構的性質所決定。中國高競爭低利潤的低端產業結構,使中國的產業無法為進城農民工提供足夠在城市安居的收入。中國發展所謂比較優勢的低端產業的戰略,正是城市為農村勞動力提供大量就業機會的秘密,但這個秘密的另一面則是低端產業無力為到城市就業的農村勞動力提供足夠在城市安居的收入。不考慮全球化的邏輯,抽象談農村勞動力的轉移,不能為理解農民的處境提供有用的信息。
再來看一看食品消費結構的轉型。黃宗智等人認為,今后十年,全國“對肉—魚、菜—果、蛋、奶等‘副食’的需求則將大規模擴增,在達到今日城鎮中上層40%的水平之后趨向穩定”,考慮到農村農業勞動力的減少和食品消費結構的轉型,十年后,中國農村“勞均肉、水產、禽蛋都是二○○五年的一倍,奶為當前產量的三倍”,到二○三○年,因為農業勞動力的繼續減少和食品結構繼續轉型,農村勞均“副食”產出更多。因為肉類、水產等高蛋白食品和果蔬生產較糧食作物需要更為密集的勞動投入,從而可能實現農業的充分就業。
但問題可能是,今日中國食品消費結構的轉型,完全與黃宗智先生等人的預計不同,就是當前中國的食品消費結構可能被長期鎖定在目前的結構中。具體地說,當前城鎮中上層40%的“副食”消費水平,無法變成全國平均的“副食”消費水平。第一,如黃宗智說,當前城鎮中上層40%人口的副食消費已經達到頂端。而城鎮中上層40%人口,正好構成當前中國經濟收入金字塔的塔尖人口,隨著中國經濟的增長,塔底的大量低收入群體卻可能并無增收空間。中國經濟收入的兩極分化將來可能不是縮小,而是進一步擴大。中國過去十年對“副食”消費的持續增加,可能只是塔尖收入群體的消費所帶動的,但這個群體對“副食”消費的需求已趨飽和。也因此,中國將來對副食需求的格局可能是有需要的群體卻無購買能力,有購買能力群體的需求卻已飽和。中國未來十年,甚至二十五年,可能會有一個相當龐大的占人口總數在一半以上的底層結構,這個底層結構很難分享到中國經濟持續增長所帶來的好處,因此無法完成副食消費的轉型。
再來看一看中國農業結構的轉型。即使中國食品消費結構的轉型可以完成,農業生產實現以糧為主到以“副食”為主,并因此帶來農業結構的轉型,其后果也會十分復雜,而不是簡單的農業勞動力的充分就業。
中國農業結構的轉型,幾乎必然伴隨科技進步和勞動生產率的大幅度提高,且會進一步加劇區域非均衡性。具體地,因為對“副食”需求的增加,會伴隨資本下鄉,在很短的時間就會有足夠多的資本投入進來,提高副食品的生產能力。比如正大集團養殖畜禽能力極強,過去十年,不是農民勞均養殖的畜禽數量的增加,而是資本下鄉造成了畜禽供給的增長。科技進步也是必然結果,當前農業科技進步的空間極大,比如拋秧技術比傳統的插秧節省3/4以上的勞動力。農業機械化也在快速普及。科技進步和資本下鄉必然帶來勞動生產率的提高,農業勞動的就業機會難有增長。
再一方面,“副食”需求增加在農村引發響應的區域也會有差異。正如山東壽光的蔬菜已經形成規模,“種得越多就越不愁銷路”。但僅僅山東壽光蔬菜的生產能力就可以滿足壽光人口數十倍甚至數百倍規模的全國市場,并使一些小規模的蔬菜生產不再有發展的空間。有些地區農民種植和銷售蔬菜的能力極高,這些地區農民占有了其他地區農民的機會。其結果是一部分農村地區因為種植蔬菜而收入大增,絕大多數地區的農民卻因此沒有了種植蔬菜獲利的機會。在市場有限的情況下,微觀越有效率,宏觀越發糟糕。
換句話說,即使中國食品消費的轉型可以實現,中國農業的獲利機會也會被資本下鄉、科技進步、勞動生產率提高及區域差異所分解,最終,在絕大多數農村的農業從業者依然難以獲得充分就業的機會,尤其是不能從農業中分享可能有的利益。
最后討論農民增收的問題。如果說以上三個方面的討論,還是局限在具體及微觀方面的話,我們在這里還可以從宏觀的結構性的方面來展開討論。
從結構性的方面來看,中國有十八億多畝耕地,可以生產約五億噸糧食、若干“副食”品。糧食可以轉化為“副食”品,一是通過改種糧為種果蔬,二是可以用糧食來養殖畜禽等。總體來講,糧食生產所需農業勞動較少,而“副食”品生產是勞動密集型的。
按黃宗智的計算,中國當前約有三億農業勞動力,二十五年后只有一點五億農業勞動力。當前中國有十三億人口,二十五年后,則有十五億左右的人口。
如果國家政策得當,中國十八億畝耕地,由一點五億勞動力來耕種,勞均耕地為十二畝,一家若有兩個勞動力,就有近三十畝耕地,若按全國勞均生產糧食及副食來計算,則一點五億農業勞動力每年平均勞動時間為“三百一十六天種田,一百二十天從事魚牧”,從而可以做到農業勞動力的充分就業。
問題是,只要農業需求增加,尤其是“副食”品需求增加,資本就會更多地下鄉,科技進步就會加快,其結果是農業勞動生產率就必然會提高。少數地區農業勞動力可以實現充分就業,而在大多數地區的農業勞動力的就業仍然不充分,而處于隱性失業狀態。
問題還在于,在農業勞動力過剩、農業生產率提高的情況下,農產品的供給往往會超過需求,從而造成農產品市場的過剩,這種過剩導致農產品價格的下降。農民生產的農產品更多,質量更好,但獲得的利潤卻更少了。
正是從供給與需求的角度,可以找到未來數十年中國農業的癥結:即一方面可能因為經濟發展,食品消費結構轉型,而帶動農產品尤其是“副食”需求的增加;另一方面,隨著資本下鄉、技術水平的提高、品種改良,以及農業生產率的提高,農產品供給會以更快的速度增長,從而使農產品再度出現“增產不增收”的局面。
假定未來二十年,農產品的價格不因供求失衡而發生變化,則農產品價格會由兩個因素來決定:一是成本推動。從成本推動的角度看,因為農業充分就業,在勞動生產率不變的情況下,農業勞動總量的增加與農業勞動投入正相關,農業勞動的平均工資即使不變,充分就業也會提高農民的收入水平。比如,按黃宗智的計算,在目前農業勞動力約有1/3的隱性失業,則農業勞動的充分就業可以將農業勞動力的總收入提高1/3;第二個決定農產品價格的因素是農產品市場的國際價格。中國農產品不可能長期地大幅度高于國際市場的價格,而因為中國人多地少的實際,農業精耕細作,也使邊際收益遞減,中國小農相對于美國大農場主,農產品缺乏國際競爭力。而國際上農產品的低價使中國農產品的利潤空間有限,中國小農經濟的總收入水平只能限定在一個很低的水平。
進一步說,在未來數十年,在農產品價格不變及農產品生產成本不變的情況下,因為“副食”品相對的密集勞動,可以為農民帶來較多的總收入,同時又因為大量農村勞動力轉移進入城市,這部分勞動力的收入也轉移到了繼續從事農業生產的勞動者手中,則農民的勞均年收入就有可能如黃宗智認為的那樣,由二○○五年勞均農牧漁收入的三千八百八十九元,增加到二○三○年的一萬多元。且不說這農民勞均收入一萬元是二十年以后的事情,就是在今天的很多農村地區,農民的勞均收入達到一萬元,農村的問題仍在,因為一方面是收入的緩慢增長,一方面是支出壓力的快速增長,這是一個不對稱,其表現就在于農民收入水平的提高,可能總是遠遠低于中國經濟增長的速度。“三農問題”不只是農民的絕對收入的問題,而更是農民相對收入及他們難以應對的市場經濟條件的支出壓力的問題。
當然,更進一步的問題是,即使進城的農民工,他們也并不能在城市真正安居,而需要借助農村來完成勞動力的再生產。因此,只要我們不希望在城市形成大規模的貧民窟,我們就不得不為大部分進城務工的農民提供可以回得去的農村根基。均分的土地制度正可以為進城農民提供將來回得去,回去住得下來,住下來就可以解決溫飽問題的條件。
而實際上,無論土地是流轉還是繼續保持均分狀態,都不影響農民可以從土地中獲取的總收益。反過來的情況倒是可能存在,就是如果農業有更高的土地經營效益,從而可以提供更多的農產品,則農民就更少市場談判能力,也就更少增收空間。農民農業經營規模也許會對農業勞動生產率及農業總產出有正相關關系,卻與農民收入有負相關關系。即使仍然保持均分的土地經營狀態,農民包括那些進城后不愿放棄土地(可見其在城市處境不安全)的農民,總收益并不會發生太大變化。換句話說,是否擴大當前農戶經營土地的規模,與農民的收入無關。相反,提高農業勞動生產率,增加農業投資,會進一步降低農產品的市場談判能力,惡化農民的增收環境,農民相對收入的劣勢會進一步凸現。
目前“三農問題”的癥結在于,農民即使二十多年后的收入可以提高一倍,農民相對整個社會的收入水平仍然在降低,這么巨大數量的農民只能從中國經濟發展中分享較少的好處,這才是問題的根本。如何安撫農民,而不是如何發展農業,是當前中國“三農問題”的關鍵所在。
均分制的土地方案的最大好處,是為進城但不能安居的農民提供了再回家鄉的可能,從而使中國可以采取一種穩健的城市化戰略,讓進城失敗的農民(這會占進城農民的大多數)可以再回鄉村,而不是留在城市貧民窟中。這種穩健的城市化戰略就不僅可能避免大規模城市貧民窟的生長,而且可能在出現世界性經濟大蕭條時,為進城農民提供回得去的場所,農村也因此成為中國現代化的穩定器與蓄水池。
因此,離開中國城市工業的國際處境,離開進城農民工事實上不能在城市安居的現實,及離開市場化條件下農民文化和社會方面的被邊緣化,我們將無法理解當前中國“三農問題”的戰略性,也無法提出有針對性和戰略眼光的三農政策。黃宗智先生講的市場化的小規模家庭農場農業出路,從純農業方面也許不無道理,但從中國三農問題作為全局性問題的角度來考慮,則是遠遠不夠,甚至是誤導性的。
當前乃至今后相當長的一個時期,中國三農問題的核心都不會是農業問題,而是農民和農村問題。農民的農業就業越充分,農業投資越多,農業的供給能力越強,農民的市場談判能力就越差,農產品的價格就越是會下滑,農民的處境就越是不好。質言之,當前中國三農問題的核心,是龐大的難以及時從農村轉移進入城市生活的農民,經濟收入難有快速增長的空間,社會文化地位卻在快速邊緣化,消費主義和市場化所導致的支出壓力也在快速增加,從而使農民缺少增加福利的空間。中國農民的溫飽問題在二十年前就已經解決了,中國農民當前的物質生活條件也可能處在中國歷史上最好的時期,但是,中國農民的相對收入降低了,主體性地位沒有了,人生意義的生產被打碎了,而且生活的風險極大地增加了。因此,當前解決三農問題的核心應是重建農民的生活方式而非發展高效率的農業。在農產品需求彈性很低的情況下,改進農業生產技術,提高農業生產率的措施很多。但農業科技越推廣,農業生產能力越強,農業就越是成為弱勢產業,越是要依靠國家對農民和農村的投入,來維護農民的基本利益,保持農村的穩定,平抑農民的不滿情緒。
寫于二○○八年一月一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