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縮政策適度放松的基調已定,緊貨幣、寬財政的方向亦已成共識,但在當前復雜的經濟形勢下,政策尺度拿捏的難度并未下降
由于奧運賽場聚集了所有的目光,也由于政策“微調”的基調已定,關于宏觀經濟形勢和政策的爭論似有減弱,但經濟前景的不確定性并不因此下降。“狂歡”過后,依然有一系列問題亟待解決。
從“雙防”(即防過熱和防通脹)到“一保一控”(即保平穩發展和控通脹)的政策基調既定,一些政策已趕在奧運會開幕前出臺,但部分實施細則需等到奧運會結束才能明朗,而效果的顯現更需假以時日。
與此同時,新鮮出爐的7月數據喜憂參半,更增加了形勢判斷的難度:
——出口增速較上月反彈,消費增速創12年新高,固定資產投資增長提速,惟工業增加值增速繼續回落。經濟放緩的趨勢到底是不是在減弱?
——與之相對,7月居民消費價格指數(CPI)連續第三個月回落,但工業品出廠價格指數(PPI)躥升至兩位數。通脹穩住了么?高企的PPI難道不會傳導至CPI?
——同時,房地產市場依舊低迷,股票市場也未迎來所謂的“奧運行情”。
在這種復雜的形勢下,宏觀調控尺度的拿捏顯得格外不易。
通脹回落創造政策空間
7月,通脹很“爭氣”地繼續回落——CPI6.3%的同比漲幅,比上月還低0.8個百分點。
這主要還是食品價格季節性回落的貢獻。得益于肉禽和油脂類價格漲幅放慢,7月的食品價格漲勢已低于6月。另外,去年7月的價格基數更高,也使今年7月計算的同比通脹率更低一些。
不過,連續三個月的CPI漲幅下降,還不足以讓人放心。
首先是糧食價格的回落并不穩固。中國社科院數量經濟與技術研究所所長汪同三提醒說,雖然連續四年糧食豐收,但農業產值增速還是逐年下降,今年上半年第一產業增加值僅增長3.5%,低于去年全年增速期0.2個百分點。
“谷賤傷民”。正如天則經濟研究所學術委員會主席張曙光所說,國際國內價格差別拉大,農民惜售或更多離開農業,仍然可能造成短缺。
其次,CPI中的非食品價格漲勢也越發明顯——從5月的1.7%上升到7月2.1%。
“這個趨勢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中國的通脹并非由單一的食品漲價所致的結構型通脹。”北京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教授盧鋒對《財經》記者說。
根據國際經驗,非食品價格漲價的先兆,是反映工業生產環節價格水平的PPI的上漲。而7月,中國這個指標已經到了令人警惕的兩位數。花旗集團亞太區首席經濟學家黃益平稱,如此大的漲幅,應該是受到了6月底油電價格上調的影響。
中金公司首席經濟學家哈繼銘則指出了另一值得注意的現象:過去一直處于通縮狀態的耐用消費品,今年也開始逐步走出通縮,“這說明,原材料漲價對下游產品的傳導逐漸顯現。”

盡管如此,《財經》記者采訪的經濟學家仍普遍認為,無需過度擔心PPI通脹向非食品傳導的風險。
由于工業品生產部門過去投資過快,積累的產能過剩問題普遍存在,并且多數工業制成品市場是典型的“買方市場”,生產者提價能力有限,這些都使PPI難以作為CPI有效的領先指數。
《財經》首席經濟學家沈明高初步測算,去年11月上調成品油價格,在隨后數月對非食品通脹的影響約為0.3個-0.5個百分點。如果今年6月油電價格上調累積影響達到0.5個百分點,則未來幾月非食品CPI可能上升至2.4%。假設油電價格在奧運會之后再次上調相同幅度,非食品CPI有可能在年底時接近3%,仍在可接受的范圍之內。
因此,“反通脹”亦不能成為延緩理順能源價格的借口。
哈繼銘表示,理順能源價格并不會增加“額外”的通脹壓力,只是使隱性通脹顯性化——在能源消費價格受限之時,煉油毛利低下抑制了石油產量和投資,反而壓抑了供給,造成了價格上漲壓力。
“能源價格改革是改善供給的惟一有效手段。”哈繼銘稱。作為印證,6月成品油提價后,7月的石油開采業投資增速比6月提高了近14個百分點,原油產量增速也反彈至5%,遠高于上半年1.7%的增幅。
“中國經濟增長真正的瓶頸是價格管制造成的能源短缺。”高盛公司中國經濟學家梁紅說,比如,當出現缺電現象,經濟活動肯定受到影響。
7月的電力生產增速降至17個月以來最低水平,這很可能正是7月工業增加值同比增長下降的原因(7月全國規模以上工業企業增加值同比增長14.7%,比6月回落1.3個百分點)。
“搞對價格”的意義還在于正確引導經濟結構轉型。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經濟系主任白重恩認為,在扭曲價格下,只能人為地認定應該支持哪些行業,具有濃重的計劃色彩。
張曙光進一步提出,在調整油電價格的同時,不宜過多干預下游的消費品價格。否則不僅使通脹信號依然扭曲,還使價格管制的手段進一步深化到逐個商品,與理順價格機制的初衷大相徑庭。
“政策易變,周期難改”
奧運會前夕,一些“維穩”政策的出臺,亦透露出“保增長”優于“反通脹”的意味。
8月1日,風傳已久的出口退稅回調終于浮出水面——部分紡織品、服裝的出口退稅由11%提高至13%。工業和信息化部運行監測協調局局長朱宏任于8月8日表示,出口退稅上調是政府為緩解紡織行業困難的措施之一。
此舉成效能有幾何?
“出口退稅的上調并不能改變出口下降的趨勢。”安信證券首席經濟學家高善文對《財經》記者說。服裝、紡織等低端加工制造業的出口產品價格跌勢并未扭轉。
一些企業和專家指出,出口退稅上調的效用主要集中在短期。由于行業競爭激烈,大部分企業與外商簽訂的供貨合同一般在三個月到半年。在8月1日以后的一段時間里,國內出口企業可能獨享退稅提高的好處,但當企業需要與外商重新簽訂合同的時候,就有可能面臨出口價格下調的壓力。有估計認為,在價格重新談判之后,國內企業最多能獲得退稅增加部分的25%-50%。
除了人民幣升值,信貸緊縮亦是最令中小企業頭疼的問題——這些聲音當然也通過一定渠道傳到了決策層。
8月4日,中國人民銀行將全國性商業銀行信貸額度上調5%,地方性商業銀行調增10%。用于支持災區建設、“三農”和中小企業貸款。
5%和10%的增幅看似不大,但影響不小。按今年貸款增量為3.63萬億元,額度在全國與地方性商業銀行之間7∶3的比例粗略計算,信貸額度總計增加約為2400億元。今年上半年已新增貸款2.45萬億元,則信貸放松意味著下半年比原計劃增加了20%。
但是,信貸政策的松動能否精確定位,達到預期的效果,仍然有不確定性。特別是中小企業貸款難是一直存在的問題,而并非信貸緊縮才暴露出來,海通證券宏觀經濟首席分析師陳露說。
申銀萬國高級宏觀分析師李慧勇亦稱,除非人為地給銀行一個硬性指標,否則銀行沒有理由貸款給風險較大的中小企業。
更有專家指出,暫且不論更多的行政指導是否違背市場規律,即便真正規定專門額度,貸款也未必能到中小企業手中。
中小企業面臨的最大困難,來自外需放緩、訂單下降。北京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主任周其仁指出,“沒有訂單,即使有了資金和定價權,也救不了中小企業。”
哈繼銘也認為,政策微調不能改變全球經濟進入下行周期拖累中國出口的局面。面對外需放緩、國內原材料和單位勞動力成本上升的局面,出口企業利潤將進一步受到擠壓。中國已隨全球經濟進入下行周期,“政策易變,周期難改”。
緊貨幣,寬財政
通脹回落態勢已現,為宏觀政策更多向“保增長”提供了更大的空間。這時,爭論又集中在政策放寬的力度上是否需要加大,是否應大幅放開貨幣政策。
有學者指出,通脹既然已回落,就當放開緊縮貨幣政策。同時,經濟下滑較快,可能已嚴重影響就業;中小企業大面積倒閉,可能引起社會穩定方面的問題。
然而,“保增長不一定保就業,”天則經濟研究所理事長茅于軾說。保增長最直接的手段是刺激投資,這需要寬松的貨幣政策或擴張性的財政政策,但這些政策真正激勵的是大企業、大項目,而資本、技術密集型的行業對就業的帶動效應并不明顯。
中國銀河證券首席經濟師左小蕾表示,上半年緊縮政策帶來的經濟減速,應在預期之內。目前沿海城市出現勞動力不足的現象,正可以通過一些企業停產、減產來緩解。
央行數據顯示,7月末,廣義貨幣供應量(M2)余額同比增長16.35%,增幅低于上年末和6月末;金融機構人民幣各項貸款余額29萬億元,同比增長14.58%,增幅比上年末低1.52個百分點,比上月末高0.46個百分點。
目前企業感到信貸緊繃,很大原因是今年采取了按季度額度控制的手段造成的“心理影響”,左小蕾說。她同時強調,由于比較優勢不同,中國短期內不可能消除順差的快速積累。當外匯儲備積累保持快速增長,如果草率放松貨幣政策,則治理通脹“可能前功盡棄”。
國家發改委經濟研究所經濟形勢研究室主任王小廣亦稱,即便新增貸款維持在原定的3.63萬億元,13.9%的貸款增速和16%左右的貨幣供應量增速依然不低。
盧鋒指出,出口企業的轉型升級過程其實一直在潛移默化中推進。許多沿海出口企業的商業嗅覺十分靈敏,應變能力很強,正通過產品升級或向內地遷移等方式加以應對,而這正是政府多年提倡的“沿海-內地協調發展”和產業結構升級的方向。
緊縮貨幣、人民幣升值等調控措施的目的之一,是改變過去過分依賴外需拉動經濟的增長方式。而“近來內需增長有加速趨勢,就是積極的成果之一,”盧鋒稱。
仿佛作為注腳,7月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同比增長23.3%,增幅創1996年以來新高。1月至7月,城鎮固定資產投資72160億元,同比增長27.3%,增速比上半年加快0.5個百分點。
多位經濟學家表示,減少財政收入,同時減少財政支出,暫緩一些“非緊迫”的基礎設施建設,是“一保一控”的必要途徑。同時,上半年財政收入未受經濟增速放緩拖累,為增值稅轉型打開了“機會之窗”。
財政部數據顯示,上半年全國預算收入同比增長33.27%,遠超年初制定的預算收入全年增長14%的目標。上半年財政收入完成全年預算收入的59.5%,財政支出完成全年的37.6%。
此外,稅制改革亦有望產生積極效果。財政部、國家稅務總局近日宣布增值稅轉型改革試點范圍擴大至汶川大地震受災嚴重地區。
此次增值稅轉型改革試點辦法與以往相比,政策力度更大,取消了對增量、行業和購進地區的限制。
“目前,財政部與國家稅務總局正在抓緊研究增值稅轉型在全國范圍內推開的具體方案和辦法。”財政部在8月7日發布的公告中稱。
滿懷期待的同時,也應看到,歷來財政收支的“重頭”均在下半年;并且,上半年財政收入的大幅增長主要源于去年企業利潤強勁,這樣今年下半年收入放緩的壓力就較大。因此,財政政策下半年全面擴張的可能性不大,而只能是“結構性擴張”,中金公司在研究報告中稱。
還有專家認為,增值稅轉型的提出由來已久,是否能夠在全國推廣,還取決于決策層對于經濟下滑嚴重程度的判斷。
建銀國際研究部主管郄永忠告訴《財經》記者,更可能的情形是,政府在隨后幾個月出臺更多財政激勵措施,可能包括個人所得稅起征點上調、取消現行的5%存款利息稅,以及對低收入群體加大補貼等。■
本刊實習記者張翃、王悅威對此文亦有貢獻