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雨綿延,秋涼漸起。晚間獨(dú)坐無趣,便取一瓶清酒,以白瓷小盅盛了,捧卷獨(dú)酌,聽那雨聲淅瀝不止。雖無佳肴佐酒,也無玉手執(zhí)壺,唯一人一盅,俯仰之間,卻也不覺寂寞。
我性好酒,卻不濫酒,這大概是受了祖父的影響。自我記事起,常見他老人家用陶壺燙一些白酒,待到暖熱了,細(xì)細(xì)品啜,狀極自得。當(dāng)時,限于家境清寒,也沒有什么好酒,無非是村釀米酒,祖父卻覺甘之如飴,一日三飲,每餐不誤,只是從不過量,止于三五盅而已。
祖父的這個習(xí)慣,一直保持至今。我從未見他酒后失態(tài),而是溫文爾雅,酒杯在手,仿佛擎著整個世界的閑適和歡樂。后來,從別人處得知,祖父一生只醉過一次,此后再沒過量。故鄉(xiāng)酒風(fēng)甚悍,那時我又正值少年,每每為言語所激,仰仗一時意氣,大杯盡歡,酣暢淋漓,倒也沒覺得祖父小飲的妙處,反認(rèn)為他不善飲。直到多年后,讀李漁《閑情偶寄》,有“飲量無論寬窄,貴在能好”句,方才頓悟:祖父才是真正善飲,正所謂“人不善飲酒,唯喜飲之多。人或善飲酒,唯喜飲之和?!被ㄖ腴_、月之半缺、酒之微醺,都是恰到好處,而如我等狂飲濫醉,反倒是如牛飲水。曾聽聞某君宴飲,茅臺五十年陳釀兩瓶,片刻凈盡,簡直是暴殄天物。
祖父飲酒,沒有果蔬脯饌,最清貧時,面條鍋中挑一些過油蔥花就是下酒之物,后來家境好了,也不過整治些腐乳、咸蛋之類的小菜。祖父曾對我講起高祖,一位私塾先生,飲酒時不過備一撮腌黃豆,每抿一口酒,啖半顆腌豆,自得其樂。我也曾于鬧市見兩位老人對坐弈棋,各持白酒一杯,每行棋一步,淺飲一口,并無半點(diǎn)菜蔬下酒,比起那些酒場豪客的大口吃肉大杯飲酒,真是不同。
想來,飲酒如同娶妻,意在妙人,要那些陪嫁又做什么?
佳肴珍饈,畢竟只是外物,對于真正好酒、懂酒的人,反是累贅,只有那些不能領(lǐng)略酒趣的人,才會從食物上尋求補(bǔ)償。翻檢古人詩文,能看到自古以來的酒客也是重酒而不重其他,“客來只醉水晶鹽”并不鮮見。所謂“水晶鹽”,又名“水精鹽”,是一種晶瑩剔透、狀如水晶的塊狀池鹽,以咸鹽伴酒待客,照樣能一醉方休。李白《題東溪公幽居》詩云:“客到但知留一醉,盤中只有水精鹽。”詩人造訪東溪,故友相對把盞,只需幾顆咸鹽淡嘴,即可盡歡。主人渾不在意,客人也不以為忤,言談自若,毫無怠慢之意、不悅之情。想來,東溪公雖然“清且廉”,卻并非拮據(jù)到只有咸鹽,有“好鳥迎春歌后院,飛花送酒舞前檐”,哪是肉脯魚膾可比得的?
不獨(dú)東溪公如此,宋朝翰林學(xué)士錢明逸待客時也常常只以鹽陪酒,各人席地而坐,喝一口酒,吮一粒鹽,自成雅趣。大約深得飲酒之道者心無它物,才會如此淡然。
以鹽佐酒,是古人常為之事,謂之“鹽酒”。今人雖不再以鹽下酒,也沒有古人的清雅,卻也有真酒徒,能與古人一比高下。故鄉(xiāng)有一位老者,自市中酒肆沽得臨水集大曲一壺,且行且飲,路過一處菜園,索性躺倒在田埂里,就著壺嘴痛飲,隨手采摘青辣椒佐酒,不覺已酣然入夢。其情其狀,雖比不得“曲水流觴”的風(fēng)雅,卻也應(yīng)了“野飲”之趣。
世人皆道酒是俗物、茶乃仙品,其實(shí)不然。比起品茗,飲酒的內(nèi)涵更豐富,意蘊(yùn)也更深沉,“寒夜客來茶當(dāng)酒,竹爐湯沸火初紅”比起“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究竟是少些酣暢淋漓,而“開軒面敞圃,把酒話桑麻”又比“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塵”多了些煙火暖色。此外,在一些特定的場景和心境下,酒更非茶能替代:“勸君更進(jìn)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的蒼涼,“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的歡欣,“呼兒將出喚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的灑脫,“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的清雅,甚至“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fēng)急”的愁緒,都非一杯清茶浮沉卷舒所能概括。
因此,何妨薄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